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嶽母大人上(1 / 3)

第一章 嶽母大人上

我們家的早點是油條、豆漿,外加兩個小鹹菜,婚前婚後,幾十年沒變,還在買油條需要糧票的年月,這個七慣就養成了。買油條的活計也基本一直歸我。我這人不會睡懶覺,起得早,起來後還要出去跑幾圈,回來時順腳就把油條買了,沒費啥事,還落得一家人高興,連鄰居們都誇我勤快。我這人特別樂意聽人誇。

買了幾十年早點,卻隻有一天早晨的事讓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天早晨,我跑步回來,又站在油條攤前排隊,眼看快輪到我了,突然有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姨站到我前麵來,對我說,我家裏有點急事,加個楔兒行不行?我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幾個人,說隻要大家沒意見,你老就先買吧。身後的人便說,啥行不行的,都界毗鄰右地住著,誰還不興有點急事,買吧買吧。大姨低頭看看放油條的大簸籮,又問我,你得買幾根?我說,十根。家裏老爸老媽還有妹妹,每人兩根,那年我二十八,光棍一個,正是狠吃的年齡,一個頂倆,其餘的四根便都是我的。大姨就對賣油條的說,給這小夥子留下十根,剩下的都給我裝上。我看看簸籮,去了我的十根,還有十幾根的樣子。我想,這位大姨家不是人多能吃,就是來了客人,便對她說,你老可夠了買,我再等一會兒。大姨說,有了多吃,沒有少吃,爭飯還不就是墊補墊補,夠了夠了,這就謝謝你啦。說話間,賣油條的姑娘已將大姨的油條裹紮好,放在條案上。那大姨卻

不走,站在旁邊翻錢數糧票,直待姑娘將我的也裹紮好放在條案上時,她才拿起油條走了。我交過餞和糧票,章起案上的油條時,才發覺分量不對,十根在手,久成習慣,手便是秤了,眼見是剛才那位大姨一時慌急,把我的十根拿走了。我急跑幾步追過去,喊大姨大姨你拿錯了。大姨住步,笑了,說你看我,隻想著家裏有人等著吃飯i班,就顧三不顧四了。沒想就在我和她交換時,她一時脫手,竟將我的那十根掉在了地上,更沒想到的是,她還陡然變了臉色,毫不客氣地責怪我:

“你這年輕人,咋這麼毛手毛腳的!”

我一時火起,真想張口回敬她兩句,可兩眼望定她已多有皺紋的臉,又覺她有點像我的母親,不光年紀像,神情更像,這個年紀的女人過口子的心都很精細,她是在心疼油條呢。再說,不遠處有那麼多人眼睜睜地看著,我一個大小夥子和家庭婦女當街計較這種事,是不是也有點那個。這麼一想,我便忍住心頭的火氣,彎腰把油條撿起來,說:

“大姨你快走吧,反正這是我的了。”

她卻不走,仍不依不饒地說:“都沾了土了,還咋吃?連幹淨埋汰你也不懂啊?”

我說:“裹著紙呢,沾土的也是少數,我把埋汰的地方揪扔掉,自個兒少吃兩門就是了。你老快走吧,家裏人還等著你呢。”大姨扭頭就走了,連句客氣話都沒說。我站在那裏揪扔油條上沾土的地方,幾個眼見了這一幕的人過來安慰我,說這蠻老娘們兒,咋這麼不講理!還有人問我,你不認識她吧?我搖頭。有認識的便說,她是居委會千部,說上句說慣了,慣出毛病了,換了我,哼!

更讓我萬沒想到的是,隻幾天後,我就和這位蠻不講理的人姨再次見麵了,而且見麵的地點是在我女朋友吳曉燕的家裏。隻那麼一照麵,我就驚怔了,驚愕自己險些陷人一口“陰謀”之阱,驚怔之後便暗自慶幸,那大多虧我心情好,壓住了心頭的火氣,不然,怕是連這個家門都休想邁進了,更其嚴重的可能怕是連一生的美滿與幸福都要丟掉了。

我這麼說,怕是傻子也看出來了,這位大姨就是吳曉燕的母親,我後來的嶽母大人。

那時我在一家工廠當工人,有師傅在中間搭橋介紹,便和三車間的吳曉燕交了朋友。那個年月雖說特別強調晚婚,可我二十八,曉燕二十五,咋晚婚也夠了年齡。有了幾次單獨的秘密接觸,我便提出是否可把彼此的戀愛關係確定下來,以後就可光明正大地來往了。曉燕說,這事得讓我媽點頭,她要是沒相中你,咱倆登了記她也能把咱們攪黃了。我說這都啥年月了,你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曉燕說,我媽你不知道,就那脾氣,等以後有機會我慢慢跟你說。我問,那你爸呢?曉燕說,隻要是家裏的事,不管大小,他一概不管,都聽我媽的。我又問,那咱倆的事,你跟沒跟你媽說過呀?曉燕說,能沒說嗎,我媽說等狴口子再說,心急吃不得好豆腐。

