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縣之長(二)(1 / 3)

第十一章 一縣之長(二)

伍秀蘭說:看看,你急了吧。我分不清,要分你自己分。

孫五海歎口氣說:唉,你分不清就對啦,你說,我眼下雖說是個代縣長,但也算是一縣之長,我幹的事,有哪些是需要人家報恩的?還有哪些事,我是明知道該幹而不幹?當然,得把那些有個人私心的除外……

伍秀蘭說:反正,送錢的,沒有沒私心的。孫五海把抽屜嘩啦一下整個拉出來,把信封子呼地都倒在床上說:這就對啦,這裏沒一個是平民百姓,不論是報恩的,還是讓我辦事的,都不是辦公事,都是為私,都是有私心。老婆,咱可別犯糊塗呀。為全縣幾十萬老百姓幹事,那是我在外麵講的官話。咱倆關起門講,就為咱兩口子能在一個被窩安安穩穩地睡覺,咱也不能收這錢呀。李小白倒是會收錢,咋樣,他那媳婦不是一個人睡涼炕!這年月,吃喝不愁,花銷也過得去,咱還貪那些幹個屎呀!咱這身板這麼著過,還像回事,要是心裏做了毛病,甭用人來抓,咱自己個兒也得把自己緊張死個屁的……

伍秀蘭臉色發白,跑到廁所嘩嘩撒泡尿,拎著褲子出來說:他爹,我是小膽,你別嚇著我嚇壞了尿脬整不住尿,往後叫我咋出門呀。你說得太對啦,咱一分錢也別收。可以前人家給咱送過酒啥的,都喝了,那咋辦?

孫五海說:喝就喝了,眼下中央不是還沒抓送煙送酒的嗎。不過,往後最好咱啥也別收,收啥都是病。

伍秀蘭問:那這些錢咋辦,你挨個送間去?也叫人家難看。

孫五海想想,找了個兜子把信封都裝進去。到了縣政府辦公室,他把老侯叫來,說你幫我把信封上標著的單位頭頭和個人都找來。老侯就看一個打一個電話。原來,送錢的人也怕送了,或多或少地都在信封上留下是誰送的標記。有的是用印有單位名稱的信封,有的簡單寫個姓或名。老侯老到,一看就知道是誰送的,時間不大,來了有三十多個人,都聚在會議室裏。孫五海過來一瞅,多數是縣裏各部門的頭頭,也有好幾位企業的廠長經理和個體老板,但卻沒有老八。他覺得有些奇怪,莫非這老八不走這一招。他坐在會議桌的一頭,剛要說話,老侯過來說張副縣長在門外找您說有急事。

孫五海以為張廣廈可能真有急事要說兩句,就跟眾人說稍等會兒。到了過道見到張廣廈,張問這是啥會。孫五海笑道是集資扶貧的會。張說孫縣長呀您別逗啦,這會開不得。孫五海說咋就開不得。張廣度小聲說您開了,黃書記那頭咋辦。孫五海說我開會不涉及任何人。張廣廈說怎麼可能呢,這麼多人,何況都是頭頭。他話音才落,孫五海口袋裏的電話就響了。是黃玉明打來的,他說:老孫啊,出院啦,好利索啦?我正在機場候機樓裏,還有十分鍾就登機了,我就直說了吧,聽說你要開個會,我想跟你說一聲,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千萬別魯莽呀……

聲音忽然斷了,孫五海掂掂手機,衝張廣廈和老侯說:這是咋回事?我在這兒開會,黃書記怎麼在飛機場都知道了?

老侯忙說:真怪,這才幾分鍾的事?

