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盧昌泉特意在一家有些檔次的酒店為趙小穗慶賀,趙小穗也第一次親自點了兩個有些檔次的菜,一個是東坡肘子,一個是清蒸鮭魚。盧昌泉笑問,不怕花錢了?趙小穗也笑答,反正也是你掏錢,白宰一回是一回。盧昌泉明白這是不想再實行且且製的表示,在兩人生命史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心裏越發高興,加了兩素一湯,又要了一瓶長城幹紅,小穗也欣然接受。兩人舉杯相碰,盧昌泉說,小穗,我鄭重向你求婚,走出校園後,就小喬初嫁,別再花冤枉錢租房子,住到我那裏去吧。小穗的臉騰地紅了,紅得似那杯中的酒,說那得先辦結婚登記,我們要有法律保護。盧昌泉一口將半杯酒都喝進去,說那當然,家規國法,唯此為大。小穗又說,登記後也別四處發告事,我剛參加工作,辦婚禮最曱也得一年後。盧昌泉忙點頭,說好好好,周郎縱有羽扇綸巾,也一切都聽娘子調遣。
那天,兩人吃得高興,喝得暢意,小穗自然也說了同寢兩位女同學的反應,和自己對這件事情的種種猜想。盧昌泉說,女孩子嘛,完全正常。嫉妒二字,為啥都有女部偏首?古人造字可是最有講究的,古往今來,心生嫉妒,女子甚於男人,不如此,反倒乾坤顛倒,不正常了。比如古之周瑜,論才智,絕對超群絕倫,最終輸於諸葛,還不是因為嫉賢妒能,長了一顆婦人心?過了一段時間,她們的心態都會在大潮大湧之後,漸漸趨下平和。至於為什麼會是這麼一種結果,也大可不必過多深究,白浪費腦細胞,不值。人生百態,人心千種,任何一種不可知因素,都可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也都可能影響著決定別人命運的人的判斷和取舍。如此好事,依我看,一是慧眼識珠,若幹年後,事實將會證明,省經委領導看中你,這是最明智的選擇;二是你的命運確是不錯,有之不喜,無之不憂,憨人自有憨命,就為這兩點,幹杯!
趙小穗喜歡和盧昌泉閑聊,內心深處也深深地依賴著他。
男人嘛,不能缺了大氣,也不能少了睿智,盧昌泉兩者都不缺。這些年,趙小穗不管心裏存了些什麼樣的委屈與煩惱,隻要和他坐在一起,心頭都會拂過一股清風,輕輕吹去那些煙騰霧繞。兩年前,趙小穗曾經帶盧昌泉回過一次老家,盧昌泉走後,老爹曾不無憂慮地說,我看那小夥子千好百好,隻是太精了,咱丫頭若是有一個心眼兒,人家怕是十個八個不止,我怕小穗以後要吃虧呢。那時奶奶還在世,沒想老人家卻說,其實世上最難鬥的,是一個、心眼兒的人,放心吧,咱丫頭,憨是憨,但不傻。趙小穗不時想起老爹老媽和老奶奶的這些話,她拿不準,是誰說的更有道理呢?
趙小穗決定去夏老師家當麵表示感謝。這麼大的事,可以說是決定著一個人一生的命運,舉賢人一言九鼎,僅打打電話,在禮節上是說不過去的。
那天,趙小穗買了一些比較稀罕的進口水果,夏老師和師母表現得都很高興和熱情。夏老師一再說,我當了這些年老師,別的長項沒有,哪個學生日後適合在哪個方向發展,我心裏還是有數的。好好幹吧,你們都有了出息,就是對我的最大告慰了。但夏老師隻陪坐了一會兒,說有家研究所找他談科研聯辦的事,已說定時間,便起身更衣換鞋。趙小穗不好再留,尤其不想再和師母單獨坐在家裏,怕師母再問起巫雨虹的事,便也隨夏老師一起離開了。
趙小穗是在半路上接到師母電話的,說請她立刻回去,一定要回去。趙小穗心裏驚疑,師母有話,卻要等夏老師不在時再說,肯定另有難言之隱。可一時又想不起回絕的理由,趙小穗緊著心,隻好反身回去了。
師母問的果然是跟巫雨虹有關的事,但問的角度卻讓趙小穗大出意外。
師母問,上次我去你們宿舍,讓巫雨虹帶她男朋友來我家玩。這事你在場,一定是不會忘的。但你知道不知道,她帶來的男朋友是誰?
