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窮縣(二)(1 / 3)

第十三章 窮縣(二)

這次常委會討論的議題是引進意大利一條水泥生產線。要說這事由廠方出麵就行了,可人家外國人也明白中國國情,知道那些廠子聽黨委聽政府的,所以人家非讓縣裏領導出頭,不然就不出這套設備搞合資,除非你花錢買,青遠又買不起,這件事為什麼又讓常委們重視呢?這就在於由誰代表縣裏簽這個字,很顯然最合適的人是縣長,一級堂堂政府的法人代表,如傅桂英,她既是縣長,又曾經當過工業局副局長,在學校學的又是工科,不說是內行,起碼不是外行。不像米建章是耍筆杆的,寫文章行,一沾鐵家夥全麻,到意大利看設備也就是裝樣看看,明白個怎麼回事也就不錯了。但這麼一來就涉及傅桂英的去留問題,倘若是傅簽字,人家外商就要你負責,傅就不能走,而傅要不簽字,就得鄭德海和旁的人簽,外商偏偏又認準中國都是一把手說話算數。米建章身為縣委書記,自然不能簽,黨是拍板的,決策行,不能直接招呼。同時他也不懂行,萬一沒弄得好,最多負個領導責任,也不能負直接責任。這事還不是縣裏說了就算數,地區有項目辦公室,還得上報,有副專員直接管,所以縣裏要拿出意見來。常委中傅桂英鄭德海苗滿田小任還有武裝部長,還有列席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清楚這裏的微妙之處。所以,米建章把去意大利的過程講了一遍。縣水泥廠廠長和技術人員退出會議室後,下一段的常委會就小豆幹飯——問了好一陣。後來米建章就說:大家議一議吧,有什麼不同的意見也可以發表,有什麼好的建議也要提出來。話說得很大氣,很有些發揚民主的風度。常委中武裝部長對地方的事了解得比旁人稍差點,這老兄又特喜歡講痛快活,所以就帶頭說:發足經濟是頭等大事呀,我舉雙手讚成,米書記你就說吧,該誰幹誰就去幹,弄他二年,咱青遠就翻身了!他說得挺豁亮的,倒使米建章心裏熱乎乎的,眼睛就眨眨瞅旁人,旁人都屏住氣瞅桌子麵,好像那上麵有答案似的。按目前的現實,常委中多數人都以為傅桂英不會搶先發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卻說了,她說:本來不該發言,要走的人啦。可是,畢竟在這工作多年,心裏這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斷了的。聽了米書記剛才說的,我心裏熱乎乎的,我想,這個項目關係到全縣工業生產上一個新階段,財政收入也將由此上一個新台階,因此,要在縣委的領導下,由政府全力抓起來,組成一個強有力的項目領導專題小組,從技術資金運輸安裝調試到投產,以及銷路,進行進一步的評估……說到這裏,常委們發現傅桂英全然沒有了這些日子沮喪的憎緒,又恢複了往日雄心勃勃的樣子。不過,盡管傅桂英談得很豪氣也很在行,但她還是沒好意思點破題,那就是誰來主抓這個項目。不過,傅桂英到底是一任縣長,大智雖略不足,一般的算計還不在話下。她一是主張快上這個項目,二是認為縣政府主抓,餘下的話,還用自己挑明嗎——我傅桂英還沒正式卸任,理所當然要充當掛帥的角色。

傅桂英的發言後來就有點亂了,再往後怎麼收的尾,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凡事清楚有清楚的好處,含糊也有含糊的益處。常委會如今不像文革後期兩派觀點對立互不相讓沒有涵養,現在講團結,講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結合,又都進黨校參加過培訓,誰都明白有話慢慢講,不能嚷嚷。嚷嚷一是影響不好,二是真翻了臉,爭將下去會弄個兩敗俱傷。所以,最文明的辦法是要用自己的道理與現行的機製說服或征服對方,起碼讓一把手的意見和你一致起來。一般來講,合格的縣委常委們都得精於此道,這並不是都老奸巨猾了,是特殊的位置要求他們必須在更高的層次和方法上處置問題。