我隻好耐下心來等著吃好豆腐。能不能吃上好豆腐的關鍵環作是點鹵水。點鹵水的日子被安排在星期天,準確的時間是上午九點鍾。我不無擔心地對曉燕說,頭一天登你家門,安排晚上多好,光天化日的,我手裏多少還得提點見麵禮,街坊鄰居的誰看不見,要是你媽不同意,以後可讓我咋整?曉燕撇嘴譏我,你個小樣兒,還怕看啊?不去拉倒。我忙賠笑,說去,去,啥時去都行,專挑下雹子天去都行。曉燕說,那你就好好洗洗臉和手,多用點香胰子(香皂),再抹點雪花膏,別黑臉黑爪子大熊瞎子似的沒個人樣兒!

星期天的上午,我便去了,沒敢完全準時,有意提前了五分鍾。據說男赴女約,提前一點表示尊重;女赴男約,晚個三分五分體現矜持。什麼邏輯,狗屁不狗屁?曉燕的父親當時在

市裏的一個局當局長,已住上了三室的樓房,家裏還安了電話,盡管加上廁所(實際隻是拉屎撒尿的地方,跟後來的衛生間洗手間完全不搭邊)和廚房,也不過六十多平方米,但已很讓我們這些平民子弟如進皇宮,豔羨得夠戧了。聽到敲門聲,曉燕跑來開門,見了我,她又努鼻子又擠眼的,我往迎麵敞開的臥室掃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努鼻擠眼的含義,那間屋子很淩亂,一個中年婦女正拿著掃帚在收拾,我想那一定是曉燕的母親了。

曉燕轉身喊:“媽,秉強來了。”

她母親轉過身,我的驚怔就是在那一刻僵在了臉上。幾天前那個早晨的一幕,馬上閃現在我麵前。“油條大姨”對我笑著:“不用介紹,我早認識了。坐吧坐吧。”

我卻往哪裏坐?這是一間極簡陋也極雜亂的屋子,一張老式雙人床,當年招待所普通客房隨處可見的那種,兩隻疊摞在一起的老式衣箱,臨窗還有一隻也是老式的雙人沙發。沒有地方坐的原因是床上扔著一條還沒鋪展好的嶄新床單,沙發似乎也想罩上一條新布罩,可布罩也胡亂地扔著,最搶眼的是不人的地心,竟滿是塵土和紙團紙屑,原先的舊床單掀了起來,眼見那些髒東西是剛從床底下清掃出來的。未結婚的閨女女婿上門,老丈母娘這是要徹底淸掃,連床底下都實行“三光”政策了。

曉燕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先有些急了,埋怨她媽:“比人家往哪裏坐嘛。我早說幫你收拾,就是不讓。”

她媽便冷了臉,橫了曉燕一眼:“少說沒用的!我還沒七老八十呢,我的展子用得著你收拾?”又轉臉對我笑,“別急別急,這就完。”

誰也想不到我未來的丈母娘“這就完”的手段竟是如此果斷堅決立竿見影,她抓著笤帚,三下五除二,便將地心的髒物複又劃拉回到床底下去,轉身又去鋪展沙發上的布罩,果然是

說時遲,那時快,也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她就又一次讓我坐了:“坐吧坐吧,這回坐吧。早起我去市場上買點菜,碰上八號樓的他張嬸,拉住我又嘮叨和她兒媳婦你翻楞我一眼我戧嚷你兩句的破爛事,就回來晚了點。回家可別跟你媽說呀,買豬看圈,好像我閨女像她媽似的也邋邋遢遢(不利索,不幹淨)呢。”曉燕撅了嘴:“我可不是豬,我也不賣。”

我將就著坐下來,心裏卻想象著曉燕的屋子會是什麼樣,又想到她家三室房子,聽曉燕說兩個哥哥結婚後都已出去單挑灶門過日子了,餘下的那間屋子做什麼?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未來的丈母娘也坐下來陪我嘮嗑,她說:“還有那天早晨的事,回家也別跟你爸你媽說,那天是我故意做個扣兒,存心想試試你。你小夥子為人實誠,不占小便宜,還知老知少的懂個禮數,大姨我相中了,小夥子,不錯。一會兒讓曉燕陪你去看看她爸,晌午就留下吃飯,我都預備下了。往後你和曉燕好好處,我的閨女我知道,毛病不少,你扳不過她脖梗的地方就來家跟我說,我幫你打尖掐杈修理她。”

曉燕撒嬌:“媽,我都啥毛病呀?”

