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嶽母大人上(2 / 3)

嶽母的長項是搞調解,據說街道裏那些鬧出家庭糾紛的,隻要謝大姨一登門,那家人便先噤了聲。這裏我還得再插一句,我嶽母姓謝,叫謝桂蘭,這片居委會管著三五千戶居民,不管老少男女,並不都這麼叫她,年紀相仿或比她還大的,便在謝大姨前邊加個“他”字,他謝大姨,稱呼裏透著一種親切與敬畏。嶽母搞調解主要是在居委會辦公室裏,也常親自登門,到那些砸鍋摔碗的家裏一嘮就是大半天,有時過了半夜才回來。也時常有找到嶽母家裏來的,我在嶽母家住了兩年多,就碰上三五起,還都是星期天。他們在嶽母的屋裏嘮,我便躲在北屋聽,聽著聽著,竟聽出一些味道,也聽出一些對嶽母的敬佩,心裏便奇怪,老太太對洗衣掃屋之類的事毛手毛腳,咋對那些事不關己的雞毛蒜皮的事表現出那麼大的耐心與細致,掰餑餑說餡的,聽得我都有些絮煩了,她卻不急不躁,一如既往。

有一次家裏來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血絲布滿了牛似的眼珠子,看了讓人害怕。我虛掩房門聽他和嶽母的敘說,便知這人竟長了一個跟身材極不相配的小心眼,針鼻兒似的,總懷疑自己的女人有外道,偏那女人在一所學校裏管總務,一天到晚難免就要跑東買西的。他便一天數次地往女人的辦公室裏打電話,女人在,萬事皆休,女人不在,他便一定要同屋的人告訴他女人去了哪裏,他再把電話追過去,電話追不到他人便到,一定要驗證女人確是去做工作了才肯罷休。前幾日,胡同口的公用電話(當時還隻有少數相當級別的官員家裏配裝電話)喊女人,女人抱著話筒多說了一會兒,回家來男人便問她來電話的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啥事抓了話筒不撒於?女人煩躁,說是男的,我願說啥說啥你管不著!兩人二說兩說的,便動了手,女人一氣離家而去。隔了一天,男人找到女人娘家,娘家人同仇敵愾,說女人沒回家,反逼他立馬把女人交回來,不然就告他個殺妻匿屍。那女人已是數閂不露麵了,也不上班,男人越發堅信女人有了隱情,棄家私奔,他要街道給他開個介紹信,堅決離婚,誓死不當王八頭。

事情大略聽得明白,我便想聽聽嶽母怎樣勸說開導他。我萬沒料到嶽母會登時變了臉,破口罵他:“我真看不出你個大老爺們兒,咋長了一個比蟣子還小的心眼!你是不是做夢都想戴頂綠帽子?綠帽子招人眼好看是不是?我要是你親姐,先照你臉上吐一頓唾沫,然後大耳刮子扇扁了你!我要是你媽,就章把剪子先把你的小肚子下的悠當兒剪下來喂狗,你多餘長個那東西,你夠不上個爺們兒!你媳婦沒說離婚,你還有臉先鬧上了,好,我這就給你開介紹信,開了你不離都不行。我還得把你媳婦先找到,她不離也不行,爺們兒是個啥東西她自個兒還不知道啊,還戀著啊,這天下的好老爺們兒都死絕了呀?她也不用愁往後沒個家,我謝老太太給她打保票了,不出三個月,一定給她另尋摸一個,好歹不說,保證比她眼下的這個願當王八頭的爺們兒強!好,你小子現在就跟我走,我這就給你開介紹信去,你先四腿搭地給我在地下爬兩圈,我還沒看過長綠毛蓋子的咋爬呢,你先讓我開開眼……”

這一頓酣暢淋漓的惡罵先讓我大驚,我知嶽母愛講也會講,卻不知還如此善罵,一氣嗬成江河奔瀉,且罵同如此新穎刻毒,尤所不用其極。繼而我又揪了心,攥了拳,隻怕那粗莽漢子一時掛不住臉麵,激惱了性子,跳起來,鬧起來,甚至砸起來。我已把房門打開,甩掉拖鞋,準備隨時出擊救援我的嶽母了。偎在床裏哄孩子的曉燕看出我的心思,對我緊擺手,又示意我把房門關上,一副見怪不怪泰然處之的大將風度。我不關門,幹脆叉腰站到門外,我要給那東西一個威懾,讓他知道這個家裏還有一個雖沒他棒壯卻比他年輕且敢拚命的漢子。

我沒料到那男人聽了如此惡罵,剛才還滿是陰鬱滿是怒氣的臉龐竟霎時變得一片燦爛,紅光四射。他滿麵賠笑地說:“大姨,依你老看,我媳婦不是那樣的人?”