張廣廈說:現在不是信息時代嗎?我看黃書記打來電話,也挺好。要不,我們也勸不了您。

孫五海火了,臉子沉沉地說:行啦,照這麼來,我這個縣長恐怕連代都代不了啦,讓他一個人都兼上得啦!老侯連連擺手:這話可不能說呀……張廣廈則把他的手機撥通,遞過來。孫五海說:我雞巴不聽!轉身就回了會議室。會議室裏的人本來個個賊精,可能又聽到了樓道裏的聲音,知道事情有些不妙,都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不知道這位老孫如何發這通火。孫五海還行,自我感覺頭腦還沒亂,他知道如此一來,不僅和黃書記鬧翻了,而且和張廣廈也翻了,翻就翻,各縣書記、縣長尿不到一壺的有的是。不過,對立麵也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這一屋子中層幹部,絕不能都得罪了。想到這兒,他問老侯咱們是不是發過個捐款改造縣一中實驗樓的文件。老侯多精,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立刻說:是啊,有這回事,在坐的這些單位都積極響應呢,好像捐了一些了,就是咱的通知下得不太詳細,沒說清往哪兒送,有人竟送到您那兒去了,是不是?

孫五海暗道你這個老猴子,真能拐彎,讓我不順著你說都不行。孫五海點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各位,你們送的錢,我都原封不動轉給老侯了。不過,就是少了點兒,蓋一座實驗樓得幾十萬,因為不光是外殼,還有裏麵的設備,設備更貴。

眾人的心鬆下來,嗓子眼那口氣往外一出,會議室裏竟發出一陣哄然聲。有的說發工資都困難,捐款還得讓我們量力而行吧。有的說這二年為學校捐錢是不是太多啦。最後有人說應該讓開發商捐,那個姓潘的把咱縣的錢全掙走啦。

孫五海聽到這兒心裏轉悠了一下,算是又記下這一檔子事。他還想聽聽眾人要說什麼,老侯已給他使眼色,意思是會議該結束了吧。孫五海有點犯惡心,這會開的,整個跟先前想的風馬牛不相及了,這也太虧心了吧。自己混到這份上,想硬朗朗幹件事,臨到頭了,還禿嚕扣,下麵那些幹部呢,還不得時時事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風使舵處處圓滑。孫五海忽然就想起那天在五道梁那幾個挨打的村民,還有那輛坦克似的越野吉普,還有那一堆亮閃閃的酒瓶子……他朝老侯擺了下手說:慢著,我還得說幾句。

老侯馬上說:下麵,請孫縣長做指示。孫五海說:各位,我沒念過多少書,這二年我就琢磨,現在的人真行,造出不少新詞來,把本來挺不好意思說的事,一下子給抹沒了。就說這個欠發達,各地都說自己欠發達,咱青川也欠發達。我就想,如果這人身髙一米五,肯定是矮子,可偏要說不夠高,體重二百斤,卻說不夠瘦,這別扭不!青川明明沒發達,往哪兒去欠呀!那都是人家娶媳婦你打幡,跟著瞎湊熱鬧,你們說是不?咱們要拍胸脯說實話,實話實說呀……

會議室一片寂靜,誰都沒敢接孫五海的活。老侯幹咳了一聲,剛要說,孫五海又說:老侯,你別害怕,我今天既沒喝多,也不是想把這些年的提法一下改了。我隻是想和大家探討探討,這二年幹群關係緊張,有人說恨不得拿機關槍把咱們都突突了。當然,那是氣話,咱不能當真。可話說回來,咱幹得怎麼樣?老百姓滿意嗎?說起來都是辛辛苦苦,跑項目找資金,累沒少受,勁也沒少使,問題是,要看是不是真給老百姓辦了實事還是花裏胡哨給自己升官擦胭脂抹粉。更有甚者,幹脆就想怎麼著才能多摟一把,免得將來沒權了後悔。這他娘的叫什麼幹部,純粹是貪官汙吏。各位呀,你們知道恨一個鳥官的該咋辦?比如,你們恨我,該咋辦呢?

