本不想和孟雪爭吵的陳忱說道,“求職好比鍍過的金要發光,可是社會卻是發光源或者發光的環境,找對了發光源,你就耀眼奪目,錯了,任憑你是實心的還是空心的,都沉底去吧。”那個“沉”字語氣特別重,宛如一條平坦的大路上突然出現一個陷阱,給人一種意外的痛楚。
“這麼狠,幸災樂禍!我鍍了這麼多年的金,你還巴不得我變成廢銅爛鐵!”孟雪有些憤然道,“我怎麼把你們都得罪得那麼苦?”
如果你遇到一個狂吠的狗,你最好別理他,沒多久,狗的囂張定會自生自滅。偏偏陳忱毫不相讓,胸口積蓄的火,像禮花,劈劈啪啪地呼嘯著飛出來。
陳忱冷笑道:“你以為你很有能力?能力用什麼來衡量?我看你徒有虛名,就是不如我能力強!我可以把自己那一點點的含金量從裏到外透出光來,找到強光源,照得自己光芒四射!而我實實在在地能夠用money來衡量我的價值!可是你呢?”
“是哦,是哦,如果用money來作為能力評價的尺度,我不如你!但是,我現在積聚的是無形的社會價值,總有一天,這社會價值會變成經濟價值的!”
戰爭本來是外部的,不知道怎的就變成了內部戰爭。學理工科的人總愛拿事實做論據,而自己的經驗是最直接的,何況有點小本事的人,更愛把那點點的成就掛在嘴上。據說有個民族,用手抓肉吃,把滿手的油一絲不漏地塗在褲子上,油垢的厚度和亮度,就是那個人“財力”和“富貴”的象征。此時的陳忱偏把自己那帶“油”的褲子翻了出來,還添了點“鹽”,加了點“醋”。但聽到孟雪憤怒的聲音像害了重感冒,沙啞中摻和著尖銳,便語氣緩和道:“翻臉跟翻書一樣容易,這樣當領導可不行啊,要懂得做人啊……”
孟雪的怒氣已經膨脹到極至,仿佛在身體周圍長出個靜電屏蔽,任憑陳忱的話是一束束激光似乎也無法穿透,反而統統反射回去,又好像一把質量絕好的大雨傘,隻聽得那“砰砰”的雨聲,卻把雨結結實實地擋在外麵。孟雪“啪”地把門摜上,走出家門。
人行路邊是一叢叢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相思樹,平平的形狀宛如當今時髦男人的小平頭,被地麵上的幽幽的綠色燈光逆射上去,在夜毫不吝嗇施舍的黑暗中,好似千萬個螢火蟲在開party。孟雪患得患失地看著那樹影,真羨慕它們托生成植物,自己為什麼托生成動物,而且是這樣的具有劣根性的人這種自稱高級的動物呢?!當了人還不算,還要讀書,從小學讀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從大學到碩士,從碩士到博士生,這究竟是誰安排了這樣的路讓你去走?可是,從光禿禿的自己,到一層層地鍍上“知識”黃金,這“黃金”什麼時候能夠換來油條、燒餅來充饑?二十幾歲的時候,有著美妙的理想,確定的目標,如今三十幾歲的人,反倒迷惑迷茫迷途迷失了,就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忽然,一隻青蛙跳到眼前,兩隻突出的大眼睛,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著晶瑩的光。哦,可憐的孩子,你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呢?可這人鋪成的水泥路不是個休息的好窩,你錯了。那隻青蛙還呆呆地看著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腳下的路不適合自己。孟雪隻恨自己,如今雖是在讀博士生,卻沒有廣度、深度,否則,獸語也該會的。沒辦法告訴這隻青蛙,隻好動腳把它撥到路邊的樹叢中。驀然回首,那青蛙卻已經不在“燈火闌珊處”了。青蛙尚且有自己一腳之功的協助,而自己的老公卻巴不得踏上自己一腳,立時悲痛頓足,一掌揚到路邊的掛滿胡須的榕樹上,權當是打陳忱了。手掌麻穌穌地痛的同時,心底一陣痛快。上個世紀的魯迅先生造的“阿Q精神勝利法”該是一服自我調劑的良藥。
大多數女人有個特別的嗜好,就是夫妻或戀人吵架後,女人總愛離家出走,離家後卻總希望男人尋找自己,然後才肯光彩地回歸家裏,以示女人的身價。孟雪身為女博士生,卻和一般的女人沒什麼兩樣。其實,人性的本能是很原始的,就像是男人自然知道懂得站著小便,而女人也懂得蹲著方便一樣。她手掌的火辣辣還沒有隱退,心頭卻燃起一團火,不住地拿出手機,生怕藏在包裏錯過了陳忱的召喚。可是,那團火燃著的不是幹柴,隻是一層薄薄的紙,禁不住燒,一忽兒就灰飛煙滅了。
此時,手機真的響了,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作家,我是一個崇拜你的讀者,能否賞光一見?”