她媽說:“自個兒的毛病是啥都不知道,就是大毛病。那天早上我打眼兒一經事,就看出了你不如秉強,不如的地方老鼻子了,多了去啦。往後你少回家跟我訴委屈,說了我也不信,我打今兒起,心就偏著秉強啦,你遇事給我多聽著秉強的。”後來我知道嶽母在居委會當了幾十年幹部,是做家庭婦女工作的高手,專能拆解那些雞飛狗眺家長裏短的麻團子疙瘩。過後回想我頭一次登門嶽母大人說下的這幾句話,果然就了不得,表麵上是粗啦啦地貶閨女誇姑爺,其實是順手就把高帽子給我舒舒服服扣上了,過日子的小夾板也給我戴上了,咱就繃足了勁傻乎乎地往前拉吧,而且還一下就把我和她老人家的感情距離拉近了,立時就讓我覺得心裏熱乎乎暖洋洋的。

又聊了一些家常喧,準嶽母便對曉燕說,陪秉強去看看你爸吧,讓你爸也好好相相,就說我已經相中了。原來曉燕的父親此時就端坐在那間緊閉房門的屋裏看書,房門打開,登時讓我又生一驚。先驚的是曉燕的父親竟還是如此的年輕帥氣,高高挑挑板板直直的身材,白白淨淨瘦瘦削削的方正臉,鼻梁上架著一副棕色誘琅框眼鏡,車看起來,也就四十剛過的樣子,車眼一看,比曉燕母親年輕七八歲不止。我和曉燕結婚後,嶽母跟我說話更無遮攔,有一次在飯桌上就說,你爸局裏人到家裏來,沒少進門就問我你兒子在沒在家的,我問你找我哪個兒子,來人說吳局民啊,我就哈哈笑,笑得來人直發傻。說這話時,曉燕和嶽父都在桌上,嶽父也不反駁辯爭,隻是用筷子當當地敲碗以示抗議。曉燕卻要打抱不平,看看我,又看看她爸,說,媽,我表示強烈的抗議!嶽母說,你願抗議你抗議美國鬼去,他為啥死摟著蔣介石不讓咱解放台灣?我又沒編謊說瞎話,不信就讓你爸說,有沒有這回事?嶽父便再敲飯碗,

隻是敲得更響。嶽母便哈哈大笑,我聽得出,那笑聲裏透著一言難盡的得意與驕傲。

說到這兒,我不得不插上幾句描述一下我嶽母的相貌啦。其實嶽母長得並不醜,也不很老相,與她的實際年齡是很適應的。我講了如上那些閑話,隻是想反證一下我的嶽父當年長得確實很年輕。其實就是到今日,和同齡的古稀老人們比起來,嶽父也仍顯得年輕許多。說到嶽母大人的具體長相,大家可能都看過那部風靡一時的電視連續劇《渴望》,劇裏的那位劉大媽眼下還時常在電視上做做廣告,我的嶽母當年就極像她,隻是比劉大媽略胖。

我的第二個驚訝是因為曉燕父親的房間。以我剛剛目睹過她母親房間後的主觀臆測,她父親的髒亂差隻會更甚於她母親,可事實恰恰完全相反。儉樸自是同樣的儉樸,一張單人木床,一張一麵沉的木製寫字桌,兩把木椅,不同於衣箱的是靠牆角的衣櫃,再多的便是一架書櫥,但室內的幹淨整潔幾乎讓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臥室。床上的床單是雪白的,鋪展得不見一點皺折,剛剛熨燙過的一般,讓人不敢輕易觸碰;床頭的被子是軍營式疊放,棱是棱角是角,百分之百的豆腐塊;寫字桌上的幾本書和雜誌,也都放得整整齊齊。整個房間說一塵不染一點都不誇張,連窗玻璃都像是剛剛擦過。我不山又凝上多看了這位準嶽父兩眼,頭發一絲不亂,舊襯衣也洗得透透落落清清爽爽。曉燕小聲對我說,我爸回家來,就是三件事,練書法,看書,聽京戲。我這才注意到,寫字桌上還有一台老式的留聲機,上麵也苫了雪白的布罩。當時錄音機還沒進尋常百姓家,至於後來嶽父的留聲機換了三洋錄音機,後來又添置了V。D,都是後話,不提。