“是,咋不是!你那麼想當鐵蓋王八她要不是還對得起你了!”吊母摔摔打打地說,腳把笤帚踢出去老遠。

“大姨,那我就……不跟她離了?”

“你說離行,我得讓她離。這日了還能過下去?”

“大姨,你老別說氣話了,都算我不對,行不行?我這不是在向你老討主意嘛。”

“啥叫算你不對?啥叫行不行?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這種事也討價還價,你跟我買白菜稱土豆子哪?”

“是我不對,真不對,我該死,行……嘿嘿,我可不敢說行不行了。我求求謝大姨,幫我把媳婦弄回來,我兒子在家找媽都哭翻大了,嗓了都哭啞了……”

“活該!”

“是活該,都怪我!”

“你媳婦是小貓啊還是小狗,我把她弄回來?”

“嘿嘿,我又說錯了,是請,請回來。她是娘娘。”

“她是娘娘,那我是啥?”

“大姨……嘿嘿,大姨是王母娘娘。”

嶽母終於忍俊不住,哈哈笑起來,我也緊捂著嘴巴急退回了北屋,看曉燕也正強忍著不敢笑出聲憋得身上亂顫亂抖。

笑過,嶽母對那男人說:“看你這張嘴呀,不也挺甜挺會說話的嘛,咋就不能把好聽的多說給自己媳婦聽聽?女人啊,聽了幾句好聽的話,苫死累死都心甘,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日子把你慣壞啦。”

“大姨,我真是沒招兒啦,你老出麵幫說句話,比我跪下給她磕頭強百套,我是啥都聽你老的啦。”

“那好,你現在就給我寫下一份保證書,先承認自己錯了,好好檢討,然後保證自己在家裏再小打不罵,不疑神疑鬼,還得給你媳婦保證以後沒事不往單位打電話,不再像特務似的搞盯梢。寫完後,你告訴我你老丈母娘家住的地方,然後你趕快回家,先把胡子刮了,把丁臉洗了,把你媳婦愛吃的飯菜預備在鍋裏,把屋裏外拾掇利索幹淨了,可別像我這屋子亂糟糟的,讓人難下腳。過日子你可別學我。然後你就耐住性子等著,困了也不許睡,找根細蔑把眼皮支起來,我保證半夜十二點前把你媳婦送回家,行了吧?”

胡了拉碴的男人千恩萬謝興高采烈地離去了,嶽母忙著換鞋也要出去,囑咐曉燕做晚飯,別等她,我又是服氣又是獻殷勤地說,媽,剛才我真是怕你老那樣罵,他受不了鬧起來,我都準鉻好收拾他啦。嶽母說,牛喂爭,豬吃糠,啥人啥對付法兒,他欠的就是罵。我這一罵,他心裏就踏實了,就舒坦廣,我越罵得凶,他才越鐵定自己不是王八頭了嘛。這種人不能勸,越勸他越覺自己有理,疑心也越大。我又問,多疑跟人的性格有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一回就能給他去根兒嗎?嶽母說,那哪能,用不上三月五月的,他還得為這種事跟媳婦打架,還可能找到我這兒來,你信不信?這種事急得,一步一步來唄,幫著他們把日子過下去要緊。

幫人把日子過下去要緊,這是嶽母的信條,為此信條,她蘇秦遊說般地奔波了幾十年。

嶽母在居委會忙了幾十年,但純粹是盡義務,到老也沒份工職,更別說工資勞保了。但嶽母也有過已懸在眼前垂手可得的輝煌,那輝煌說來甚至可能讓人不信;“文革”中嶽母又因那失之交臂的輝煌遭受過為期不短的屈辱和打擊,那種屈辱和打擊講給今天的年輕人聽,也可能讓人難以置信了。

一九六三年,北京要開全國婦女代表大會,通知上說,黨和國家領導人屆時要出席會議並接見代表,因此對出席大會的代表資格審查得格外嚴格。市婦聯把三個代表名額中的一個下到嶽母當時所在的居委會,意思非常明確,指定嶽母出席大會。嶽母在調解工作中的出色表現在我們這座城市裏已頗有些名氣,此前,她在省裏和市裏的大會上都做過經驗介紹,市報上還發表過她的事跡通汛,並配發了很顯赫的照片。

