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廖柏木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裏想的都是這個事情。杜小黎寄予他的失而複得的信賴,讓他倍感責任的重大。
一個年輕女子後半生的幸福,似乎就憑著他的一句話了。
幾天後,再去電大授課,杜小黎悄悄地將一頁紙箋交到他的手上,上麵除了他所需要的,還有那個男人的名字,張紀祥。
廖柏木昔日的同窗和桃李滿天下,在眼下的電子時代,有了那些順蔓摸瓜的線索,存下心想打聽一個人,並不是太難的事情。過了數口,廖柏木沒有在電話裏說,而是將杜小黎約到了避風塘。
“跟那個人,不管你以前跟他已有了怎樣的接觸,今天,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必須立即一刀兩斷,再不能有任何的聯係。”杜小黎大驚,一雙漂亮的眼睛瞪成了牛鈴鐺:“為什麼?”“我已找人查閱過,那家法院根本不存在那樣一份離婚判決書。而且,那個身份證號碼的持有者張紀祥本人,是個農民,已於三年前車禍死亡。我要跟你強調的是,這個查詢結果,保證可靠。”
杜小黎手裏攪咖啡的小勺抖起來:“那……這個張紀祥是個怎樣的人?”
“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是在竊用一個死者的名字。”“這個混蛋!我饒不了他!”
“沒有必要。既是騙子,不妨就讓他繼續騙去,總有他徹底暴露受到法律嚴懲的一天。但剝他畫皮的,不應該是你。你年紀輕輕,又是孤弱女子,因為他而白潑一身汙水,太不值。投鼠忌器,你要先學會保護自己。”
杜小黎垂下頭,渾圓的肩頭在瑟瑟地抖,兩顆大的淚珠滴落在餐桌麵上。她低聲說:
“廖老師,謝謝你……”
廖柏木是在課堂上正給學生們講課的時候,被係主任叫走的。係主任急匆匆推門進來,附耳低言,說校長找你有急事,馬上去。係主任又大聲對學生們宣布,說廖老師有事,現在自習,課程如何調整請等係裏通知。
北方大學學生逾萬,教師數千,廖柏木隻是個普通的副教授,被校長親自找去的事好像夏日裏飄雪,冬天裏打雷,稀有。廖柏木心裏揣著狐疑,及至推開校長室的門,一顆心先似被狠紮了一下,接著便揪縮成了一個團。屋裏有三位警察,兩位坐在沙發上,一位年輕而威猛的,挺胸背手,麵若霜鐵,筆直地立在房門旁。校長坐在寫字台前,神情冷峻嚴肅,站在旁邊的學校保衛處長則顯得惴惴不安。廖柏木立刻想到了兩個多月前的那個不光彩的事情,雪地埋不得死孩子,不要相信任何人的承諾,一定是事發了。
廖柏木強作鎮靜,走到校長麵前,說:“校長,我來了。”校長說:“市公安局為一個案件上的事情,請你跟他們去一趟。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隻希望你積極配合,爭取能夠早些回到學校來。”
“不知……是什麼事?”廖柏木聽出自己的聲音在抖顫。
“什麼事公安局的同誌自會跟你說,就不要打聽了。”校長沉著臉說,“在去之前,請把你家門和辦公室裏所有的鑰匙留在我這裏,也不要想得過多,以備急需吧。”
廖柏木掏出沉甸甸的一串鑰匙,校長接過去,緊握在手裏,看了一眼警察說:
“就這樣吧,好不好?”
廖柏木被警察前後簇擁或曰變相押解著,走出學校辦公樓的門,鑽進早已停候在那裏的一輛警用麵包車。警察讓他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上,一位警察挨他而坐,另一位坐在了他的後麵,而那位年輕的則坐在車門口。一切都是防範犯罪嫌疑人掙紮竄逃的架勢。廖柏木不解,心裏卻越發地緊上來。違心認“罪”,也就是個嫖娼,犯得上嗎?
警車卻把他拉到了市公安局的刑聱大隊,而不是塔東分局的治安科,廖柏木刻意注意到了這一點。下了車,一行人便進了一間審訊室,三名警察橫坐一排,讓他坐在對麵一張單椅上,與電視劇裏略有不同的,隻是沒給他戴手銬,也許,這就是傳訊和審訊的不同了。
認識杜小黎嗎?
廖:認識。
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廖:我在電視大學講課,她是電大的學生。
就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嗎?
廖:確實隻是師生關係。
有像你們這樣的經常半夜三更通電話的師生關係嗎?
廖:彼此談得來,就多打打電話,這沒有什麼不正常。
你們都談什麼?
廖:學習、生活、工作,想到哪兒談到哪兒。
你去嫖娼,她去為你交罰款,這也算正常的師生關係嗎?
廖:……
為什麼不說話?
廖:……
問你呢,為什麼不回答?
廖:你們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無話可說。
昨天夜裏,你都幹了些什麼?
廖:看書,看電視,困了睡覺。
和沒和杜小黎在一起?
