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武家坡(一)
五年前,武三求當副市長時,曾讓一個大仙算過一次命。那個大仙是個農村婦女,在自己家堂屋擺香案。她五十多歲,嘴唇抹得通紅,眼圈塗個漆黑,跟老妖楕似的。就這鬼樣,愣號稱諸葛三姑,前知八百載,後曉一千年,自吹找她算命都得提前預約,比上醫院掛專家號困難多啦。上下搞精神文明的部門整了她好幾回,也沒整了。她說現在是市場經濟,有人要算俺就算,也不是俺閑得瞎搗亂。武三求上前說你不是算得準吧,你給俺算算。諸葛三姑一瞅這大胖家夥有點兒來頭,便上下仔細打量,嘴裏槽驢嚼草料般磨叨了好一陣才說,你頭大臉大嘴大腳卻不大,這裏麵是大有文章呀。頭大,主出人頭地,千匹駿馬你為首,滿天大雁你打頭;臉大,主露大臉,照片合影裏你麵積最大,電視鏡頭裏你蓋過旁人;嘴大,主出政績,還吃八方,將來官餉要從鄉鎮吃到中央;你腳小,小得巧,小得邪,免得讓人穿小鞋……
要說可別小瞧算卦看相的這張嘴,生把武三求說得迷迷乎乎順手就掏出一張大票票給她。幸虧女秘書潘曉玲手疾眼快,大喝一聲住手!你還想要錢呀?武市長是試探你!
武三求呼啦一下醒過勁兒來一一自己是幹啥來的?自己是帶人檢査精神文明來的,院外還有一大幫人等著呢。他把雙手向後一背,腆著大肚子來回走了兩趟說,看來你憑著這張嘴,就能活得挺好了,告訴村裏,把她家的地收了,給旁人種,省得荒了。另外,俺也得發揮發揮你的才能,俺老家武家坡後山上有洞,新建了旅遊點,缺個住持,你去那上麵算卦,比在這兒神,搬過去吧!
諸葛三姑一下子就老實了,連聲道別收地,俺也不去山洞,俺想當個好老百姓。
武三求說,好老百姓能幹你這事嗎?你看你臉上抹得像猴腚,蒙人騙錢不要命,哪天抓你去勞教,大眼窩頭頓頓吃個溜幹淨。
諸葛三姑說,哎喲,你的口才比我好多啦。武三求說,廢話,比你差,俺還能當市長?武三求就是這麼個工作方法,直來直去,簡單略帶粗莽,其中還有幾分對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武三求本是地道的農村娃,落生就在武家坡。這武家坡可不是王寶釧住寒窯的武家坡,那個武家坡在西北,這個武家坡在太行山裏。據說太行山裏的這—支,是武則天死後怕受株連逃來的,後來太平了,也就不戀逝水,背對長安,向東麵發展了。《水滸》中的武大郎武二郎,他們的老老家,好像就是太行山武家坡的,曾有老人說文革前的家譜裏對此記得很清楚。還說這一支武家當出兩\個名人,一位自然是武鬆,另一位是誰尚不可知,日後自明。到了二十世紀最後十年裏,武家坡的人驚奇地看到,又一,位名人終於出現了,那就是武三求!
武三求他娘王桂花生他那年天大旱,幹打雷,不下雨,人畜吃水都困難。那天下半響,王桂花挺著大肚子去柴棚抱柴,準備做飯,天上轟隆一個大雷炸響,王桂花渾身一顫,肚子一梓勁,就在柴棚裏生產啦。她喊大球二球快去地黽找你爹。大球二球正在當院土堆上翻跟鬥呢,聽聲後倆人小土驢子似的跑到村外喊:爹呀,俺娘把三球子下出來啦!
天上又是一個響雷。他爹武進財歎口氣說,俺日的,一地草,迎頭雷,不是土匪也是個賊!這個狗蛋三球子!
可就是這個當初誰都不待見的三球子,日後出息大了,官銜竟至一個大市的市長。
那一屆人代會上他由副扶正後,按常規開了個記者招待會。記者們對他的個人經曆特別感興趣,拐彎抹角地問,武三求(當兵時已把球改成求)把麥克風一暾說,咱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的好,再跟俺繞彎子,就結束了這會,朋友還等著俺去喝酒呢。
記者們頓時傻眼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敢情這位跟旁的頭頭真不一樣,趕緊照直問吧,還愣著個球呀!