可為這事心裏最不舒服的就是居委會的主任了。主任姓馮,也是個風風火火很能幹的中年婦女,居委會牆上掛滿了學習、衛牛、防火防盜等方方麵麵的錦旗獎狀,主任的功勞誰也不能否認。可這次我的嶽母被隆重推出,殊榮加身,就有了點功高蓋主的味道,馮主任見了代表登記表的當天下午,就喊腦袋疼躲回家門,一歇歇了好幾天,拒不見客。嶽母當時的職務全稱是居委會副主任兼調解委員會主任,成天在一起張羅忙活著,她不會猜透馮主任的心思,她知道這事若是擺布不好,以後兩人的團結與合作都可能成為問題,這種不好說破的疙瘩不好拆解呀。思之再三,她就跑到了市婦聯去,直接找婦聯主任談話,主動推讓說這次還是讓馮主仟去合適,她抓全麵工作,調解上的事我也全靠她掌舵,她把中央的精神帶回來,我們居委會的工作就更上一層樓啦。婦聯主任說,我們要考慮代表麵,是經過全麵權衡仔細研究的,已請示市委領導同意了。嶽母說,領導的心意我表示感謝啦,可我還有點家中的個人情況,我家的老吳你八成也知道一狴,回到家裏就是吃涼(糧)不管酸(穿)的主兒,這一陣他高血壓的毛病又犯上來,天天喊頭暈,那是我們家裏的頂梁柱啊,怕是到時我也不敢離家十來天去北京。領導要是體諒我,下回再讓我去行不行?反正也是五年一屆,我歲數也不大,過了這個村,還趕得上下個店。這幾年我保證繼續好好幹,爭取再多出點成績,讓領導也覺著給我塗塗脂抹抹粉仗義,是不?婦聯主任看我嶽母真情實意,說得懇切,心裏著實感動,就說,怪不得你們那個居委會把紅旗一掛就是十幾年不褪色,有您這樣的大姐,就是讓我們這些專職婦女工作幹部比一比,也慚愧。謝大姐胸懷廣闊,在榮譽麵前先人後己,確實值得我們學習啊。您放心,隻要我還在這個崗位上,下次代表大會就是隻給咱市裏一個名額,也是謝大姐去,這個家我當定了!

為寫這篇小說,我專門和嶽母嘮起過這件事。吊母沒忘,也不會忘。她很詭秘地對我說,要說當時我怕這事弄得我和馮主任日後掰生別棱是實情,可我那時還揣了一個小心眼,那回我要是不去呢,下回我就一定能去,還落下個好人緣;那次我要去了呢,下回馮主任可就難保能不能去了。我這是想舍一保二,不虧的。我說,列寧有一本書《退一步,進兩步》,說的婼不是這麼個意思?嶽母說,你別忽悠我睜眼瞎老太太,那麼大的人物咱可不能比。我說,可你老終是沒去成北京,下次婦代會還沒等開,就搞“文化大革命”了,是不是?嶽母深深地歎息一聲說,誰能看得那麼遠,我還沒想到為這事我還落了一身埋汰呢。

馮主任從北京開會回來後,就把一幅和國家主席劉少奇握手的放大照片掛在了會議室裏,那張照片還上了市報頭版,半版大的版麵,讓人看了敬羨得了不得。劉主席在會議期間,提出要接見一些各屆的婦女代表,馮主任是以居委會幹部的身份獲此殊榮的。馮主任回來後的工作幹勁如油井噴發,勃勃旺旺,跟嶽母的關係也越發比親姐妹還親,她從心眼裏覺得欠了嶽母的。一年後,馮主任入了黨,還被招用為國家正式幹部,每月有了四十多元錢的工資。馮主任背後對嶽母說,她謝姨,這些本來都該是你的,我是搶了巢了,咱姐妹以後的日子長著呢,我心裏有數。

