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會後,鄭德海有點著急了,因為他發現米書記這幾天心神不安地常一個人鎖在屋裏抽煙。一把手這邊不動,全盤棋都玩不轉。傅桂英那邊呢,也不見先前匆匆要走的樣子,辦公室又打掃得幹幹淨淨,隻不過時來時不來。這時候地區來了一位副專員,專門了解貧困縣的事,說目前省裏批不了啦,權力到了國務院,國務院要是批了,縣裏一年就能得到政策和財政上的許多好處,反之你列不進貧困縣,上麵就把你和旁的縣同等對待了,該要的要,該收的收。米建章對這個事有點犯琢磨了,他把鄭德海找來,倆人關上門說話,米說:老鄭,你說這事咋辦?咱們這二年打翻身仗,仗打得怎麼樣你也清楚,真的假的統計局那的數字反正是上去了,現在再往下降,叫我怎麼辦?鄭德海沒吭聲,但表示同情地點點頭。他明白這裏的意思:像米書記他們這些外派來的幹部,若是在三兩年之內把成績搞出來,然後往上一調,是最順當不過的事了,若是窩在這裏,往後就越來越不好說了。數字這東西,除了計劃生育上麵極認真了是丁卯是卯,虛報了弄不好要吃掛落兒,旁的數字,特別是人均,水分就大了,你讓老百姓把家裏的進項都打進去,什麼雞蛋啦,蘑菇榛子啦,柴禾啦,東加西加就能加上去,你要隨他們便,他們肯定報得讓你覺得還在低指標那會兒,其實家家戶戶兩年不收成也餓不著。可萬一定不成貧困縣,上級財政補貼一減少,職工幹部包括教師工資就要成問題,那時你找哪個爹去!鄭德海心想這事可不能由著你米建章了,你拍拍屁股走了,讓我們在這坐蠟,這可不中。當然,話可不能這麼說。鄭德海想想說:米書記,依我看這事也不必犯難,貧困縣的錢也不是地區給的,咱們爭上一個貧困縣,也是給咱們地區減輕點負擔。至於地區領導那裏,咱們可以再做一次彙報,讓他們明白咱們的心意,咱們完全是從全局出發來考慮問題的,報貧困縣的數字絕不能影響您這兩年的成績。這一番話就說得米建章眉頭有些舒展了。米建章說:老鄭,可這話我不好跟上麵說呀。桂英又要走,滿田又是一肚子情緒……鄭德海說:我來說,我來說,這您放心。米建章笑道: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於是上上下下都圍繞著申報貧困縣做工作,使勁往窮裏說。米書記陪副專員到幾個鄉鎮和村去轉轉,情況果然是那麼回事,不說真有個別戶炕上沒炕席,希望工程尚未來臨的村子孩子失學的不少,有個村還有兩戶的房子都快塌了。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瘦男人躺在炕上快不行了,一問說老婆孩子都走了,是因為家裏窮走的。副專員流下了眼淚,自己掏出一百塊錢放在炕頭,那瘦男人卻很利索地抓過來。鄭德海小徐他們都跟著。領導出去了,小徐讓村主任把錢拿回來,說:這小子抽煙紮針,還給他錢!村主任說:沒臉的玩藝,真給我丟人,全村就他一戶。鄭德海擺擺手,說:給他買點糧食吧。別餓死。回到縣裏自然是盛宴款待,青遠這的甲魚挺出名,但眼下也不多了,給副專員和主要隨員的兩桌上了兩個大的,副專員未曾動筷心裏想起失學的孩子,便不忍心吃,大家勸說今天是看貧困鄉村,要是看富的也不少。就說了幾個例子,說得副專員氣喘勻了,高高興興地和眾人喝酒吃甲魚。鄭德海不失時機地把米書記這二年的成績講了一番,米建章在一旁直擺手說別說我說大家吧。副專員很高興地和米建章碰杯,還說了一句前程無量,米建章的情緒愈發好了。