當天晚報上就登了一篇:新官上任敞心扉,勝過密友話家常。其中,有一段是仿名星簡曆的文字一姓名:武三求。小名:三球子。綽號:三土匪、三連長。出生地點:武家坡,自家柴棚裏。生日:1952年農曆六月六。生肖:屬龍。
星座:天狗星。
最重要的履曆:念書,當民兵連長,槁對象,入伍,供銷社職工,鄉政府財糧助堙,計劃生育助理,鄉長、副具長、縣長、副市長、市長。
最早的願望:供銷社殺豬賣肉。最近的慇望:把市裏的街道弄寬。最大的願望:官至副省長。個性:膽大,敢幹,不怕負責。最愛吃的食物:偖腳(渚蹄)。最愛喝的飲料:衡水老白幹,青島啤酒,露露。最喜歡的室內活動:打麻將,玥脫。最喜歡的室外活動:現場辦公,打泡子打龜子打野雞(是會飛的真野雞)。
最喜歡的大自然風物:拆遷工地,水庫大壩,武家垓山坡子。
最討厭的東西:皮鞋,領帶。
最討厭的事:沒完沒了的會。
最大的遺溥:可能幹到最後,落不了好下場,骨灰埋不到武豕坡。
最有名的格言:喝一頓,少一頓,幹一件(事),少一件,咱裏外都別閑著。
最有名的講話:上任後跟副市長們說,前任瞎打咕,讓俺們拾個便宜。往下誰瞎打咕,誰就是傻蛋!
武三求—當副市長,市長,其中有好大的偶然性。副市長是因為當時主抓計劃生育的副市長工作不得力,先是抓得;狠,後是膽小不敢報數字。這麼一猶豫,工作漏洞就露了出來,挨了批評,還讓中央電視台曝了光,成了反麵典型,一個跟鬥就翻到台下去了。換誰呢?武三求那時是縣長,他那個縣的計劃生育工作抓得好,名聲在外。電視台去了好幾撥明查暗訪的,都沒找出毛病。其實,也不是好到哪種地步,主要是武三求的戰術好:明査的一律白酒洋酒灌倒;暗訪的,說啥也讓你訪不著。他早一道命令,讓超生的人家把孩子藏起來,藏好的減收超生費,露餡的加倍罰款。要說這就是弄虛做假了。
但過來的人都明白,計劃生育工作到後來就理順了,這會兒你讓他多生,他都不願意多生。可剛開始不行,阻力大了去啦,上麵又高壓,夾在當中的縣鄉幹部,不得不搞點兒小花活,要不然交待不過去。武三求是從村裏鄉裏一路摔打幹到縣級的,連講政策帶呼喊地把最難啃的骨頭都啃下來,剩下邊邊沿沿的也就不那麼招人眼了,加七他膽大,數字比旁的縣低一大塊(人口出生率),可不就羊群裏出了駱駝,矬子裏拔出個將軍。又趕上機遇,噌地一下就當了副市長。沒幹上三年,趕上換屆,原市長想連任,常務副市長等不及了要上台,一下鬧翻了臉,各帶一撥人馬爭鬥起來,又告狀又拉選票,把市裏的工作耽誤得夠嗆,群眾意見很大。武三求腦瓜簡單,幹攤子死活沒挑,但耍心眼不行,自己說俺八個武三求也頂不上人家一個,結果那陣子真正在那兒抓工作的,還就剩下他自己了。剩他自已更好,他三下五除二拆了一片破平房,蓋了一座豁豁亮亮的菜市場,陽光明晃,風雨全無,市民別提多高興了。就有順口溜編出來一市長常務爭破頭,幹實事的武三求。瞎搗亂的快滾蛋,武三求啊上台幹。
就是謅時的—個新現象,民間動不動就流傳些順門溜。
有的是胡扯八扯,但平心而論,多數順口溜還是直截了當地反映了現實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武三求當市長就跟這順口溜有很大關係。本來省裏沒想讓他當市長,已經從旁的地方調一個幹部過來。可不知哪兒來的消息,說新調來的這位是個多大油水都喂不飽的。結果在一些代表中就產生了逆反心理,拿到選票就不願意畫圈,互相使使眼色,都寫武三求,嘴裏還說,叫你們鬧,俺們就讓這個球(武三求)幹!
武三求就是這麼著,超過半數當選。當時武三求還沒在場,他搞一個項目引資陪出資方喝酒喝多了,在賓館大廳沙發上就睡著了。市人大主任一看選上了他,立刻給省領導打電話彙報,說這可怎麼辦,已經有人議論,說選落幾個小鬼,選上了一個閻王。省領導說嚴格按法律辦事,選上誰也得認了,公布選舉結果。武三求的秘書潘曉玲接著電話把武三求推醒,武三求巴嘰巴嘰厚嘴唇說,俺睡得正香,幹啥推俺。潘嘵玲說,會上選出市長來啦。
武三求打著哈欠說,選就選出來唄,你瞅瞅費這個勁,有這功夫,孩子生出一大堆了。潘曉玲說,你知道選上了誰?