準嶽父和我握了手,然後就拉椅子坐在我斜對麵,很首長地對我說:“聽曉燕回來常誇你,她媽媽也說滿意,你們以後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吧。”

我唯唯,隻是點頭,不知說什麼好。驀地,心裏便大不恭地想,怪不得老公母倆是各居一室分開住的,這樣的不般配不協調,可是怎麼對付了幾十年的呢?婚後有時我偶爾跟朋友們提及我的嶽父嶽母,常是這樣簡略形容,任人猜想:一百個男人和一百個女人站在麵前,請你挑出一個最利整的男人,那一定就是我老丈人;請你再選出一個最邋遢的女人,那一定就是我老丈母娘了。

到了吃飯時,我的驚訝就又添了一分。待酒菜擺好,準嶽父才推門出屋,手上還帶出一隻雪白小布袋,當著我的麵打開,竟是一碗一勺一雙筷,然後親自拿到水龍頭下衝洗一番,從容擺在自己麵前。曉燕注意到了我的驚異,小聲告訴我,我爸吃飯都是自備碗筷,他的房間和用的衣物也都是自己料理,我們誰也伸不上手的。我小聲問,幾十年一貫製呀?曉燕點頭,反正從我懂事起就是如此。我又問,你爸當過兵吧?曉燕說,你看出來了呀?仍在灶上忙活的準嶽母顯然猜出了我們在嘀咕什麼,探頭出來大聲說,往後你們過日子,可別長那些嬌毛!準父聽了,隻是淡然一笑,也不反駁什麼。倒是曉燕怕父親端坐桌前太過肅然,提醒說,爸,你說點什麼吧。準嶽父便又一笑,說,那就快賞我口飯吃吧。我和曉燕都笑了,這是那一天我從他口裏聽到的唯一一句帶點玩笑色彩的話。

我看出來了,在這個家裏,曉燕的爸爸是皇上,媽媽是總理大臣,皇上是自甘放權的甩手自在王,大臣卻是統管一切的獨裁者,但勞心勞力都是她。和曉燕結婚後,我才知也不盡然,比如她們家的財政管理方式,就別出不裁,一萬戶裏也難再找出相同第二份。她爸爸每月將夥食支出及一應房水電費等一筆交到她媽媽手上,其餘的開銷則采或特需特請、一款一支的辦法,比如我上門認親,這天的招待費用就是她爸爸特批的一筆,不含在日常開銷中。我對曉燕戲謔說,我看你們家的那個招法挺好,咱也他山之石一把,好不好?曉燕說,你咋個意思吧?我聽不懂你的撰詞口上口且讓聲故意地咬文嚼字)。我說,你把每月的工資都交給我,我也給你個一用一批。曉燕呸了我一口,說做夢去吧你,你是我爸呀?我是我媽呀?我問你爸怎麼了?你媽又怎麼了?曉燕說,我爸在部隊時就是管後勤軍需的,管出經驗了,也管上癮頭了。我媽手腳大,不會細水長流,我爸怕把錢都交到我媽手裏一月過不到頭。後來我慢慢品,曉燕所言不謬,果然如此。真是國有國情,家有家情,各村都有許多高招,雷同不得的。

晚上我囡到家裏,自然要把這一天的經曆和所見所聞。

都細細致致地報告給已焦慮地等了一天的老父老母。我先講了那件買油條被暗中檢測的事,我媽說,你這老丈母娘可是個能耐人,有心有計的,日後你跟曉燕過日子,可得加些小心,真要碰鼻子磕臉的,曉燕你擺布得了,她媽可夠你搪擋一陣了。我說,啥能耐人,看她住的那間屋子,也不怪連曉燕她爸都不願跟她在一起住。我便又講了曉燕她媽屋子裏的髒亂差和她媽咋收拾屋子。我媽聽了大感驚異不信,接著便也說出了“買豬看圈”的話,說你不是瞎編派吧?不上班的老娘們兒還不就是居家過日子的,她要真那樣,咱可得再悠著點看看,閨女隨娘樣,你一輩子要是也攤上個這樣的媳婦,還讓媽三天兩頭地幫你收拾屋子呀?一聽這話,我就有些後悔不該啥都照本實發,媽真要在這事上從中打橫,豈不要誤了我的好事,便忙說,還有人說女兒隨父親的遺傳基因多呢,要說起曉燕她爸的幹淨勁,你更不信了。我媽問,那你看曉燕到底隨誰?我說,隨她爸,也隨她媽,兩合水,比她爸差,比她媽強。我媽想了想,便點頭,說要照這麼說還差不多,真要全隨了她爸的矯情,那閂子怕也不好往下過。接著便搖頭感歎,這兩口子,一輩子可咋對付的呢,都湊到一家門裏去了!