廖:沒有。
你要說老實話。
廖:沒有就是沒有,這就是老實話。
廖柏木突然感覺到了不對頭,他們為什麼一直問杜小黎?而且所有的話題似乎都圍繞著杜小黎而不是那個小麗?他問:“杜小黎怎麼了?”
“我們在問你。”
“不,你們不告訴我杜小黎怎麼了,我就拒絕再回答任何問題。”廖柏木大聲說。
坐在傳訊桌中間的可能是位探長,靜靜地盯了他一會兒,說:“那我告訴你,杜小黎死了。”
“什麼?”廖柏木猛地站起來,“你說什麼?杜小黎……她怎麼了?”
“她死了。你坐下。”
“她怎麼死的?”
“如果是因病,車禍,或者自殺,我們不會把你請到這裏來。”“那就是被人殺害,是嗎?”
廖柏木再一次站起來。他隻覺樓板塌了下來,腳下的地板也陷了進去,屋裏所有人的麵孔都扭曲得變了模樣。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她還那麼年輕!那天在避風塘時敘談的情景曆曆在目,她哭了,她罵那個人是混蛋,她說不會饒過他年輕的警察起身站到廖柏木身邊來,拉他的胳膊讓他坐下。廖柏木憤恨地廝掙:
“你拉我幹什麼?你們還磨蹭什麼?你們為什麼還不去抓凶手?快,一分鍾也不能再耽誤!他在川平,他現在的名字叫張紀祥……”
廖柏木被關進了拘留室,那些瞀察旋即就風一般地旋走了,他聽到了院工裏砰砰砰關閉車門的聲音,還有警車遠去的轟鳴。毋庸置疑,杜小黎已經死於非命,她太單純,她不會掩飾,她不甘被人欺騙玩弄,於是便遭遇了毒手。隻是,那個惡魔,那個王八蛋,也太過毒狠,不過是騙色騙婚的尋常小案,就是被抓了進來,也頂多判個三五年,為什麼就置人於死地了?他知殺人償命這個最淺顯的道理嗎?如此說,杜小黎之死,與自己也有著工絲萬縷的關聯,如果不是自己主動提出去替她查證離婚判決書和身份證的真偽,如果查證之後不急著把真實結果告訴給她,如果是由自己繞開她直接向警方舉報,是不是就可避免了她的滅頂之災了呢?
心中萬千哀思愁結的廖柏木睡不著,夜裏聽隔壁拘留室的房門砰叭響,還有探長的吆喝聲,“把手銬腳鐐都給他戴上!記住,特級警戒,可有絲毫馬虎!”
很快,探長又到丫這間拘留室,手裏提著盒飯,麵色也平和親切了許多,說廖老師,你提供的線索非常重要,那個張紀祥已經抓進來了,以我估計,極可能是條大魚,而且是條吃人的大鯊魚,不然,好人誰會隱姓埋名用假身份證?但現在他還咬著牙硬挺,什麼也不肯說。所以,隻好還得委屈你一下,估計也就一兩天,希望你能理解。廖柏木點頭,說隻要能把凶手抓住給死者報仇,我無所謂。隻是,能不能把杜小黎遇害的情況告訴我一些?探長想了想說,杜小黎的屍體是晨練者今天早晨在公園湖裏發現的,浮了上來,起初還懷疑是不慎落水或自殺,但經過屍檢,確認是被扼頸身亡,後被拋入湖中。也就是說,是被掐脖死去的。你沒忘了昨天後半夜下了一場大雨吧?那為破案增加了很大難度,案發現場可能留下的痕跡基本都被大雨衝毀了。我們搜尋了杜小黎的家,發現了你和她在一起的照片,那張照片是放大裝在一個鏡框裏的;還發現一張稿紙,上麵橫橫豎豎寫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們又調閱了她近期的電話和手機通話記錄,你與她的超常電話也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再有,就是塔東分局治安科為我們提供的情況。我們將最初的嫌疑鎖定在你身上,應該說,並不是望風捕影。隻是,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在通話記錄上,杜小黎與張紀祥的並不很多,每次的通話時間也不是很長,在她家中也並沒有發現與張紀祥有關係密切的任何證據,你為什麼就敢一口咬定殺人嫌疑人是他呢?廖柏木淒苦一笑,說杜小黎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朋友,在男人和女人之間,也許隻有那種朋友,才會將心中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探長問,那種朋友是哪種朋友?廖柏木說,很幹淨很純粹的那種朋友,說來你們可能不會相信。探長重重拍了拍廖柏木的肩,說餓壞了吧?快吃飯,都涼了,等有時間,咱們再聊,老師的見識就是不一樣。我還要趁熱打鐵,連夜審訊呢。
等隔壁再有提審動靜的時候,廖柏木就撲到房門小窗前去。外表上看,張紀祥真的是個很白淨很斯文的一個人,他怎麼就是個騙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犯呢?
