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雖然旱情還沒大緩,但山上還是泛出青色放眼望去,充滿著生機與活力。孫五海瞅著這大自然,又吸吸有點潮不嘰的空氣,那挺別扭的心情慢慢地就轉了過來。他想人生就是這麼幾十年,要想給老百姓幹點兒好事幹點兒實事,這點兒時間還真不夠使,若幹年後人們看縣誌,說還曾經有過一個姓孫的代縣長,他到底給這裏幹過啥留下點兒啥?一說正經事沒咋幹,淨跟他們頭頭逗心眼子幹架啦,那就太丟人啦……
這麼想想,孫五海就笑了笑,問小潘你那夥房還開著?小潘撓撓頭說不瞞您呀,自打上回羊肉燉不爛,我一賭氣就給關了。孫五海說關了正好,咱到老百姓家派個飯,咱下去吃。小潘說現在哪兒還有吃派飯的。孫五海說就是因為總不吃了,才該去吃吃,要不然咱離群眾就太遠了。
派飯吃得不錯,倒不是飯菜好,因為是臨時指派,不過是家常便飯,又現買了兩個罐頭。讓孫五海高興的是聽村民說了心裏話。村民說別看現在發牢騷罵當官的挺多,但你們別心驚,那不是證明眼下民主嘛,讓人說話嘛。早先倒是聽不著,都在肚子裏罵,罵得更厲害,這會兒從嘴裏一罵,肚裏的氣也就出去多一半。另外就是生活的確是好多了,各家各戶眼下不是都在忙著置辦電器安電話嘛……孫五海樂嗬嗬喝著香噴噴稀爛的棒糖粥,心裏就盤算著全縣下一步經濟的大舉動,比如農業產業調整,一定得加大力度,光引水澆地種大棒子,無論如何也掙不了多少錢,還得種價值高的東西。大棚蔬菜、食用菌栽培、時差菜種植、果樹優質嫁接……
孫五海正沉浸在對未來的設想中,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打開一聽,是胡豔梅來的。胡豔梅很著急地說孫縣長呀,黃書記坐的飛機沒掉海裏,他一個人回來啦,昨天我跟您說的話,就當什麼都沒說,求求您啦。孫五海心裏像讓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問黃書記在哪兒。胡豔梅說在辦公室,讓我打電話,請您立刻回來。
孫五海真不想回去,但不回去不合適。不管怎麼說,人勢黃玉明還是一把手,全縣的大局,還得他最後拍板,眾人所說的東西,都是空口無憑,起碼眼下無法落實。自己若是真和黃玉明撕破臉,恐怕自己未見得勝券在握,畢竟黃玉明有一幫人,而且他上麵還有人,有靠山……
他們於是就坐車往縣城奔。到了城關檢查站,按往常是沒人敢攔孫五海車的,但這會兒有戴大槍帽的在路上擺手。老侯一眼看清是梁德寶,立馬叫司機停車。孫五海下車問咋啦,出了什麼事,從路邊跑過來酒廠的老薑,老薑說:陸玲肯定跑啦,今早她愛人和孩子也不見了。孫五海問:準不準呀?
梁德寶說:可能是有點兒問題。據了解,陸玲她男人前兩天把車都賣了,一輛新別克才賣十萬塊,說是急等著用錢。老侯說:工作組不是在廠裏嗎?老薑說:張縣長在那兒主持著,一天兩三遍跟國外打電話,旁人誰也不敢問呀。
孫五海說:梁局長,趕緊派人,別讓她男人和孩子出境。要是出去了,陸玲就是有再大的事,咱也不好辦了。
梁德寶朝老薑擺擺手,老薑知趣地躲到一邊,梁德寶小聲說:那會兒黃書記給我打電話,不讓我管酒廠的事,尤其不要管陸廠長她愛人和孩子上哪兒去。
孫五海有點兒猶豫地說:他打這電話,是啥意思……老侯說:這不明擺著嘛。孫五海問:不讓人家走,咱有理由嗎?梁德寶說:眼下證據不很充分。不過,我們辦案遇到這種情況挺多,還沒弄差過。這事主要在黃書記那兒,不然,沒什麼可講,說什麼也得把人留住。
孫五海看看手表,最後決定讓梁德寶先去找人,找著找不著,隨時電話聯係,至於把人帶回來不,到時再定。說完,梁德寶等人開車追下去,孫五海則和老侯去縣委。
進了黃玉明的辦公室,黃玉明滿麵春風迎上前,親親熱熱地跟孫五海和老侯握手,說出去這些天,可想縣裏呀,在外麵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吃不慣那西餐,光想喝粥就鹹菜。孫五海也不能不隨著說,後來看差不多了,便問你找我有事嗎。黃玉明點點頭說我馬上要去學習了,讓你回來是讓你見個人。然後,就指指套間裏屋。老侯很明白,說自己有事要辦就退出去。孫五海雖然常來這兒,但從沒去過套間,套間是黃玉明的臥室,孫五海覺得那裏也許有人家的隱私,還是不進去為妙。眼下孫五海依然提高著警惕,所以他走了沒兩步,就站住說還是請人家到會議室吧。黃玉明回手把辦公室的門關嚴,說還是進裏屋吧。孫五海也不好再堅持,隻能進去看看是誰這麼神秘。令他吃驚的是,套間裏根本沒有人,他剛想問這是咋回事,隻聽門砰地關上,黃玉明咕咚一下跪在他麵前,嘴裏說:老兄,你得救救老弟呀!你得救救老弟呀!