就打通桌和每人碰了一杯,有的特別熟的還碰了兩杯。都是大八錢的高腳杯,一圈下來就不少,米建章還要到旁的桌上走走。鄭德海怕他喝多,就沒讓他去,自己從單間出來去轉另外兩桌。其中有一桌是地區和縣裏的司機,他們願意自己在一起喝。鄭德海曆來對司機們挺客氣。還沒進司機們的那個單間,就聽司機們說:咱這桌少個菜,沒王八。另一個說:王八都在那兩屋了。接著就是一陣笑。鄭德海轉身就到了夥房,管理員迎上來問啥事。鄭德海問:司機那屋怎麼沒王八?管理員說:就倆大的。怕上小的不高興。鄭德海說:笨呀,小的不會多上倆。管理員趕緊落實,等菜送上去,鄭德海也跟進去,司機們都樂了,說:鄭縣長,看我們這,這麼多小王八。鄭德海笑道:水淺王八多,你們可得在領導麵前幫我多說幾句。地區來的司機都拍胸脯說:沒問題,放心吧,用得著我們的時候,隻管說話!甭管人家管不管用,這話說得痛快,鄭德海著實和他們多喝了幾杯。再回到米建章那個桌上,見建章兩眼通紅,樂得直個勁地說。鄭德海心想,樂極生悲呀,可別出啥事。
結果就樂極生悲了。
這頓飯是中午吃的,吃完飯休息一會兒地區的同誌都走了,鄭德海覺得渾身怪累,就回家睡了一覺,結果一覺睡到快吃晚飯的時候。起來想想是星期六。有啥事下星期再說了,就沒去機關,衝了杯茶,一邊喝一邊等著徐淑敏回來做飯。徐淑敏這兩天不打門球改練香功了,說已經練出香味兒來了,還讓鄭德海聞,鄭德海年輕時就有鼻炎,聞也聞不出來,怕掃人家的興,也就說聞出來了,徐淑敏挺高興,每天堅持去練。星期六晚上孩子們都回來,算是來一次天倫之樂,鄭德海對此還挺高興,吃好吃賴的,想想自己當年一個小放牛娃如今混成這樣,心裏怪舒服。天擦黑時徐淑敏回來了,一進屋就十分緊張而又興奮地說:老鄭,特大新聞!特大新聞呀!鄭德海知道徐淑敏愛咋呼,就說:國內的還是國外的?徐說:本縣的!鄭德海說:本縣有啥新聞,有新聞也得我先知道。徐笑道:得啦得啦,太遲鈍啦。也好,你不知道也好。告訴你,小米子和小黃倆人在一起,讓小黃她男的大老黑給捉住了!鄭德海正要喝茶,手一哆嗦,灑了一衣襟,他問:真的?徐淑敏說:那還有假,那會兒縣委院裏圍了不少人,小徐也去了。鄭德海心裏就怦怦跳起來。這時老陸進來了,張嘴就說:您知道了吧?我說這家夥早晚得出事,怎麼樣,這回他非得走啦。沒等鄭德海說啥,電話響了,是苗滿田打來的,說老鄭你無論如何快來機關,弄不好就出人命了!鄭德海放下電話,徐和陸都說堅決不能去,愛打成啥樣就啥樣,他一把手搞破鞋,上麵紀檢委肯定來人,咱不給他操那份心。鄭德海屁股也沒挪動,接著就給傅桂英打電話,傅辦公室沒人,又往家打,家裏孩子說她姥姥住院了,傅桂英去醫院了。放下電話,小四和媳婦孩子回來了,進屋小四也說這事,鄭德海不願意當著兒媳婦麵談這個,就說小四你知道啥,小四說我當然知道,小黃她男的大黑跟我是哥們兒,他早就說要給米建章點顏色看。鄭德海忙問:你認識啊,快說說怎麼回事。小四賣了個關子,不情願地說:大黑就是糖酒公司打籃球的。小黃原來是城關鄉的電話員,書記對她不賴,給轉了幹,調到縣裏來。後來好多人都追過她,讓大黑給占了,可結婚一看,不是原裝的……鄭德海見兒媳婦也在一邊支楞著耳朵聽,臉上就火辣辣的,忙幹咳了兩聲,把兒媳婦咳嗽到裏屋去了,鄭對小田說:你說過程,太細節的地方,不必說。小田說:也沒啥了,大黑原先淨揍小黃,後來小黃提出再打人就離婚,大黑不打了,但背後總盯著小黃,據說他們家那套房子就是大黑跟原來書記敲來的。鄭德海一聽就扭了臉,他早就聽人這麼說過,說米建章來之前,小黃跟前任書記不錯,結果就給她一套房子。鄭德海是管分房的,那回是陰差陽錯,有人往樓裏搬,騰出一套老房子,在山上又是平房,沒人願意去,正好小黃沒房子,給了她,沒想到讓人議論紛紛,還做了很多聯係。鄭德海當時罵過:操他娘,咱這窮縣吧,人窮事還多,沒雞巴好啦。後來他就想,以後凡是長得漂亮的別進大院,省得添亂。