趙小穗搖頭,我不知道。
師母雙目如鋒,直直逼視,再問,你真的不知道嗎?趙小穗使勁地搖頭,我真不知道。我不會說謊。
師母竟還不信,再追問,你敢發誓嗎?
趙小穗故作輕鬆地笑說,還用發誓嗎?這種事,發誓又有什麼用?師母難道信不過我?
師母正色說,正因為相信你,我才把你找回來。不然,你也去不了省經委,這話你信吧?
趙小穗頓吃一驚,怔怔地想不明白此言何出。但她沉沉氣,還是說,師母一定讓我發誓,那我就發。我們山裏人的毒誓是,我的話若有一句是假,山崩地陷,祖孫三輩不得一個好死,而且下輩子托生也得做豬做狗。
師母竟突然哈哈地笑了,笑得有些怪異,說我是搞醫的,哪能信那個。說著,起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數碼相機,打開,又用手遮掩著顯示屏上的半邊,隻露出一半給趙小穗看,說:“那你看看,這個人你還認識吧?”
趙小穗隻覺身子忽地悠上來,悠到無根無底的半空中。豈止是認識呀,那是已經決定以身相許相伴終生的人啊!鏡頭中的背景顯然就是這間客廳,身後窗台上的大彎腰盆景小葉榕枝繁葉茂,正弓出一種別樣的味道。趙小穗驚疑地問:
“他……他來師母家了?他什麼時候來的?”
師母不答,卻將手移開,這回屏幕上的景致與人物就無遮無掩一覽無遺了。盧昌泉是和巫雨虹並肩站在一起,兩人笑得都很開心,也顯得很親密,盧昌泉還用右臂攬著巫雨虹的肩頭,巫雨虹則偎依在高大的盧昌泉的身旁,一隻手還半摟著他的腰。
師母冷笑說:“這是他們兩人來我家時,我堅持親自給他們拍照的。過後,我找人問過,認識不認識這個小夥子是誰?回答當然是肯定的。至於我問的是誰,你別問,隻做不知最好。看來,我的猜想和判斷都沒錯,你確是一直被人蒙在鼓裏。今天我索性把什麼都告訴你。推薦你去省經委,是我的一意孤行,我跟夏青山有惡話狠話在先,如果他膽敢推薦姓巫的或者李韻,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我不光要把他所有見不得人的事都抖摟出來,這個家我也豁出來不要了,砸亂砸碎,徹底解體。我這輩子,眼裏最容不得的,就是惡瘤毒菌,那不光是指人身體上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連男朋友都要帶出一個假的來蒙人騙人的,你說能是什麼好東西嗎?”
師母情緒很激動,說這些話時滿臉紅漲,手都在抖。趙小穗有意轉移話題,問:
“那……您為什麼連李韻也怪罪了呢?”
師母又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紙箋來,展給趙小穗看。是B5紙打印的,上麵隻寥寥數字:
“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規定,中國公民實行一夫一妻製。”
師母恨恨地說:“那你說,這會是誰千的?塞進我家的門縫裏來了,塞的時間也有算計,正好是我休班在家,而夏青山在上課的時候。我暗中找人問過了,那天,你一直在上課,李韻卻正好中途退出,下課前又跑了回去。我告訴你,人不怕精,但別精過了頭,她雖說並沒傷害到我,可我瞧不起這種人,看著別人家失火,她站在旁邊看熱鬧,嫌熱鬧小,裝著潑水,實際潑油,再趁亂撈便宜!”