武三求哈哈一笑道:剛才做夢摔一跤揀了個大元寶,興許選上俺這個球呢!
潘曉玲驚訝道,真讓你說著了,選的正是你呀,可惜票少。
武三求說,咳,你要不推醒俺就好啦,沒準能撿一筐元寶,那票就多啦。
潘曉玲說你快去洗把臉梳梳頭,得去會場了。武三求對著鏡子照照,撓撓腦袋說,這個肉球樣兒,也能當市長,娘的,冒青煙啦?
潘曉玲說,那就是冒青煙啦。武三求搖搖腦袋說,不對呀,俺當縣長時平墳深埋是從俺家祖墳下的手,這會兒沒墳頭子啦,
潘曉玲說,別說這些用不著的,快去收拾吧!武三求說,俺當了市長,就得換秘書啦,省得受你管啦。潘曉玲說,你以為我願意跟你呀,一屁股能壓折車弓子,讓我的臉都沒處擱,你願意找誰找誰吧。
武三求本來已站起來了,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氣呼呼地說,瞅瞅,還沒等當上,咱倆就先鬧翻了,多沒勁。要是這麼著,俺也不當那個市長,誰願意讓誰當去。反正,俺隻要你當秘書,換了旁人,俺也不幹了。
潘曉玲一看他犯了倔,也就沒了法兒,隻好說行啦行啦,我們當秘書的跟誰,那是組織上定的,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武三求說,早先俺是副市長,是乍個組織,往後俺是市長了,組織就是俺,俺就是組織了。
潘曉玲說,一口一個俺,土得掉渣,怎麼就改不了呢,往下怎麼當市長?
武三求笑道,這你就錯啦,現在小白臉當領導,旁人都不放心。咋看?既缺少開拓前進的塊頭,又一臉招惹女人歡喜的書生氣。你看俺,別管官做到哪兒,鄉音不改,讓人聽著親切。別管什麼場合,打扮不變,讓人瞅了放心……
潘曉玲看看表說行了吧,你這打扮,不知別人怎麼反應,反正我看著堵心。
武三求說你看著堵心?那好,俺改,俺這就進廁所拾掇去。
潘曉玲說,叫冼手間。武三求說,一個地方。
—般說來,男性領導都配男秘書。武三求一開始配的也是個男秘朽,短小精於,文文氣氣。可沒多久這小秘書就累病了,人家架不住武三求黑白不閑著,說睡倆眼一閉就著,睜開眼就幹,幹餓了好的也吃賴的也能吃小秘朽原本是坐機關的,就跟圈養的小鹿一樣,一下子讓他跟野馬似的武三求身後跑,自然是跟不上趟。後來又不知從哪兒給他找了個身體壯的男秘書,愛打球,意思是這個能經得住折騰了。可沒想到這秘書大大咧咧,愛丟三落四,和武三求整是一對,結果這二位在一塊兒,除喝酒半斤八兩挺合適的,餘下則是開會晚點講話沒帶稿子會客人找錯賓館打麻將倆人還幹起架來。再後來就沒有男秘書敢跟武三求了,這時潘曉玲自告奮勇說我服侍服侍這個生坯子吧。當時的市政府辦公會上,市長副市長(武三求不在)都拍手叫好。需要略做解釋的是,潘曉玲名字聽著挺水靈,其實三十大幾了。她模樣不難看,但由於性格比較烈,已經離兩次婚廠,還有兩個剛跟她交朋友,就出車禍或挨煤氣熏,差點要了性命。要說這跟潘曉玲沒有必然的聯係,可暗下裏卻都傳說潘曉玲命硬克夫,於是,就沒哪個男人敢跟她來往了。潘曉玲早先給一位女副市長當過秘書,那女副市長得子宮癌死廠。剩下的男領導,無論從製度還是心理上,都不敢用她,結果,就把潘曉玲閑在辦公室裏收收發發。不過,尚時的市長對武三求還是挺負責的,說男領導配女秘書容易被議論,這麼定吧,一是暫時的,將來有合適的男秘書立即換;二是也考驗—下武副市長,他若是一口答應,咱還就不能同意。往下就找武三求談,武三求一下伸了舌頭說,可不中可不中,家裏本來就有個王寶釧管著,外麵再來個潘金蓮,還讓俺活不?