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窮縣(一)(3 / 3)

傅桂英的辦公室已經變得不整齊了。桌上堆著書和文件,抽屜裏的東西也翻出來,還有兩個收舊報紙的在稱秤。傅桂英的頭發有些散亂,臉上汗漬漬的,還有一道子黑,眼圈有點發青,肯定是沒睡好覺。鄭德海進來後,傅桂英趕緊把沙發上的東西挪開,讓鄭德海坐下。傅桂英還算鎮靜,笑笑說:弄利索了,想去看您。鄭德海忙說:你忙啥,不是還沒下文嗎。傅桂英說:先收拾出來,文到了就騰出來。鄭德海心裏酸溜溜的,說:這事……他瞅瞅那倆收舊報紙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看樣子是兩口子,正在那翻出被剪出窟窿的舊報紙,說:這不行,這都剪破了,這不行……傅桂英說:不行就算啦。那女的說:你把這些破的挑出來吧。那男的說:破的賣廢紙,好的舊報紙價。傅桂英說:我不是自己賣錢,賣了也給公家。男的笑道:給公家?幹脆都當廢紙賣得啦。傅桂英說:那可不行,那你們太占便宜了。男的說:也占不多少,這就省事啦。傅桂英說:不行,不行。女的說:不行你就挑出來。拉著架子就讓傅桂英挑,傅桂英還真要動手。鄭德海看不過去了,站起來擺擺手,對二人說:出去,出去,不賣啦。那二人瞅瞅鄭德海,男的眨眨眼說。人家賣,你幹啥不讓呢……他看出鄭德海是個頭,但又舍不得這筆生意。鄭德海一下子火了,指著門外叫:出去!他嗓門大,辦公室的人跑過來,把那二人叫走了,鄭德海對門外喊:收報紙的,不許進辦公室!