老侯腦袋上冒汗,指著手表說:孫縣長,今天的會是不是就到這裏,市裏有個電活會就要開了。

孫五海說:等我說完,就幾句了。各位,你們要是恨我,最好的法是啥?就是送禮,送錢,送女人,還送什麼。有人說這是恨你嗎?絕對是。你想呀,這年代一旦坐到我這個位子上,除了往上升,輕易也是降不下來的。咋才能讓一個人一敗塗地,那就是讓他犯錯誤,而且是犯大錯誤,讓他不光一擼到底,同時連老本都丟了。有人說現在是有人撞槍口上,是因為他活該倒黴,有人說啥事沒出,升著官還得了好處。依我看,自己老婆子和情人到啥時都是兩回事,紙裏包不住火,是因為並不需要外麵誰跟你較勁,你自己內裏就著起來了。你們想呀,吃人家嘴短,收人家手短,就算眼下有人練得吃了收了哪兒都不短,可人家就能白送?人數過百,形形色色。你憨厚,送了就送,有敢幹的,敢寫信揭你老底的。你也別說不怕,有那麼兩位活爹跟你沒完,你就別想消停,別想睡個安穩覺。各位,今天話就說到這裏,可能說得有些直。沒法子,咱鄉鎮幹部出身,大老直,有幸代一把縣長,也代不好,但從心裏講,那是真想幹好呀。尤其是不想讓老百姓罵咱是個庸官是個貪官。你們雖然在我領導下,其實咱們都是同舟共濟的人,把青川的事辦好了,咱們一帆風順,要是把事幹砸了,咱們都得翻船落水。好啦散會!

會議室裏好一陣靜靜的,沒有人動。後來就嘩啦啦響起一片掌聲……

回到辦公室,老侯說我以為隻有電影電視劇裏有這場麵,沒想到今天咱也經曆了一把。孫五海說行啦行啦,我可不想出啥風頭,我隻是實在憋不住了,把肚子裏的話往外倒倒而已。老侯說這可不是倒倒而已,說不定這會子黃書記和市裏領導就都知道了,往下您該咋辦,還得快點拿主意。孫五海默不做聲地抽了一陣子煙,問老侯:你還打算升嗎?老侯說:我老伴五十多啦,早更年期生不了啦。孫五海說:說真格的,別打岔。老侯說:我升個屁呀!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寡婦睡覺,上麵沒人;我是老幹婆子睡覺,上麵有人也不管用。咱是一個戰埭的戰友,你說咋幹,咱就咋幹吧。

孫五海說:有道理,但也別太悲觀,沒聽見那些革聲嗎,還有老0姓呢。不過,我估計用不了多久,我這代字就得讓人抹去,你呢,也肯定受牽連。與其這麼等著,咱還不如趁這會兒折騰他一把,日後也讓人別把咱們小瞧了。老侯說:先査那倆打人的?孫五海問:不是正審著呢嗎?老侯說:審個屁,早讓老八給保出去了。孫五海說:那咋在醫院說得都那麼好,都那麼正常?老侯說:那不是怕影響你養病嗎?孫五海說:你快給我從實講講,可別玩虛的啦!老侯就一五一十說起來,一口氣說了一個多鍾頭,孫五海連屁股都沒動一下。

天氣悶熱悶熱的,讓人覺得心口有個什麼熱東西在那兒堵著。孫五海一邊吃降壓藥,一邊把那幾個事重新調整一遍。小潘鄉長、梁德寶局長,甚至張廣廈都很配合。小潘實講了挖大

清渠到末了也沒能挪動老八的破倉庫,最後隻好讓渠改道,多花了十來萬塊錢,全砸在鄉政府頭上了。孫五海問將來咋辦。小潘說您那兒要是不給錢,隻好往下攤了。孫五海皺眉頭不說話,張廣廈說這事我去找潘老八,讓他出錢。梁德寶說打人的凶手已經重新抓回來,檢察院將提起公訴,法院已決定快判。孫五海說醫療費呢,張廣廈說當然由潘老八出,由他一塊兒負責了。孫五海又把有關部門的頭頭找來,讓他們拿出個酒廠改革的方案,還要查賬。老侯告訴督辦室,對這事一點兒也不能放鬆。

