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坐著的全是老頭子,心裏說怎麼這麼抬舉我們,我爺覺得台上是自己兒子,怪仗義的,就說:有我們這樣的花骨朵嗎?能結啥好果子?
結堆老倭瓜。有人說。二伯父說:老倭瓜更是好家夥,秋下熬一鍋,稀爛噴香,吃得老狗都起秧。
立刻有人說:大官僚你說差了,貓起秧,狗連幫,你咋連這事都弄差了。
二伯父笑笑說:差啦?我還以為你們都是木頭呢,跟我在這相麵呢。
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二伯父又掏出張紙說:剛才那稿是給學生們念的。我成心念給你們,為的是讓各位都像年輕人活泛點,別沉個臉跟開鬥爭大會似的。
眾人都樂了。你說二伯父他嘎古不,為了達到他的目標,他啥招兒都敢使。按現在的話說,他應該屬於思想解放,不循規蹈矩的類型,有開拓創新精神。他把手裏的紙往桌上一扔說:我看咱就甭念啥稿子啦,咱就來實打實的吧。前方打仗,後方支援,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你們腦門子發亮,身子發胖,都是該出錢的主。早出晚不出,早晚都得出,大河洗澡痛快,別溫吞水褪豬。說吧,還能再捐多少?
眾人便看我爺,我爺眯著眼不說話,一個勁喝茶水。二伯父叫人快倒茶水,說這是杭州西湖的龍井茶,這茶叫二斤半。咋叫這名字呢?隻因為產這茶的茶樹很少,每年隻能製出二斤半。今年這二斤半,一—斤送到北京給了毛主席,另—斤送到朝鮮慰問了誌願軍,剩下半斤,二兩給了延安的鄉親,二兩給了工廠的勞動模範,剩下這一兩,就在這了。這可是千載難逄呀,能多喝您就多喝,不光延年益壽,還保吉祥平安發大財。
這些話擱現在連小孩子都不信,可那時候行,那時人頭腦沒現在這麼複雜。而且,那茶葉確實也是好茶葉,是一個老朋友送二伯父的,那人瞎吹,二伯父不僅原封不動給搬這來,還添枝加葉,說得真事似的。
臘七臘八,凍死倆仨。雖然教室裏生著爐於,我爺等人穿得挺厚實,但畢竟天冷,誰都想往肚裏灌點熱乎東西。老頭子們牙口不行,就喝茶,喝了一陣身上熱乎點了,我二伯父把一痢窗戶給推開了,因為啥?他心裏熱!這幫老家夥還是不捧場呀。二伯父心裏說到底不是解放區的人呀,人家支援前線啥都舍,你們可好,往外掏腰包這麼費勁,還沒老娘們生孩子痛快,喝我的茶水,你們可順當了。我叫你們喝,喝完不讓去廁所,看誰能憋得住。想到這他說院裏有冰太滑,各位想方便先忍著點,咱一會兒就散會。大家多喝茶吧。
他說是一小會兒,可實際上就在那幹靠著。涼風在屋裏一逛悠,肚子裏的水立馬兒就往下行。老頭子又尿多,有幾個坐不住,一個勁挪動,用眼角子斜愣我爺。我爺後來也有點憋不住了,睜開眼問何天宏說:再捐點沒問題,多了捐不出來。
何天宏說:多少都行呀?
有人咕嘟咕嘟給倒茶,改用大花瓷碗了,何天宏說這碗趕趟,一碗少說也盛多半斤。何天宏在一邊說喝吧,這東西稀啦咣旳,十斤也曬不了一斤幹兒。我爺他們這會兒腦袋發懵,動作就有點下意識,順著人家說的就端起來喝。連著幾碗下去,都架不住勁了,連屁股都不敢動了。二伯父明白這是到火候了,憋尿是一開始亂動、憋大勁就不敢動了。他說:是不是茶葉太淡了,我那還有一種名叫四斤六兩的好茶葉,用不用再沏幾壺?
我爺擺擺手說:老二,我們認出,每戶出100萬吧。
旁人都說:出100萬。這100萬就相當於後來的100塊。對窮人來說是個錢,擱他們身上就不合適啦。二伯父聽罷眨眨鼓眼珠,一擺手說:還是把那四斤六兩沏上吧。
我爺緊擺手:別沏,200萬。二伯父搖頭:還是沏上吧。另一個老爺子帶哭音說:300
萬。
二伯父站起來抱拳作揖:多謝。還是沏吧。
我爺小山羊胡子撅起來問:老二,你開個價吧。
二伯父笑道:自願,哪能開價。還是邊喝邊議吧。
有個老爺子舉手:500萬。又有個舉手:600萬。最後是定在了1000萬。二伯父給眾人深深鞠了一躬,挺誠懇地說:各位叔叔大爺,還有我爹,我今天對不住大家了。不過,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關係到咱每一個人的利益,有國才有家,有家才有產業。各位都是熱河名流,在這些大事上,往後還是多往前麵走才是。你就是個人不想進步,還有兒女呢,得為他們的前程著想,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我爺喊:受不了啦你小子還說水……還說流……我這都流出來了。
二伯父一拍腦門喊:來人!拿尿桶來!