當年我家住的是平房,隻兩間,一間住爸媽,另一間歸妹妹,我則鼠兒似的蝸居在挨著東房山壓蓋的小偏廈裏。結婚時,我把小偏廈徹底抹抹糊糊,便做了我們的新房,這實在有點太委屈了從煤氣、水電、取暖一應俱全的樓房裏搬過來的曉燕。一年後,曉燕生下女兒貓月子時,正趕上冬天,爸媽說,你們帶孩子住上屋來吧,我們搬偏廈裏去住。曉燕不同意,說老人們要是凍出個好歹,咱倆可好說不好聽,讓街坊鄰居笑話。反正我在娘家的那間屋子還閑著,咱們就搬那兒去住吧,等孩子大點再回來。我還有些猶豫,說這事好嗎?好像我是倒插門似的,再說你爸你媽能願意讓咱們去鬧哄嗎?曉燕說,隻要你臉皮厚點,嘴巴甜點,腿腳再勤快點,我爸我媽那邊不用你管,有我呢。因有了這個情況,我才有了和嶽父吊母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段了子,我也因此對嶽母大人有了更多也更深切的了解。

嶽母沒工作,卻很忙,忙也不是忙家裏,而是忙外頭。居委會的事整天叫她忙得不亦樂乎,杳衛生(她查別人家的衛生,誰知燈下是何等的漆黑!),搞防火防盜,組織家庭婦女學報紙,其中最重的擔子是搞調解。她是居委會裏的調解主任,婆媳不和,弟兄反目,兩口子鬧離婚,都找她,特別是離婚上的事,不是閻幹爺擺手,沒治了,居委會不給開出手續,法院是斷不會給判的,那個年月就是這麼個規矩。而嶽母就充當著那個閻王爺的角色,很顯赫很電要的。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業餘愛好,愛給青年男女或鰥寡孤獨介紹對象,據說經她手撮合成功的不下頁對,這有照片為證,我數過一次,厚厚的一遝足有七八十張。嶽母很驕傲地說,還有一些是欠了她照片的。嶽母每介紹成功一對,就要回一張結婚照做紀念。曉燕嘻嘻地問她,媽,我和秉強的那張你咋不放在這裏?嶽母便翻她一眼,說我閨女多能耐,自己就把對象帶回家裏來了。曉燕又問,那這裏有多少是已離婚拜拜了的?嶽母說,十家裏有九家能過下來就行唄,毛主席都說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好的就中。曉燕還偷偷地告訴我,嶽母每介紹成一對,人家辦喜事時,自然要請大紅娘坐下席喝喜酒,她媽都要花上十元錢左右買個暖壺床單什麼的表示祝賀,那個年月十元錢不是個小數目,若從嶽母的那筆專用資金裏出,一家人那月的夥食標準就隻好降下來。嶽母的應對措施就是再向嶽父單清,每次嶽父拿出這筆錢都不太情願。但到了過年時,一對新人拜年自然要帶來煙酒糖茶之類的禮物,人一走,嶽母便把那些東西拿到嶽父房間去,不無得意地說,你看你看,也沒虧了你。嶽父說,什麼虧不虧,我也不抽煙喝酒,你們兩邊都免俗好不好?嶽母堅決地說,不好,誰還沒個人情往來,要都像你似的那樣死性,我在街道上的工作也就別做了。嶽父說,不做就不做,你把心思都放在家裏也許更好些。嶽母哼了一聲,說,你想的倒美,我就在家侍候你一個人呀?別忘了早就新社會啦!

我這麼一講,諸君可能就明白了,我的嶽母對鍋碗瓢盆居家過日子,特別是擦擦洗洗上的事,是不想做,不屑做,也沒工夫做。慢慢地,我看出還有另一層原因,也不太會做。同是夏日裏的襯衣,嶽父的永遠洗得透透瓏瓏,嶽母的則即使是新的,三五水下來,也變成烏烏土土再洗不淨的樣子,也難怪嶽父的衣物都要自己洗。我觀察過嶽母洗衣服,三把兩把,打個不恭的比方,猴洗孩子不等毛幹,也不仔細擰,濕漉漉地就拎出去搭上晾了,淋了一地的水讓人提著拖布跟在後麵打掃戰場。我悄悄地對曉燕說,你媽性急,不善此道,你當閨女就多動動手幫洗了嘛。曉燕委屈地說,哪是我不給她洗,弄不好還落一頓呲達不給好臉色,一輩子了,就這性子,我爸都服了,我有啥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