望著那片輕飄飄的紙,趙小穗隻是輕輕搖頭,說不好是不敢相信世上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還是不肯同意師母的推理判斷。她隻覺腦袋裏成了一團糨糊,被一隻粗大的棍子無情地攪啊攪,一切都亂了,亂得烏七八糟渾噩一片,讓人一時不會思想。師母的聲音似從九天雲中隱隱來:
“小穗呀,我雖說是過來人,可直到現在,我才總算想明白,知人知麵難知心。女人這一輩子,找個什麼樣的男人相廝相守,可得要好好想一想啊。人可無才,但不可無德。無才之人尚有蒼天憐憫,老天不讓餓死瞎家雀;可無德之人越是有才,越會倚才逞惡,禍害無窮,老天終是要給他報應的……”
趙小穗出了夏老師家的門,打車直奔了盧昌泉的住處。在城市裏打車,這於趙小穗,還是屈指可數的奢侈。以前她來盧昌泉這裏或去別的什麼地方,基本都是坐公共汽車,盧昌泉帶她去哪裏,也都是跨在摩托車的後座上。老爹老媽在大山裏苦苦勞作,日升日落,也未必能掙來一次打車的錢,這筆賬不能不算。
盧昌泉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巫雨虹去看了師母,有照片為證,這是確鑿無疑的了。但他為什麼去?如果是想友情出演幫巫雨虹渡過難關,為什麼最後又是這樣一種結果?他是主動請纓按帖子上的聯係方式找到的巫雨虹,還是巫雨虹時間緊迫萬般無奈求他幫忙?兩人既有如此非同尋常的舉動,又為什麼偏要瞞著她?起碼說,事後盧昌泉總應該跟她提起一嘴吧?這一大堆的為什麼,就似一團亂麻線頭,裹攪著,糾纏著,梗堵在趙小穗的心頭,她要馬上去問,問一問明白,理一理清楚。
盧昌泉租用的住所是一處很不錯的新建小區,門前有花壇和亭閣,還備供老人和孩子們健身活動的運動器械。趙小穗在樓門口按了502電子鍵,無人應,她又掏出手機打進他家裏的電話,也是無人應。盧昌泉還沒回來。她又往他的手機上打,裏麵應的是電子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這麼晚了,他夫了哪裏呢?沒有特殊情況,他也很少關機的呀?趙小穗站在樓門前猶豫,正好有兩位老人出來,警惕地望著她,望得人心裏不舒服,還問了一句你找誰?趙小穗回了句我找的人沒在家,便退到離樓門不遠處的亭子裏去坐等了。
已是人夜時分,北方的初夏,還時有旋風驟起,旋起垃圾箱邊的廢棄塑料袋,像風箏一樣在半空中飄飛。身後亭子裏,有兒個中年人在打撲克,劈劈啪啪,鬥著牌,也逗著嘴巴。趙小穗靜靜地坐著,望著樓門。所有樓門前都安了電子感應燈,隻要有腳步聲,會自動亮起來。盧昌泉該回來了吧?他漏不過我的眼睛吧?
足有一頓飯的時辰,樓門再次開了,走出一個人來。趙小穗驚得差點叫出聲來,急掩住嘴巴,往亭柱後麵躲了躲。巫雨虹?怎麼會是她?她來這裏幹什麼?是不是也來找盧昌泉?除了盧昌泉,這幢樓裏她還認識別的人嗎?不會那麼巧吧?
巫雨虹款款而去,向著小區大口的方向,拐過一個樓角,沒了身影。趙小穗閃出亭柱,向樓門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轉身進了一片幽暗的樹影。她掏出了機,打給盧昌泉家裏的電話,這次,有人接了,而且很快。
趙小穗問:“你在哪裏?”
盧昌泉笑:“喲,你也會開玩笑了。我接這個電話,你說能在哪兒?s然是在家裏。”
“你的手機為什麼一直關機?”
“沒電了,備用電池又沒帶在身上。急壞了你吧?沒事,沒人敢綁架我。”
“你說的可是真的?”
“百分之百呀,你是不是還要檢査一下防偽標誌?哦對了,你在哪兒?是在寢室吧?電話裏還有呼呼的風聲呢。”“我……在校園裏,散散步。”
那一瞬,趙小穗突然決定要撒一撒謊,她有許多問題要問他,但最好不是麵對。
“這回天下大吉,你也有心享受享受人生了吧?想不想到我這串來?我馬上騎摩托,風馳電掣,馬不停蹄,去接你。”“不,你不要來,我不去。咱們就在電話裏說說話吧。”“好,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我問你,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天下奇談,怎麼會?又怎麼可能?你聽說了什麼?”
“你別問我聽到了什麼,我隻要你說實話。”
“別整得這麼嚴肅好不好,審訊犯人似的。”
“我是跟你認真的。”
“關於什麼?”
“你應該知道。所有,一切。”
“審訊犯人,也不能橫空掃棍子,立地劈大刀,總得給犯罪嫌疑人一點兒坦白交待的範圍和目標嘛。”
“你……是不是巳經認識了我的師母?就是我們夏老師的夫人。”
電話裏,盧昌泉怔了怔,轉而就哈哈地笑了起來:
“哎喲嗬,天地轉,光陰迫,這麼快,你就知道啦?我以為,總得再等些日子呢。”
“你為了什麼?”
“助人為樂呀。多麼簡單的問題,難道這一點,你還不一清如水嗎?”
“你助了什麼人?你所助的人又得到了什麼快樂?”
“我助了什麼人,應該是最終感到心裏格外快樂的那個人才知道。反正不會是我表麵相助的那個人,她並不快樂,而且據我猜測,她還沮喪惱恨得要死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