市長一拍辦公桌,說就這麼定啦,潘金蓮給你。秘書說罷又改嘴道,錯啦,不是潘金蓮是潘曉玲。武三求那會兒才當副市長時間不長,翅膀還沒硬閩家愁眉不展地跟妻子王寶鮮說,完啦愁死人啦,領導非給咱找個女秘書特藶害呢。王寶鮮說男的女的、厲害不厲害俺不管,你按月把工資都交給俺就中啦。武三求說要是有人說啥,你可別往心裏去。王寶鮮說俺跟你結婚也十八年了,雖說沒住過寒窯,可苦日子也沒少過,你別忘了扛半月子豬和坐俺家當院拉槍栓就啦……武三求立馬歎口氣說,俺的妻呀,俺哪能忘了那個火辣辣的年代呀……
讓時光倒轉一下。
那一年武三求不念托啦,在隊裏幹活,幹活也不著調,扶犁耠不直壟,耪地除不淨草,最喜歡幹的事,就是打個野雞野兔啥的。那會子還在文革中,能說會道的年輕人都爭當學毛苦積極分子,到公社到縣裏參加講用會,回來就講會上吃著了粉條子燉肉大米飯,香得差點忘了武家坡。武進財看看一頓能喝八大碗粥、長得像種馬蛋?似的武三求,說三球子呀你也老大不小啦,總這麼瞎混也不中呀。武三求說,耍嘴皮子瞎諂閂咧,俺幹不來。武進財問:你幹不來這個也中,那你想幹啥?武—:求說,俺看供銷社殺豬的活計怪好,肥肉吃不上,下水肯定常吃若,你沒見那些殺豬的,個個肥著呢,從裏往外冒油。武進財歎口氣說,那活計敢情好,可誰能屍得上呀,咱武家坡還是小日本子投降那年出了個教書先生,往下這二十多年,就沒一個在外掙皇糧的啦。武三求低頭悶了好一陣說,爹,你別逼俺種地廣,種八輩子地,也翻不廣身。俺要碰碰大運,興汴就能掙上皇糧,到時候你們也跟著享亨福。
武進財說:隻怕你有出息了,俺和你娘都看不見啦。武三求說:老人家說啥來著?對,隻爭朝夕。俺盡量往前趕,你們沉住氣活著,死早啦,就是你們沒有享福的命。武三求的娘王桂花說,三球子你別把大話說那麼遠,先說眼巴前的,給你倆哥說親,俺和你爹就差再剝了身上這層皮。往下你也大了,你有能耐自己找個媳婦來。武三求想想點點頭說,中啊,俺的媳婦,你們就別操心啦。武進財緊抽了兩口旱煙袋問,能成?武三求說,狗急跳牆,人急上房,實在找不著,俺找條大槍,路上去截。武進財嚇得連連擺手道:可別呀!你還想當土匪呀!
一提起土匪二字,武三求便不由地想起中學裏的女同學王寶鮮。王寶鮮家住王家溝,離武家坡四黽地,翻個梁就到。說起來武三求還能和她攀上親戚,因為王桂花娘家就是王家溝的,論起來王寶鮮管王桂花叫姐。王寶鮮當班長,她比武三求大—歲,開始她沒把武三求放在眼裏,曾說論起來你得管俺叫姨,往後在班上你可得聽俺的話、武三求當著同學麵說你個大耳朵兔子姨,小心俺剝了你那身兔子皮。王寶鮮屬兔,那時正穿身灰衣服。她沒想到武三求這麼牲口,當即向老師打報告,說上課時搗亂的頭頭就是武三求。老師也是魯莽人,拿教鞭打武三求的腦袋,並說你求饒就不打。武三求仰著臉說打碎了俺也不說,回頭小心俺在路上砸爛你那狗頭。結果老師害怕了,說武三求這小子是土匪,同學們少理他。但事後武三求的朋友越來越多,連王寶鮮也跟他好了,中學畢業時還互相贈了筆記本,王寶鮮在上麵先寫的是一土匪,希望你在大風大浪中成長。武三求看看嘩啦把那頁撕了說,這話不好,整日裏風呀浪呀,暈得慌不,還是寫點溫情的。王寶鮮說咱倆也談不上溫情呀。武三求說寫了不就有了嘛,日後心裏好記著。王寶鮮說記著又能咋著?武三求說記著好,瞅電影到誰的村能討口水喝。王寶鮮說吃飯也中呀,討口水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