剩下他倆了,傅桂英說:老鄭,你這是何若呢,犯不上。鄭德海抽著煙說;你也是,這事讓辦公室辦。傅桂英說:嗐,都挺忙的。鄭德海沉了一會,問:聯係好啦?傅桂英苦笑道:湊合事吧,有口粥喝就行啦。鄭德海有些於心不忍,試探著說。小傅,你這事就不想再使把勁?傅桂英歎口氣;算啦,我認啦,這五十萬,就追了大半個中國,追不起啦。鄭德海說;其實吧,這些年咱們交‘學費’的事可不少呀。傅桂英對這個話題顯然感興趣,她說:那年上大理石廠,下馬時賠了三十萬吧,下小鐵礦時,又扔了十多萬吧,我算了,我當副縣長那幾年,縣裏起碼白搭了百十來萬。鄭德海心裏吃驚,看來老實人到急了的時候也不老實,也琢磨人家的短處給自己解心寬了。傅桂英又說。我可不是找老賬,我就是這麼說說。我這事誰都不怨,都怨我沒經驗,叫人家一說就給說蒙了,唉……鄭德海說:唉,咱們都太心實了。傅桂英說:也是太想快點把咱這窮縣帽子摘下來。鄭德海說:嗯,著急啦,受風了。倆人不由地都笑了。鄭德海這時真想小徐說的話說出來,可又怕萬一小徐不認漲了,事情反倒又複雜了。到嘴邊的話,結果又讓他咽下去,後來就說:家裏有什麼事,我幫你辦。傅桂英說:還真有事,到地區我去計生委,我愛人去中學,都沒房子,眼下隻能住辦公室,我母親年紀大又有病,先不能去。煤氣啥的,她弄不了。鄭德海忙說。沒問題,沒問題,這些事你隻管放心。隻要我在這。這後一句話說完了,鄭德海也後悔了。他說的是實話。他的本意是我也有沒職沒權的時候。可這話很容易讓人理解為我還想在這牢牢地把握住點什麼。果然,傅桂英說:老鄭,咱倆合作的這一段很好,您受盡了,我沒經驗。我已經和組織上說了,我走以後,縣長的位子得由您接著。鄭德海心神不安,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傅桂英突然很慢地說:您甭說了,我現在都看明白了,有的人,成天不幹事,淨琢磨人。老苗不就是想擠走我嗎!我走了也不能把位子給他!鄭德海不由地朝門瞅了一下,門外好像有人。傅桂英也意識到了,也就不說了。鄭德海上前拉開門,隻見任部長笑嗬嗬站在門外,說:正想找二位縣太爺說說精神文明表彰會的錢呢,招待所說欠賬太多,不肯接待會了。鄭德海真想問他幾句,可看人家神色毫無慌忙之處,也不好問,一問反倒叫人家認為你們在屋裏說見不得人的話。但鄭德海畢竟沒好氣,說:沒錢呀。任部長也不惱,說:兩手都要硬,好歹也得給點,要不就軟了。鄭德海笑道:本來也沒硬起來,這窮縣。倆人軟呀硬啊說了一陣子,便又都覺出話粗了些,倒像是兩個拉大潮的浪蕩人。幸好傅桂英這時心事沉沉,根本也注意不到旁人話中還有些什麼粗話。鄭德海和任部長離開傅桂英的辦公室,走了一陣鄭德海倒快憋不住了,說:任部長你屬啥的?任回答道:屬馬的。鄭德海樂了,說:我還以為你屬貓的呢,走道好輕呀。倆人就分了手。好一陣任部長反應過來,氣呼呼地找上來,問鄭德海道:鄭縣長,您的話我不明白,十二個屬相裏有屬貓的嗎?鄭德海撓撓腦袋:對啦,沒有,沒有。任部長沉著臉又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憑什麼說我走道跟貓一樣?鄭德海忙說:開個玩笑嗎!你還當真。任部長說:找你們談工作,可不是要偷聽你們談話。你們要怕人聽,就換個地方嘛。鄭德海也上火了,說:小任你別沒完沒了,我們談話有什麼怕人聽的?任部長說:那我哪知道,我又沒在屋裏。他把屋裏倆字說得很有點別的味兒,就氣得鄭德海喊道:你,你說我倆在屋裏幹啥?我倆幹哈?伸手抄起個茶杯叭地摔在地上,把小任嚇了一跳,辦公室的同誌都過來趕緊打圓場。辦公室的主任還是老侯,前一陣前列腺做手術住院,剛能上班,他原先最能調解領導之間的矛盾,後來自己說累傷了,不願意管了。但到這時刻也還得出馬,他把小任給勸到自己辦公室,又讓手下的人快點掃走碎茶杯,然後老侯又勸鄭德海:您這可犯不上,他那麼年輕。說了一陣,回到自己辦公室又勸任部長:你這可犯不上,他都那麼大歲數了。好歹地把小任勸得熄了火,回去了。鄭德海也貓在自己辦公室內看文件了。這工夫張大炮來了。這老家夥幹啥都趕點,推開門就問鄭德海:你一個勁找我幹雞巴啥!鄭德海扔下文件,心想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就說:幹啥,我抓了你這個老動亂分子!但隨後也就笑了,他不能和自己的親家再幹架了,如果一個班上打兩場架,人家就會說你是屬狗的,逮誰咬誰。張大炮反倒來勁了,瞪著大眼珠子說:老鄭你別笑,今天我是跟你談正事。上街,是逗著玩,隻要是共產黨天下,就是窮得賣褲子賣襖,也不幹那個……鄭德海聽著心裏踏實,臉上笑道:至於的嗎?不是又買彩電又鋪瓷磚?有那一天我有褲子襖,咱倆個頭差不多。這話挺赴趟,他又知道搬新房後張大炮置辦點什麼,就把大炮噎了一下。張大炮還行,卡了一下殼又緩過來,說:你別找我小腳!我買彩電搪瓷磚也是瘦驢拉強屎。我是為老幹部說話,醫療費!住院費!好家夥,醫院可勁地要,夾一下表八毛,打一針一塊,我操的,回頭聽大夫放個屁,也得收一個什麼OK錢吧。鄭德海沒說啥,老侯進來了,他才住了院,很有同感,說:反正咱爹娘給的這點零件,都得讓人家刮幾遍。就說那個看骨頭鬆不鬆的電氣吧,一次二百,後來才聽說老年人差不多都有點骨質疏鬆。鄭德海不由地說:我住這幾天,沒覺出花多少錢呢……張大炮嘿嘿一笑道:你?你不是還掛著這個常務嗎?有一天你下來再試試,讓你躺在病床上不敢鬆開屁眼子!鄭德海說:嘿嘿,別說得那麼麻縈!你見了誰的屁眼子。張大炮說:人一緊張肛門就收縮。鄭德海問老侯:你住院時收縮嗎?老侯道:我前麵疼,後邊顧不上了……說得三個人都笑了。這時門外就有人說:什麼事這麼高興,還顧不上了?屋裏人聽話音都愣了:縣委書記米建章西服筆挺地進來了。

冬至天就短到頭了,青遠到這時候天地都凍成一個冰坨,老百姓就剩下捏著酒壺喝燒酒一個事了。縣城裏這些年強多了,為了掙錢冷點也得出攤,市場依然顯得很熱鬧,路邊的飯館生意最紅火,有幾家搞得好的,整宵整宿地都有人喝。米建章這次從意大利回來,晚飯就謝絕了各部門的飯局,他在食堂吃了點,然後就在街上轉了一圈。這一圈轉下來,他覺得好像沒穿衣服一樣,回到辦公室兼宿舍,他才想起來,這可不是羅馬,這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壩上。這時他努力追尋外出時心中的那種激情。他真的沒去遊山逛水,他看了人家的現代化程度,就想起青遠,得爭分奪秒地去建設青遠啊……可現在呢?他有點後悔不該出去轉這一圈,這一凍好像把那點豪情壯誌都給凍沒了。他喝了杯熱茶,又抽根煙,努力地去想一路上想的事,可想著想著他就想起愛人和孩子。愛人在市賓館裏當服務員,孩子也在上中學。家裏旁的人就沒了。跟別的到縣裏來的幹部完全不一樣,人家一說就是愛人身體有毛病,孩子沒人照顧,自己當然也能這麼對外說,但實際上是愛人比較風流,放她一個人在家怪不放心。好幾次回家都發現有煙頭啥的,一說就是什麼孩子她大舅二舅來了,叫你也沒法查,到床上也照樣跟你粘乎,還問你在縣裏是不是有相好的,要不然為啥這個熊樣,弄得自己真不敢回家了。