電話裏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仿佛西伯利亞寒流掠過後,東南亞熱流突然而至。孟雪凍僵的身心沒有經過複蘇就直接升騰了。作家!嗬嗬,有人稱自己是作家了。真是無心插柳,一部《高貴女人》把自己帶入作家的行列,而在中國能夠稱得上作家的人屈指可數,可科長職位不知道手指帶腳趾一起能否數得過來?好像火車鑽出隧道,天空一片廣闊,她豁然開朗,身體似乎飄浮在空中,輕輕無所依的美妙。那男人根本不知道貿然地邀請占盡“黃道吉日”,恰逢孟雪不被召喚,無顏回家,無處可去的時候,幸運。
到了電話裏相約地點海天茶藝居,孟雪直奔女洗手間,並非腹中廢物急著出世。顯然,鏡中的一副蛋白質尊容被淚水糟蹋過,睫毛卻裝飾了晶瑩,臉色慘白,要是有點化妝品就好了,盡可化悲痛為美麗。可自己出門匆匆,身無任何膏啊、霜啊什麼的,忽然想起《Gone with the Wind》中斯加麗,用手使勁在臉上掐了兩把,一片紅雲迅速飛上臉頰。又想起美國電影《真實的謊言》的女主角,於是,把手伸到自動出水的龍頭下,手心裏攢滿了水,塗到頭發上,光光亮亮,打了摩絲一樣。她的嘴角漾出滿意的微笑。
出了洗手間才注意到,茶藝居裏不知道為什麼煙霧繚繞,好像進了寺院一樣。敞開式方桌間隔,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所以,這裏不可能是寺院。浮過嫋嫋餘煙,她來到十六號桌前坐下。對麵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這男人第一眼看上去很英俊——耳、鼻、眼、臉、嘴搭配協調,而單挑哪一個都是“醜”角;第二眼看上去很成熟——眼角養著幾條魚尾巴,活靈活現;第三眼看上去色眯眯——目光探照燈似的鎖定孟雪,隻看得她兩頰燃起兩團火,愈燒愈旺,孟雪恨不能拿起腳邊的幹粉滅火器,心裏後悔不迭,剛才洗手間,臉上兩下白掐了。又抬眼瞭他一眼,卻發現男人的臉也是件藝術品,雖沒有女人的潤膚霜、粉底霜、香粉的層層細致的修飾,卻是經過粗製——被剃須刀加工過的。
“請問,您就是方先生吧?”孟雪坐下,說道,“我是《高貴女人》的作者。”
“噢,我是方國豪,《榕報》的編輯。”他好似大夢初醒,又好像大病痊愈,忽然來了精神,“複旦大學文科畢業的。別人都說我詩人。”
看來我們國家大有必要推行標準普通話教育,或者,詩人最愛使用省略句,自古以來就是。李白的詩《將進酒》第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明明從天上來,卻偏偏省去“從”字尚可不被誤解,可是這“別人都說我詩人”聽起來為“別人都說我是人”,孟雪暗笑,有必要強調自己是人嗎?沒有人說他是動物吧?!
他又從桌上的紙公文袋裏取出兩本薄薄的書,送到孟雪麵前。
“真正科班出身的!”孟雪翻著詩集,偶爾幾句,讀來情感豐富,如冰山放在鍋裏煮沸,到後來滿得溢出鍋沿。書皮卻和自己剛剛出版的書大相徑庭,怎麼都找不到重要的出版信息:哪家出版社出的書?
他解釋說:“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出資,幫我買的書號出的詩集……”
“還要自己買書號?”孟雪大吃一驚,“出版社不是給稿酬嗎?”
“那是最好的方式,”他說,望著眼前這個被自己稱為作家的女人,對出書的知識還是這般“處女”,便說道:“現在出書有三種方式,第一種書要有一定的市場效應,出版社盈利付稿酬,風險出版社承擔;第二種書市場難測,作者自己出資,利益和風險共擔;第三種書完全是買來書號,作者自己承擔一切。”
“第三種最不可取,沒什麼必要……”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手裏的書立起來,卻也挽留不住聲音在空氣裏擴散傳播。在他精辟的總結中,孟雪的書屬於第一類,詩人的書屬於第三類,再笨的人也會意識到孟雪的話的意思是手裏的書根本沒有出版的必要。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孟雪的書比詩人的書水平高,高在有市場,高在出版社付稿酬……無意中把自己和他作了個比較,像自行車的腳踏板,踩下一個,襯托抬高的那一個。
“不,許多文人駕馭文字一輩子了,把自己的一生心血凝縮成書,想得到社會的認可,當然,也有些人是為了晉升職稱。”他坦然地說了這句話,眼睛眨了一下說:“我們報社的老編輯說你‘在自己的理科專業領域都是博士了,還要在文學領域占一塊高地,哼,真他媽的,搶我們的飯碗’!”
孟雪不知道他的報社裏真有編輯這樣“關心”自己,還是他有意變相回擊自己剛才無意的貶低。這樣的讓人羨慕的罵聲,她還真希望多一些。現在的文人似乎是這樣:讀者的罵聲和作者的知名度成正比。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我們不都見過潑婦罵街嗎?聲音越高,圍觀的人就越多。現在人的思維也都逆轉,狗咬人不是新聞,而人咬狗,可要環球轉載了。這個時候,下午競聘中層幹部的失落,晚上和夫君的口角,都被這飽含妒忌的“他媽的”擠到兩側,靠邊站了。她開心地笑了:自己有能夠讓人嫉妒的東西總比沒有人嫉妒好。
此時,他的身子向前探來,一手側麵擋嘴邊,好似小孩子附耳朵傳悄悄話樣,聲音假假地問:“‘高貴女人’是你的親身經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