在此後等候傳訊的兩天裏,廖柏木除了哀痛和懊悔,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參與嫖娼,受到治安懲處,可能已不再隻是少數幾個人知道的秘密,校長知道了嗎?學校其他人知道了嗎?他甚至想,與其那樣,還不如當初就與杜小黎兩情相悅好起來呢,不道德便不道德,總比一個丟命一個丟醜強上百倍吧?他知道這個想法很荒謬有失理智,但就是說服不了自己,睜眼閉眼甚至在夢裏,腦子裏的那根軸都一直圍著這個想法,轉啊轉啊,不止不休。
連環大案很快告破,探長心中高興,堅持一定要親自將廖柏木老師送回學校去。他告訴廖柏木,那個化名張紀祥的惡魔原是南方一個城市設計院的工程師,居心險惡地與一家銀行的女信貸員搞婚外戀情,企圖讓那個女信貸員為他搞到一筆巨額資金轉到國外。女信貸員也曾為他小動手腳,但後來懼怕事發,便懸崖勒馬,再不肯屈從,並逼他限日將已到手的二十萬元貪汙款交出頂賬。“張紀祥”不想退款,更怕坐牢,謊稱帶女信貸員外出旅遊散心,將她帶至一山野深處凶狠殺害,並深埋了屍首,然後隻身潛逃到北方來,給當地隻留下為情攜款私奔的假象。那天人夜時分,他再次跑到這裏來找杜小黎,杜小黎不肯隨他去賓館開房,也不同意讓他再到她家裏去,隻答應在附近公園見麵。就是那天,當杜小黎質問他為什麼騙人,並要拉上他一起去派出所說理的時候,他突然扼住杜小黎的喉嚨,直至將她掐死。當時公園裏還有一些遊人,他將屍體抱在懷裏,裝作親熱的樣子,直至夜深,才將屍體沉人湖底。因為他知騙局一旦敗露,公安人員順蔓追査,必然追出他在南方犯下的凶殺罪行。他以為他跟杜小黎的交往隻限於他們兩人,以前他給杜小黎打電話多是用公用電話,包括那天他到了這裏打給杜小黎的電話,也是下車後在站前打的,再加上那天夜裏下了大雨,所以就心懷僥幸,殺了人後並沒急於潛逃。探長帶人衝進他在川平的臨時住所時,他還沒事人似的坐在電腦前網上聊天呢。
警車開到學校附近時,廖柏木再不肯讓往前送,便停下了。廖柏木下了車,探長也跟下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說:
“廖老師,我再一次表示歉意,也再一次表示由衷的感謝!”廖柏木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這幾天一直在擔心的話說了出來:“謝不謝的,我倒不在意。我隻是有一點請求,不知當說不當說。”
探長說:“說嘛,不打不成交,誰跟誰?朋友了。”
廖柏木說:“就是我受過治安處罰的事,是不是……可以替我遮一下醜?最好不要再讓別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讓學校知道。我是老師,這個心情,我想您能理解。”
探長怔了怔,長長歎了口氣:“當著真人我別說假話,非常抱歉,那個事,那大我們到學校找你時,已經向你們校長報告過了。當時,我們說你有重大嫌疑,你們校長並不相信,也不同意我們把你帶回局裏,堅持讓我們有話隻在學校問,還不同意對你的家和辦公室進行搜查,說是要保護您的名譽。實在沒辦法,我們隻好把當時所掌捤的那些疑點都向校長報告了,包括治安處罰那件事。真是……非常對不住廖老師!”
廖柏木無話可說,仰麵望天。夏日的大太陽毒辣辣高懸頭頂,白晃晃的,突然間就變黑了,有無數隻黑色的蝙蝠從四麵八方撲過來,在眼前上下飛旋。
探民急扶住廖柏木,說“廖老師,您怎麼了?要不要我送您去醫院看一看?”
廖柏木強撐著,站穩,抹了一把額上的虛汁,說:“沒事,冷丁照太陽,有點暈。你走吧。”
廖柏木步履沉重,往校門方向走了幾步,探長又追上來,低聲說:“廖老師,您剛才說的那個事,我倒是另有個主意。您給塔東分局治安科寫的那個材料,還有那個小姐寫的東西,為了辦案,我都仔細看過。他媽的,那些人,為了……那啥,什麼損招子都使,都是同行,我就啥也別說了。依據你們兩人交代的情節,我個人認為,不定嫖娼,也完全說得過去。您看這樣好不好,您請學校向市公安局提出申訴,請求對那個事件重新定性,局裏那邊,我負責去找局您是對偵破重大連環殺人案做出過貢獻的人,而旦那個處罰定性也確實有可推敲之處,依我看,推翻它,有戲。”
廖柏木想了想,搖頭說“算了吧。比起白送了一條命的人,我已算幸運了。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活該,就別描了,越描越黑。謝謝了。”
廖柏木轉身又向學校大口走去。他說的不是假話,想一想白送了性命的杜小黎,一時間,他真的覺得心地很是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