想到這,米建章不由地想起了小黃。人家小黃是怎麼長的,不光模樣好,脾氣秉性更好,溫情脈脈,聽她說話,比聽一條大河波浪寬還舒服還豁亮,這要是早十來年,說啥也得爭了小黃,可現在呢……毫無疑問,以縣委書記的身份,以小黃這一陣的表情,那是鮮花在眼前,伸手可摘的,但他不能幹這,這事要是鬧出去,弄不好就身敗名裂了,甭說為青遠建設出力,還得給青遠添亂。於是,他使勁地把小黃那張美麗的麵孔從心中挪開,抓過稿紙要寫一下在常委會上講點啥的提綱。電話鈴這時就響了,抓起來一聽是愛人打來的,問:你怎麼路過家門也不回來!是不是那邊誰勾著你的魂啊!米一聽就急了,說:你別胡說八道,年底縣裏事多!那邊說;孩子功課不好,你得回來,老師要跟你談談。米說:你怎麼不去!那邊說:我挨了多少回訓啦,你也得挨一口,別以為你當個破縣委書記就了不得啦。米很怕她沒完沒了,忙說:好啦好啦,地區要開會,一半天我就回去。那邊說。你這兩天別回來。米問:幹啥?那邊說:我正來那個呢……米心裏一陣惡心,忙嗯了幾句放下電話。才放下沒一分鍾,又響了,估摸著不會是家裏的,他又抓起來,這一回是苗滿田的。苗說你可回來了,我有事想跟您說說,這個鄭德海和傅桂英背後裏搞小活動,老幹部們還要上街,財政上老陸對您的指示還是陽奉陰違……米聽著心裏又堵著發慌,苗說要過來細談談,米說實在太累了,有話來天再說吧,就回絕了。

等到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米建章已經沒有心思去接了,可他突然從話筒裏聽見那甜甜的聲音,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羅馬,那裏溫暖如春。小黃說辦公室今晚是她值班,問米書記吃飯了沒有,這裏有康師傅方便麵,還有剛用電爐子燒開的水,一衝就行。米立刻就說:我過去,我去吃……放下電話,他就出了辦公室,忽然他又回來進了套間,套間是他睡覺的地方,他打開皮箱拿出一個很精致的紙盒——那是他在意大利給小黃買的紀念品:一塊絲綢頭巾。那裏好東西多啦,就是太貴,他也不好意思讓企業再給自己花錢買啥,人家包吃住行就是好幾萬塊,他隻好撿在那裏算是便宜的頭巾買了兩塊,合人民幣還是一百塊錢一塊呢。他要給自己愛人一塊,另一塊送給小黃。他拿著這東西就往辦公室走。辦公室和他的房間是前後排,一拐過去就能見到那屋的燈光了。米忽然又站住了,他知道縣委辦值班都是兩個人,有幾回他一過去人家就避開,讓他和小黃單獨在一起,弄得很不自在,眼下才從國外回來,就匆匆過去,明天肯定會有人議論……他終於又返回自己的辦公室。他撥通電話,果然那邊是另一個女同誌接的,人家立即說小黃在這兒,小黃就接過電話來,米建章不由自主地就說太累了不想吃了,又說謝謝你,然後就狠心地把電話放下了。

常委會是縣裏最高的決策會議,決策中又以任免幹部為最重要的決策,旁的事就顯得輕多了,或是書記傳達上級會議精神,或是彙報研究某項工作,若是涉及錢的事還很是需要用心,旁的大可不必緊張,說是民主,也不假,都得表態,但最終還是書記當家,你不服也是白搭。這一次由米建章親自主持的常委會,由於內容比較複雜,一下子就引起所有常委的極大關注,整個大院的氣氛也變得有些神秘不安。

會議室是新修的。原先是兩開間的房子,四下擺了些沙發茶幾。後來見上邊和鄰縣都改成長圈的會議桌了,大家就說咱再窮也不至於做不起個桌子吧,不然來了外人寒磣。於是鄭德海就找了兩個本地的木匠做,那倆木匠做板櫃的手,還會打棺材,在縣裏手藝就算說得出去了。把這長圓會議桌做得了也漆好了,常委們一看又懊糟了,長桌也不知咋看,看著總是一頭寬一頭窄,那黑漆也森拉拉的,開頭一個會,常委們誰也不沾那桌子,那時米建章還沒來,前任書記罵道不中,我坐這堵頭怎麼涼嗖嗖的肚子疼,常委們轟地就起哄反了,氣得鄭德海把那倆木匠好訓,把那桌子白給武裝部了,又請南方來的小木匠做了一個,確實挺好,書記肚子也不疼了。給武裝部的也沒事,常委們說人家軍人有槍能避邪,打仗時用壽板築工事最保險,咱地方幹部就不行了。米建章來後讓人在圓桌當中擺了兩盆綠色的塑料花,會議室就有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