苗滿田發言了,他習慣先說我說兩句,往下這兩句可就長了。他說:我對工業不內行,但深知工業的重要性,小平同誌講發展是硬道理,我們沒有理由不把這件大事放在當前一切工作的首位。不過……他這一不過,常委們的精力都集中了,因為凡是有個性的發言內容,幾乎都是這些轉折詞之後才能出來。苗滿田也深知發言的分量就顯在這兒,所以有意停頓了一下,抽起一根煙,又說:不過嘛,咱青遠是個窮縣,辦事情需要從咱們的縣情出發,我覺得,此事要辦,必須得保證一點:那就是有絕對的把握,百分之百的係數……鄭德海不知怎麼的就有點不高興了,他說:你說得也太絕對了吧,誰敢打保票……武裝部長說:神槍手還有打光頭的時候。任部長說:這跟打槍可不一樣。武裝部長說:有啥不一樣?一個理兒!傅桂英笑道;是一個理兒。任部長臉深紅:不是一個理兒,就不是一個理兒。米建章見狀忙說:別爭了,說下去,老苗。大家簿下來,苗滿田又說:對,讓我把話說完。我是說,咱這個窮縣可架不住再繳學費了,我先亮明觀點,在這個項目上再失誤,不能簡單地由組織上擔責任。這話一說完會議室的人全都不吱聲了。因為大家都清楚老苗的話指的什麼,就是傅桂英為被騙差點挨了處分,是米建章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向上級承擔了責任,傅桂英才囫圇過來。要是按照苗滿田的意思。這個項目就不是一般人能擔得了的,你就是自己立下軍令狀,我們也未見得同意。傅桂英終於忍不住了,挺激動地說:還是把話挑明了吧,我那個事,我是甘心情願受處分的,我也向組織上寫了請求處分的報告,處分不處分,那是領導上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要是米書記和常委們後悔了,還可以把報告改回來,我受什麼處分也沒怨言!米建章一看不好,要吵起來,忙說:得得,不提這個,不提這個,還是提項目,提意大利。有的常委就樂了:提意大利,我們也沒去過。是那也有麵條嗎?米建章想緩和緩和空氣也好,就講意大利有通心粉,跟咱中國的麵條差不多,不過人家不像咱們有炸著或西紅柿鹵,人家往裏拌些個亂七八糟的好東西,吃著還行,就是他娘的太貴,這才去幾天,幾個人就吃進去一個北京吉普錢,早知如此,真該帶兩箱方便麵去,管他什麼體麵不體麵。還有就是人家那裏可街是雕像,光身子的多,跟咱們今年的掛曆一樣,不過人家也不當回事,也沒人說那是誘發青少年犯罪的因素。還有就是羅馬那地方特幹淨,跟公園一個樣,可街都是花,也沒人偷,你們說說就咱們去年搞縣慶頭天晚上擺到主席台上那花,轉天一早就少了一半,這事到底查出來沒有?