孫五海像被電了一下,猛地打了個大激靈,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他忙拉黃玉明,說:起來,起來……黃玉明說:你不答應,我不起來。孫五海不能讓他總在那兒跪著,忙說:有啥事你站起來說,別忘了,你是一把手呀。
黃玉明終於站起來說:行,行,您還認我這個一把手。好吧,那我就給您透個底,陸玲把要購設備的五百萬卷走啦,把我扔在了意大利海濱。這個娘們兒,也太心狠啦!這要是讓上麵知道我跟她一塊兒去的,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呀。純本瓶心裏揪成了一個閉,問:你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五百萬呀!
黃玉明說:光顧看風景了,誰能想到她起那歹心。孫五海問:那你還咋讓她男人和孩子走?黃玉明猛地拉住孫五海的手說:哎呀,千萬不能扣下他們,扣下他們,咱們就全完啦,陸玲她會報複的!孫五海說:她在國外,咋報複?黃玉明說:她寫信呀!把咱們都誣告了,咱說不清。孫五海心裏一緊,忙說:老黃,你別總咱咱的。我跟你們可沒啥牽扯。
黃玉明深深吸口氣,抽著煙,上下打量打量孫五海,歎了口氣,坐下說:老孫,咱先別分得那麼清,好不好?剛才,我說要請您見個人,不是騙您,這人剛從這兒走,是市委組織部的。我想告訴您,市裏馬上就派人來考察幹部,不瞞您說,我是副市長人選,您呢,我力薦接我當書記。本來嘛,您的年齡和學曆都差了點兒,市裏也有意派個年輕的同誌來,我堅決反對,表示如果不用您,我就呆在縣裏不走。您知道,我在省裏有根子,市裏不敢不用我。所以呀,對咱倆來說,現在都是關鍵時刻,是一點兒麻煩也別出才好。
孫五海想想說:麻煩……除了陸玲這檔,還有啥……黃玉明嘿嘿笑道:老哥,您別跟我繞圏子。您的意思,不就是說您那兒沒麻煩嗎?不可能。老兄,這年頭要政績有時費勁,要麻煩,那是不用貓腰,一伸手就劃拉一大把。比如您吧,從鄉裏幹到縣裏,從副縣長幹到代縣長,您就是萬分清廉,可您也不是鋼打的鐵鑄的,不可能一點兒空隙都沒有吧。再者說,還有您的家屬呀!你不收,她就不收?因私事不收,因公事也不收嗬?那次您的車撞了那麼多酒,不也是用旁人的錢平息下去的嗎?
孫五海完全明白了他心裏反倒硬起來,他笑了一下說:喲,都記得挺清呀,是不是要秋後算賬?
黃玉明說:別別,老兄,這都是你逼我說出來的。其實,隻要咱哥倆聯起手,青川就一切平安無事,咱們的願望,就全能實現。
那五百萬咋辦?
這好辦呀,就說我沒去,有天大的婁子,隻要您不說,旁人他敢說,他還想在青川呆?
我明白了,你不敢得罪陸玲。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我略微透給你點兒小信息,陸玲當廠長這些年,跟市裏、省裏不少人邰很熟悉,關係非同一般。因此,不光是我不願意跟陸玲鬧翻,比我官大的,也有人不願意。您就掂量著辦吧。
孫五海站起身說:讓我回去靜一靜,我頭疼……黃玉明歎口氣說:老兄呀,您千萬要靜下來呀。電影電視裏演的那些英雄都是編劇編的。咱在這個位子上還不知道,當個頭頭,多不容易。誰不想清清爽爽地幹工作,幹好了提拔一下,人前人後又光彩,心裏又踏實。可行嗎?上下關係,左右關係,上項目,跑貸款。哪裏不打點,哪裏不玻費……再說,為他們咱累個臭死,他們掙了錢花呀造呀!咱們還傻X嗬嗬地掙那麼幾百塊錢,這公平嗎!公家的錢,咱動過一分嗎?一分一毛都不碰。花他們老板點兒錢,有啥了不起,沒咱們,他們能掙那麼多錢嗎?