可心裏有數的馮主任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扛住那非人的折磨了,在夜以繼日的酷刑之後,她對造反派說,那次上北京本不該是我,是謝桂蘭,是她家裏一時脫不開身才讓我替了去,劉少奇要見的也是她,不是我,不信你們查查去,我也是上當受騙受害者,我跟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堅決劃清界限。造反派隻跑了一次市婦聯,就把嶽母查了進去,嶽母被遊過街,蹲過牛棚,還被剃過陰陽頭。所謂陰陽頭就是把頭發一半齊根剃淨,另一半卻披散著留下,把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嶽母的對策是咬緊鋼牙,一言不發,不辯解也不反駁,不承認也不否認。1時也靠邊站了的嶽父則表現出了一種當過兵人的膽略,他寫信把在部隊當兵的弟弟妹妹都叫了回來,妹妹在部隊是軍官,還帶來兩位女碼,街道再

搞批鬥時,四位戎裝在身的軍人便筆直地挺立身後,也是一言不發,卻都高昂著頭,隻說是防範嶽母心髒病突然發作。嶽父的母親去世得早,幾個弟弟妹妹都是我嶽母拉扯大的,最小的弟弟還吃過嫂子的奶,說老嫂比母一點都不為過,情深似海。

“文革”中軍人的身份可是非比尋常,這一招立見功效,隻這麼兩次,造反派就再不找嶽母的麻煩,把她放回家裏去了。沒想嶽母卻不甚領情,對嶽父說,我看讓他們再這麼枇鬥我幾次也挺好,讓大夥知道知道,那次進京開大會,本就該是我去的。嶽父說,你呀你呀,找死呀?嶽母說,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這口氣我寧死也要爭的!

“文革”中的頭幾年,居委會的攤子基本黃了,可老百姓的了子既然還要過下去,就難免還有雞掐狗鬥你哭我罵的事,清嶽母出麵平和勸架的事仍是隔三差五不斷,嶽母也仍是有求必應,不求也去,隻是不再有調解大員的身份。曉燕說她是抽上了大煙,“有癮”。那一時期嶽母也沒少介紹成對象,這有照片為證,有幾對新郎新娘的臂上是佩戴著紅衛兵袖標的,滑滑稽稽的,眼下已很有了點史料或文物的價值。

兩年前,昔日的那位馮主任病重住進醫院,臨終前,嶽母去看她。馮主任兩眼盈淚,從枕下摸出一包東西,拉住活母的手說,這些東西交給你,我就啥話也不用說啦,來世咱老姐倆要是有緣,還在一起做街道工作,我給你當配手,行不?嶽母固到家裏,把層層疊疊的紙包打開,把東西一一鋪展在床鋪上,那是馮主任出席婦代會的代表證、和劉少奇主席握手的四寸照片、代表胸卡、聯歡晚會的入場券和坐席號,甚至還有早午晚各一張的餐券。嶽母對著那些東西發了好一陣呆,還流了不少眼淚。

實在不好意思,咋盤盤繞繞回避著,也不能不說到我自個兒啦。為了說明嶽母在調解方麵的出色才能,我隻好豁出了我這張二錐子紮不出血的厚臉皮。

毋庸諱言,我和曉燕也鬧過一回離婚,準確地說,是曉燕要和我離婚,理由是她認為我有外道兒,對她不忠。

啥叫不忠?再往白了說,就是她認為我有花花腸子,背著她在外麵扯了哩哏棱唄。

我在工廠時,就開始鼓鼓秋秋地學寫小說,無知者無畏,破稿子哪兒都敢郵,越名氣大的報紙刊物越郵,《人民日報》《人民文學》《收獲》都沒少給我退稿子。那年月講究有稿必複,不光退稿,每稿還附上一兩頁編輯老師的親筆信函,或批評,或鼓勵,總不讓業餘作者死心絕望。為了省郵票,我還沒少學著退稿信封上的樣子,不貼郵票而鄭重其事地注上“郵資總付”的字樣,有時被郵局打回來,有時竟還真寄過去了,也不知那“郵資”由誰“總付”了。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在廠門衛的大玻璃窗上一展覽,或被工友們帶回車間往鉗工案子上一扔,就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廣告效應。

“廣而告之”的具體效應就是吳曉燕同意跟我搞對象,她認為我“有才”,有理想,有“追求”。須知曉燕當時的條件多好,幹部子女,宦門千金,三室府第住著,且拉屎撒尿都可不出家門,屈尊下嫁啦!所以當她認定我對她不忠之後,那份委屈和憤怒就可想而知了。