聯係起本縣的事,米建章有些生氣了,丟花這事他已經指示查清並嚴肅處理,可下麵總說在查,卻總沒個結果,今天也不知怎的從意大利一下子就回到去年臨時搭的主席台上。常委們見書記問這事,也都隨著說吧。苗滿田主管政法,就一五一十地說這事確實是認真查了,已經查出那一批花讓人用汽車拉到市裏去了,後來就追車牌子。還真把人找出來了,一問怎麼著,人家說送到哪哪了,你們到那一問就知道了,咱們傻嗬嗬挺高興地就去了,到那一看誰也不敢問了,是地區領導住的大院,大院管理員還說青遠送的什麼花,一點都不好看,差點影響了文明大院的評比。常委們聽了這一番介紹,不由地你看我我看你,鄭德海問:總不能是司機想送就送吧?苗滿田說;那誰知道……往下就不說了。米建章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這事要是這麼著,也沒啥,可總得有人說句話吧。苗滿田笑道:肯定有。不過,要我說算啦,也不是個人賣了,也不是給哪個領導個人了,是美化大院了,咱們也是做貢獻吧。傅桂英說:做貢獻也得貢獻到明處,過幾天縣委的汽車給了地委,也就這麼做貢獻嗎?她這個比喻太好了,本來不想再提這事的常委們又說起來,非要把這事弄明白。米建章一想也對,在自己主政的縣裏,怎麼能有人水大漫橋,那不是輕視了自己的存在,便讓苗滿田接著往下說,苗滿田說這事是縣政府侯主任辦的。全場皆驚,齊刷刷地看鄭德海,鄭德海辦事有根,知道自己沒參與這事,便說叫老侯。過了一會兒老侯來了,一進屋米建章就問:老侯,頭年那些花是你讓司機送地區的?老侯點點頭:是,那兩天車都忙著搞縣慶,我把我外甥自己的車找來了,連油錢也沒給人家。米建章問:這事誰讓你辦的?老侯挺謙虛地笑笑:沒哪個領導讓辦,領導有那個意圖,我主動落實就是了。小事一段,後來聽說有人打聽這事,我也沒說。旁人辦那麼多好事,不是也沒表揚嘛。他這話說得常委們哭笑不得,米建章瞅瞅鄭德海,用手指頭敲敲桌麵,意思是瞧瞧你手下的這位白薯。鄭德海卻沒急,他聽得清楚,老侯說了領導意圖這幾個字,這就是說肯定是縣裏的頭頭,甚至可以肯定說是米建章自己無意中說過什麼,老侯才辦這事。鄭德海不願意讓老侯背黑鍋,而且從老侯那很容易使大家聯想到自己這兒。鄭德海對老侯說:你先甭管這事表揚不表揚,你說說是哪個領導的意圖。米建章說:對,你說說嘛。老侯對米建章笑道:米書記,您就別謙虛了,這事是您安排的呀……眾人都愣愣地轉過臉來,米建章臉變成白黃色,問;我咋安排?老侯說:那天晚上喝完酒送領導上樓,跟專員一起來的招待處長提到花,您回頭跟我說抓緊辦。我就辦了。米建章拍拍腦袋,說:我讓你辦,是說轉天會場要擺好花。老侯說:您可能是喝多了,招待處長是找咱們要花,那陣子,各縣都給送花去了。老侯說的肯定是對的,米建章喝酒沒有把門的,喝多了誤事的時候有幾回,常委們都知道。大家一看這事再說下去米書記就沒法下台了,忙讓老侯回去。然後,傅桂英說還是議一議項目的事吧。她這麼一說米建章好後悔,說;真是的,說項目怎麼就說起意大利麵條,又說起花呢?常委們都笑道:小插曲,有意思,我們愛聽。光說愛聽也不行,米建章心煩意亂了,他又擔心再提項目又要涉及誰主抓誰負責了,這事看來事先缺少通氣,或者是自己出去這一段,有些什麼新情況自己還蒙在鼓裏,幹脆回頭再說吧。米建章就說;項目的事回頭再說吧,還有時間。咱們先說說眼下要幹的工作吧。常委們說也好,先說工作。剛要說門響了,老候又進來了,米建章沉著臉問;你怎麼又來了?老侯說:沒辦法,那些老太太又要工資來了,她們也不知怎麼知道的開常委會了。院裏立刻就傳來那些熟悉的聲音。米建章看看鄭德海:老鄭,這是你的事,你去擋一下。鄭德海頓時想起老陸,噌地站起來就去找老陸,院裏的那些人見了鄭德海也不理,還要找書記縣長,老侯說:鄭縣長在這兒,在這兒!人家說:找書記,找一把手!鄭德海說:我管錢,找書記我不管啦!把火才引到自己身上。眾人就跟他一起去財政局。老陸的辦公室裏都是人,都是煙。老陸見鄭德海就問:我都安排了,怎麼又來了?鄭德海說:這倒要問你,咋問我?老陸問老侯:鞋廠的廠長剛從這走,跟銀行都說妥了。那些人說:我們是被服廠的,這個月也不行了!鄭德海說:老陸,這些人交給你啦。老陸說:反正就那點錢,這麼鬧下去就全光了。鄭德海說:股份製的試點得抓緊搞呀。老陸指指辦公室裏的人說:這不正落實嗎,落實的廠子情況都不錯。鄭德海心裏寬了一些,對被服廠的人們說:廠裏有困難,你們有困難,縣裏知道。可咱們縣裏也有困難,廠子不掙錢,縣裏哪來的錢呀?那些人說:我們不管,我們幹了幾十年了,讓我們開百分之五十,不行!鄭德海說:開百分之五十是不好,是得想法開百分之百,但百分之百得靠廠子去掙,我這個縣長也不能印票子,全縣還有一萬多幹部、教師要開工資,我還發愁呢。老侯說:同誌們,鄭縣長的話是實話,你們先回去,容領導考慮一下。老陸說:你們先回去,回頭我找你們廠長。甭說你們,這個月縣政府的工資都發不及時了,鄉鎮有的半年沒發了。被服廠的人說:人家不發有指望,我們指望誰。老侯說:都是國家職工,有啥指望?那人說:我們也不胡說人家,反正我們職工,就得指著公家。還算不錯,好歹把這些人勸走了。隨後鄭德海就進辦公室回這些搞股份製的廠長們談話,要求大家無論如何把上級的精神落實好。有的廠長說效益不太好,職工認股不踴躍。還有的說職工擔心跟著賠了。鄭德海說:多做做思想工作,過去農民一搞責任製,積極性全上來了,工廠的大鍋飯早晚得打碎。告訴大夥這是趨勢,有能耐的,趕緊自己幹,人家開小鋪的賣豆腐腦的都發了,咱們廠子再這麼下去也說不過去了……老侯說:其實道理很簡單,將來就得搞私有製了。老鄭瞪了他一眼。後來會散了,鄭德海問老侯:我說老侯你怎麼啦?五七年那指標還給你留一個呢。老侯撓撓腦袋說:是呢,上了一回手術台,回來尿尿痛快了,說話也痛快了。老陸說。你那前列腺長嗓子上了吧?老侯說:去你的,你才長嗓子上了。鄭德海忽然想起老陸的話,忙問:這月工資到底咋樣?老陸說:剛才隻能那麼說。都安排了,怎麼也得對付上。鄭德海問:下個月呢?老陸說:下個月再說下個月吧。哼,一到發工資時,我就恨不得來場世界大戰。鄭德海說:大戰你也得給我發工資。老侯說:發不出來讓你前列腺長嘴上。他仨這才有說有笑了。從老陸那出來,見公安局小徐局長站在一邊,鄭德海單獨過去,小徐說:我考慮再三,還得派人去追,萬一能追回來些呢。鄭德海看小徐變化得挺快,就意識到這裏又有什麼內情,他說;我讚成。不過,你最好向米書記彙報一下。小徐點頭同意,倆人就去會議室,到會議室一看,人去屋空,就剩下不少煙頭和喝剩下的茶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