孫五海忍不住把黃玉明在半空中比畫的胳膊摁下,他說:哎喲,你可別往下說了,這些話要是傳出去,也太丟人啦不是我唱髙調,老黃呀,咱們可都是共產黨員啊,這些爛七八糟的話,咋能從你嘴裏說出來?別忘了,你是經常坐在台上給旁人講大道理的,那些道理都哪兒去了?不是讓貓叼了去吧?就衝這個,我都替你臉紅!
黃玉明晃晃腦袋,又歎口氣說:看來你是靜不下來了,你可能恨透我啦,是不是?好吧,孫老兄,我的話到此為止,往下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你可以走你的陽關道,我呢,走我的獨木橋,等到我身敗名裂那一天,隻求你別落並投石就行了……
孫五海說:老黃,我再叫你一聲黃書記。依我看,你不能這樣,當務之急,你應該主動跟組織講清楚,想方設法把陸玲弄去的錢找回來,盡量減少損失。那麼著,不光對全縣人民能有個交待,也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黃玉明打斷孫五海的話,拍拍胸脯說:良心?這年頭還有良心嗎?跟我一塊兒下來任職的,除了我,不是都回去了都升了嗎!他們靠的什麼?我心裏最清楚。哪個不送禮,不送大禮?老孫,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等你坐到我這個位子上,你試試……
孫五海也打斷黃玉明的話,朝門口走了兩步說:行啦,我也甭試。我在這個代縣長這兒就打住了,我已經知足了。老黃,我看你這狀態,再幹工作也是心不在焉。為了青川幾十萬人民,我就直說了吧,你找個什麼理由,回家歇歇,這攤子事,我替你忙活吧。
黃玉明哈哈大笑,然後猛然收住說:哎呀,怎麼,要搶班奪權呀!老孫,剛才我是把你當老兄看,才跟你說那些話。出了這屋,那些話就全沒影了。在青川,還得我說了算!你,不行!你不過是個代縣長,代的,明白嗎?就跟戴帽子一樣,能戴,就能摘……
孫五海拉開門說:摘就他媽的摘!你以為我把這帽子多當回事呀!
孫五海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說怎麼辦了。他咣當把門—摔,就出去了。從縣委到縣政府的路上,他覺得有許多目光在狠狠地射向自己,比電視台記者的鏡頭厲害多了。天上有一大片雲層,雲層裏轟轟響了雷聲,那聲音更像是有人在喊:孫五海,孫五海,你要當個什麼人!
一滴冰涼的雨珠落在他的臉上,他伸手去接,卻又沒有雨。他抬頭望,身邊電線杆頂端有工人在拆線,那是要把電線埋在地下,為縣街道路麵改造做準備。噢,那幹活的工人抹一下額頭的汗往下一裏,原來,那是勞動者的汗呀……孫五海想了想,腳下就有了勁。是啊,我孫五海又不是給你黃玉明幹,我是給全縣老百姓幹工作!全縣人民的好日子這才剛開個頭,我憑啥把縣長的帽子摘了!我不僅不摘,我還得戴得牢牢的,把那個代字去掉,正經八百地當個一縣之長……
孫縣長,你等等。胡豔梅追上來,她說,黃書記讓我告訴您,有話好好說。
孫五海笑道:好像有那麼個電影。胡豔梅上前說:您千萬別回辦公室,市委組織部的那個人在那兒等您呢,那是黃書記的鐵哥們兒。
孫五海不解地問:小胡,你這是怎麼回事?胡豔梅說:我還年輕,我不想跟黃書記、潘老八他們玩兒邪的,我知道他們早晚得出事。
孫五海心裏翻動了一下,擺擺手讓胡豔梅走了。老侯這時突然冒出來,抹了把汗說:有人在辦公室等您,挺大的架子。孫五海點點頭說:趕快借六千塊錢,記在我頭上,也酒廠的人還給潘老八。老侯說:沒問題,還有什麼事?孫五海說:告訴梁德寶,堅決把陸玲她男人和孩子扣住,再讓銀行的人立刻到我辦公室來。老侯說:那不就全露嗎孫五海說:對,我就是要全抖落出來,我還要向市裏彙報,看誰怕誰!
老侯的手機響了,是張廣廈打來的,他希望老侯轉告孫五海,要沉住氣,千萬得給黃書記留麵子。孫五海把手機拿過來說:廣廈嗎,我看你不像廣度,不像大房子,倒像小茅草房,東倒西歪隨風倒的小草房。哈哈……
老侯說:有好幾個開發商告潘老八,說他搞不正當競爭。
孫五海心想那個小潘,也不知把那金貨還回去沒有。後來一想算啦,還不還也得幹了。孫五海對老侯說:保護那些遵紀守法的。潘老八,收拾他!說完他就心裏挺踏實地朝縣政府大院走去。
到大門口時,他甚至還有心思想,那天那些酒瓶是咋擺的呢,看著小山似的,一碰嘩啦全倒了!我的天呀,得好好研究研究,那一下子就六千塊!不得不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