將宦門之女娶到手後,我越發認坑挖井,一定要挖出水寫出點名堂來。幾年後,果然就有小說在刊物上變成鉛字,有一篇還被一個專喜歡吃死耗子的“貓”改成了一個電視短劇,那時候的電視頻道不多,老百姓無可選擇,所以一夜之間就讓我成了“珍稀動物”。八十年代初的作家可是大眾寵兒,隻要有幾篇東西變成鉛字,絕不比眼下的劉德華張惠妹們的知名度差,讀者們的信件一收一摞子,少女們寄玉照的事稀鬆平常。

遙想當年,我就叫一個女孩追了個蒙頭而險未轉向。那女孩在一家科研所上班,搞化驗的,至於姓名嘛……我說了吧,人家的孩子現在都念高中了,該諱則諱,我就用小且替代吧。我坦白交待,我背著曉燕和小且單獨坐過兩次飯店,

看過兩次電影,進過兩次舞廳,還在公園的暗影處坐過一個晚上,聽湖水拍岸,賞弦月懸浮。前兒項之所以都是兩次,都是因她破費起動,我後回報,我的本意是毛驢子啃癢癢,一替一口,我男了漢別顯小氣了。當然,願意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單獨在一起,也算男人們共有的天生毛病。那一次出了公園分手時,小且的一雙秀眼瞪得溜圓,盯牢了我說:“我巳見過你家的那位了,我充滿信心!”我吃了一驚,忙問你怎麼見的她?小且說,辦法有的是,你放心,她還不認識我。

平心而論,小且比曉燕不僅年輕,也漂亮,且會打扮,又有情趣,與我對話的內容要比我和曉燕的廣泛得多。我真有些蒙頭了,有一段時間我半宿半宿睡不著覺,擁著曉燕溫熱的肉體,眼骱卻老是晃著小且的倩影。曉燕問我,咋還不睡?我忙遮溜子(借故掩飾)說,我構思小說呢。缺不缺德?

該著事發,也該著我讓曉燕和嶽母及時拉下了感情的大閘。我去參加一個筆會,會期半月。就在我走後的第四天,曉燕為辦一件事要找戶口本,在家裏翻得一塌糊塗後便想到了我在編輯部辦公桌上的抽屜。我走時將一大串鑰匙扔在家裏了,怕的是在外遺失,卻忽視了還有比遺失更可怕的潛在危機。需要說明一句的是,當時我因發表了幾篇狗屁小說已調到一家雜誌社當編輯。曉燕是在晚上編輯部裏沒人時去的,抽屜一打開,她就再也壓抑不住可能所有女人都有的那種好奇(說心理灰暗好不好?),徹徹底底地翻看了一遍。翻看一遍的結果是她跌坐塵埃,直眼傻怔了一陣就哭起來。她看到了小且寫給我的信,厚厚一遝,還有小且送給我的兩張照片,當然都是她自以為照得最漂亮的。小且有些文學天賦,那些信寫得纏綿,幾乎對我們單獨在一起時的分分秒秒都在回憶,我的一個傻乎乎眼神或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被她炮製成了甜甜蜜蜜的糖果,不僅吃在嘴裏甜在心裏,還要回憶,還要傾訴。直露透得駭人。我之所以把那些信留下來,就是確實有些感動,不然那些年我收到的女孩子們的信可不止是她一個人的,別人的我怎麼看過就撕掉了呢。

蒙頭蒙腦私自闖進了我的情感自留地裏的曉燕衝出編輯部後,便連夜直奔了電報大樓,她給約我去參加筆會的那家雜誌社發了一封加急電報,上麵隻五個字:“妻遇禍速歸。”雜誌社的門衛師傅極負責,又馬不停蹄地把電報送到了賓館。我被服務員喚醒的時間是清晨三點,電報到了手,我立時感到了手腳發涼,站都站不住,不知這是個怎麼樣的“禍”?車禍?火災?被劫持?都不大可能啊!這年頭黑社會綁票的少,可也輪不到窮書生的家屬啊,榨出我的骨頭渣子能值多少錢?至於說到最可能的車禍,在她身上也最不可能發生了,她騎車走路總是找最僻靜人稀的路線,遇到稍稍擁擠點的地方,先就遠遠下了車子,寧可上班遲到罰獎金,也決不肯冒半點風險。近幾年,家裏的日子富裕些了,我便特別留意路上騎那種小輪子摩托的女人,頭上罩了雪亮亮的頭盔,飛行員似的,突突突,一路絕塵而去,何等瀟灑風光!我對她說,給你也買輛那玩意兒騎騎吧。你猜她咋嚷斥(頂撞)我?端端的好心當了驢肝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