要說縣裏的事也不是多複雜,隻要有權有決心,沉住了氣,就一點點能撥動開。當然,有的地方得格外下點兒功夫,比如對張廣廈,孫五海特意跟他又聊了聊。孫五海說你要心裏憋氣,你就罵我,罵我祖宗都行,但你絕對要明白,我不僅不想自己趟渾水,我也不願意你趟上。張廣廈說孫縣長還是您罵我吧,我有時遇到大事就發蒙,比如給黃書記通氣就是我幹的,這回您給我敲了一棒子,我明白了不老少,也知道該咋幹了……

說老實話,甭管張廣廈是不是口服心也服,反正讓孫五海痛快不少,當時他自己好像都能覺出血壓喇唰地往下降。因為身為縣長,不可能事事都親自去辦,那麼著一年到頭你也弄不成幾件事。當頭的,關鍵是出點子提要求用幹部驗成果,要按現在官場上的話,就是研究發展思路調動千部積極性等等。孫五海太明白人在這其中的作用,再好的思路,要是沒人在下麵給你具體抓落實,都是狗咬尿脬空歡喜。當縣長的,要是常務副縣長不給你好好拉車,你就睛等著難受吧。

張廣廈幹工作倒是沒得挑,沒過幾天,潘老八來找孫五海,掏出一張支票,放在孫五海的辦公桌上,很認真地說:孫縣長,我知道我給您添了麻煩,這是十五萬塊錢,不知水渠改道和醫療費夠不夠?

孫五海壓壓肚裏的火說:老潘,不是我跟你過不去,你做事還是應該多想想全縣老百姓的利益。個體經濟我們是支持的,但得遵紀守法。

潘老八說:您教導的對,我這些毛病,還不是讓黃書記給慣的?往下跟著您幹,我肯定把自己約束好,決不再出亂來……

孫五海腦袋頓時嗡嗡叫,他停頓了一會兒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潘老八說:您還不知道?孫五海說:我……

他差點說出我啥也不知道。他意識到不能說,說了就在潘老八麵前矮了三分,潘老八就會翹起尾巴賣弄什麼。孫五海想下來問問老侯,一切就清楚了,所以,他裝著啥事沒有,笑嗬嗬告訴潘老八這些錢需要跟小潘鄉長聯係。潘老八笑道那好說,小潘是我遠房侄子。孫五海一愣,不說你不是本地人嗎?潘老八說到這兒現聯係上的。然後,潘老八說我在縣城新開了片小區,哪天您過去檢查檢查。孫五海說我好像去過了。潘老八說您過去是走馬現花,這次應該深人一下。孫五海問咋個深入。潘老八說那兒有複式二百多平米的套房,原先李小白訂了一套,黃書記也訂了一套,不知您是否也來一套。孫五海好像明白了點兒啥,他說我就是有那心也無那個力呀,這幾百塊工資,拿啥買房?潘老八說這很好辦呀,我不白給,那是行賄,但我可以優惠呀,另外,還可以互惠。孫五海問咋個互惠。老八說比如我需要水泥和磚,水泥廠廠長和磚場場長給我優惠。白缺要在房價上給人家找回去。孫五海說可我不是什麼廠長,既不管水泥又不管磚。潘老八說您是縣長,您比哪個長都厲害,您管著這一方天和地,您說句活就都有了……

孫五海趕緊讓他走了,他忽然覺出剛才差點兒就讓潘老八給繞進去。他抄起電話想往老侯那兒撥,問問出了啥事,讓潘老八那麼說,但這時有人敲了下門,然後居然進來了胡豔梅。胡在孫五海的心裏沒好印象,不論在會場或是在黃五明那兒,孫五海都不正眼瞅她。更何況胡身上有股剌鼻子的香氺味兒,孫五海一聞就頭疼。胡當然也看得出來,所以她也有意回避孫五海。可今天她卻一個人找來,而且沒抹粉沒灑香水,樸樸素素的樣子,看上去和先前兩個人似的。但孫五海仍提高著警惕。領導幹部與女性單獨在一起,即使沒有私情,也難防旁人議論。孫五海仰著臉說:別關門。是黃書記來電話有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