鄭德海琢磨琢磨還得去大院看看,省得亂子鬧大了不好收場。才到門口,張大炮找上來,說:你怎麼還穩坐釣魚台,還不快去!鄭德海說:是去,唉,你瞧這事鬧的。張大炮說:先把局麵穩住,咱們這縣,架不住領導出這事。老陸笑道:還憂國憂民了,你們不是要上街嗎?張大炮道:我天天上街買菜,敢情你有人送!老陸道:誰送菜呀?!張大炮說:對,菜便宜,送錢就有了,是不是?老陸半惱著說:大炮你誣蔑我,你們門球隊還想買球衣?沒門!張大炮一下子軟了;別別,誰叫你說我上街的呢。
大院裏各室部委辦的燈光還亮著,估計都在瞄著這事,要看個究竟。米建章的辦公室門緊關著,還有個公安局的同誌把著。小黃辦公室裏人影綽綽話聲嗆嗆,看來那裏也沒閑著。小徐局長出來跟鄭德海說:問題有點嚴重,米書記讓我把大黑拘了,大黑手裏有照相機,小黃說放她出去她就去跳崖。苗滿田和任部長也來過,任部長說:影響太大了。苗滿田說:為了防止萬一,還是送米書記回市裏吧。這意見就得到了小徐小任的讚同。鄭德海心想,米書記往家一走,就等於默認了,往後都沒法回來了,這回可好,原先是傅桂英縣長那個位子,現在又要加上個書記的位子,青遠甭幹別的人。鄭德海畢竟經曆得多,當年在五七幹校裏見過有人提起褲子不認賬的能耐。便問眾人:到底怎麼啦?抓著什麼啦?小徐說:咱也弄不太清,就說大黑端著照相機進去,倆人正在親嘴呢。鄭德海說:親嘴?誰看見了?你們看見了?苗滿田說:大黑說的,估計不會錯。鄭德海說:誰估計不會錯?是大黑是你們?你們糊塗啦?啊?你們來幹什麼來啦?還不讓大家下班!發什麼傻!一通擼家夥,把這三位都擼得清醒了不少。小徐跺腳道:真的,我操的,都幾點啦,你們這還不打下班鈴!小任扭頭就往傳達室跑,一會鈴聲響了,各部門的燈滅了一個又一個,幹部們出來,眼睛都瞅著這邊,腳下走得很慢。鄭德海見狀一拍小徐肩膀,哈哈笑道:這酒啊,可不能多喝,他們糖酒是不是哪又開張了?喝多了跑這來了。小徐心領神會,衝門衛喊:往後你們得看著點,喝多了不能讓他進來。這麼一呼喊,幹部們的腳步就變得快了不少。鄭德海又衝大家說:回家少喝點,特別是老侯,你剛分的樓,聽說你夜裏尿完尿找錯門了,是不是?眾人哄哄笑,老侯說:沒那事。不過,咱那房子設計得不好,剛住進去夜裏沒找著廁所門倒是真的……老侯這人極好,寧願犧牲自己,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大院裏終於靜下來。
鄭德海先進了小黃的辦公室,小黃被幾個女同誌領到別處去了,大黑被幾個人看在那裏,手裏還抱著照相機。大黑說:這次我跟他姓米的拚了!鄭德海說:你拚個蛋呀!你見著啥啦?見著人家幹事啦咋著?吐黑說:我都照下來了。鄭德海說:你照個蛋!就你那破相機,閃光燈都沒有,能照個球!這一唬還真把大黑給唬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相機。鄭德海讓旁人到屋外,剩下他倆,鄭德海說:大黑,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大黑說:鄭伯,我咽不下這口氣。鄭德海說:啥氣?人家書記對你媳婦不錯,是看得起你們。沒人理你們你高興?回頭讓小黃掃大街去,你樂嗎?傻德性,你也不想想,人家是書記,人家怎麼可能辦出越軌的事,不過是人家把文件上的事指給小黃看。大黑說:看文件臉還能貼到一塊去?鄭德海問:你看貼到一塊了?你從背後怎麼能看清。我問啦,人家米書記迷眼了,讓小黃給翻眼皮呢!大黑搖頭:屋裏哪來的沙子。鄭德海說:你甭不信我的話,你鬧吧,非鬧個雞飛蛋打不可,人家米書記是要高升的人,回頭人家走了,你媳婦也跟你離了,你就舒服了。這麼一說大黑就老實多了,後來就說:那現在怎麼辦?都鬧成這樣了。鄭德海說:我看你是喝多了。大黑說:我沒喝酒。鄭德海說:我看你就是喝多了。你要不喝多能幹這事?大黑明白了,連連點頭說:是喝多了,喝多了。鄭德海又著實地把他教導了一番,看看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就讓大黑回家了。然後,鄭德海就去看米書記。米建章這會兒醒過酒勁來,心神不安地坐在裏屋抽煙,一見鄭德海他就說:老鄭,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啊,我是一時衝動呀,我心裏並沒有什麼非分的想法,我就是覺得她這個人溫順,不像我那個媳婦那麼刁。老鄭,你說我可咋辦……鄭德海把米建章嘴按了一下,說:米書記,你這是怎麼啦?你啥事也沒有呀,大黑看錯了,不是小黃幫你翻眼皮吹沙子嗎。米建章搖搖頭:不是不是,屋裏哪來的沙子,我是一時衝動……鄭德海搖搖手,讓米建章冷靜下來,說:人家小黃和大黑都說你迷眼了,你的確是迷眼了,都是誤會,誤會你懂不?米建章慢慢琢磨過味兒來,還問:真的,他們都這麼說?鄭德海笑道:可不是嘛,大黑已經回家去了。米建章說:那我去給小黃道個歉吧。鄭德海說:有什麼歉可道的,你快吃飯,吃了飯看文件,一看文件就啥事也沒有了。米建章抿抿嘴唇,連連點頭:那就拜托您啦。鄭德海從米的辦公室出來,就去找小黃,陪小黃的幾個女的要走,鄭德海說:別走別走,都給我坐這兒,我一個人做不了女同誌的思想工作。小黃哭著說:鄭縣長,這事您可得給我做主,我可沒有勾引領導,我是給他送文件時,他讓我倒水,我一過去……鄭德海說:別往下說了,你也是,怎麼長成這樣,怪麻煩的……旁邊女同誌笑道:啥樣才不麻煩?鄭德海道:‘三心’啊,擱家裏放心,旁人看惡心,自己看著舒心。女同誌們都笑了,說:鄭縣長你咋找徐淑敏,人家年輕是一朵花。鄭德海說:狗尾巴花吧。又問小黃:你到底想幹什麼?小黃說:我什麼都不想幹。鄭德海說:不想幹怎麼淨出事?小黃說:我有啥法兒,他們都愛和我說話……鄭德海歎口氣,說:也怪可憐啦,算啦,我告訴你吧,這事可不能再往下說了,再說你就別想在青遠呆了。你就照我說的辦吧。便把有關誤會的情況說了一遍,又囑咐旁邊的幾個女同誌:你們都是女的,要有同情心,誰要是往亂處說,我都給你們調勞動服務公司去。女同誌說:放心吧,我們都是‘四心’的,凡是保密的事,不用您操心。鄭德海樂了。小黃說:鄭縣長,我有個要求,我調您身邊工作吧。鄭德海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高血壓,怕和女的說話。你先湊合幹吧,回頭調個合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