往下的情景就甭細說了。老頭子們個個渾身輕鬆,直打激靈,有兩位愣把結石給排出來了,一高興又主動加了100萬。但我爺情形不好,棉褲腿浸濕,回家跟我奶說這個喪良心的老二,差點把我給憋死,往後他來家吃飯就給他喝粥,看他尿脬有多大。我奶說你想得美吧,人家自打千嚼了咱家一個幹饅頭,還吃過咱家什麼。我爺想想說也是,說這可就怪了,這人怎麼一跟了共產黨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了,淨幹旁人幹不出來的事。我奶挺明白地說那就對啦,要不然人家咋能打下天下。我爺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天下是他們的,日子是咱自己家的,咱得提防著老二把咱家獻給天下。
我奶說:放心吧,我把得準秤砣,隻要你不說我偏著向著。
正正讓我爺給說著了,沒幾天二伯父拎著包點心來了,又叫爸又叫媽,然後就說能不能再帶頭多捐一點。我爺當時就沉下臉,說這個家支撐到這會兒也怪不容易,再捐就得喝西北風了。二伯父摸不清底細,也不好再往下說,就到後院跟我爸聊天。我爸挺追求進步的,偷偷說老爺子有錢,隻是太摳門,除非你娶媳婦要財禮錢。二伯父叭地一拍大腿說:那我就娶媳婦。
我爸問:你有嗎?二伯父說:這事好辦,先找一個,把錢弄到手再說,我不能在區裏落了後。
原來,捐獻雖然是自願,但市內各區誰都想爭個第一,區幹部們個人也要爭第一。二伯父是心裏沒有個人呀家庭呀這些觀念的,一切都是為國家和組織,拿出性命他都舍得,何況錢財。既然不能順順當當從家裏要出來,他就使起了邪招兒,他轉身回前尾,跟我爺說兒子我的終身大事要定下來了,我得置辦結婚的東西,還得給女方財禮。我爺也不含糊,說你們共產黨咋還興那些老禮兒,不是提倡勤儉嗎。二伯父說你把我生成這模樣,人家女方看著不順眼,不多花倆錢,能娶到手嗎。我爺氣得胡子又撅起來,結結巴巴地問:我、我、我給你生成啥樣?
二伯父指著鏡子說:你照照,你啥樣,我啥樣。你要不給錢,我明天就告法院,要我那份財產。
我爺急了:我還沒死,你要不著。
二伯父說:我預支了,你死後我也不要啦。
爺倆這就幹起來了,把全家老少都招引過來看,大家心裏都向著二伯父,原因也在於老頭子平日太摳門,誰都甭想從他手裏多拿走一個錢。我奶精,一眼就看出二伯父的花活,但話又不能挑明,她邁著小腳上前給老爺子倒杯水,說你喝口水消消氣有話慢說。我爺一見水小肚子就疼,都做下病了,嘩啦把碗往桌子裏一推,看著勁挺大,其實水都沒流出來。人家旁人生氣是往地下摔碗,我爺往裏推,你看他小氣到何種地步。
我奶說:我說天宏呀,你要成家,這是好事,你爸沒少跟我磨叨,還讓我去托媒人……
二伯父說:甭你們托,我自己找若啦。
我奶問:是哪家的姑娘,說出來也讓我們大家高興高興。
二伯父愣了一下,他得現編一陣子。那不是說在二仙居買燒餅,在火神廟買碗坨,那叫一個大活人,得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熱河城就這麼大地方,自打康熙年間隨著避暑山莊興建帶起這麼一座小城,一條長街,三道牌樓,草市糧市,山下山上,從來沒動過刀槍,沒亂過營。誰家的大門誰家的牆,誰家的孩子誰家的房,那都是淸清楚楚,一彎一繞都能順梢摸蔓弄明細底。二伯父站那想了幾個,剛要出口又覺出不對勁,好像人家都結過婚7,萬一傳出去會破壞人家家庭生活。他想想:幹脆我說個外地的,就說在四平認識的,隨大軍南下了,你們能往哪去核對。他說:我的女朋友叫林帶玉呀。他在機關聽人家講有一個住在江樓上的女子姓林,身上總帶塊玉,所以叫林帶玉。
我奶樂了,抿住嘴問:這林姑娘在哪兒。
二伯父說:原先在四野十一縱,這會兒在江南駐防。
我奶說:住在紅樓上。二伯父撓撓腦袋:您咋知道?
我爺在一旁說:書上都寫著呢。
二伯父知道騙不過去,一拍肚子說:也罷,咱不要這姓林的。你們等著,三天以後,我準帶個大活人來見你們,準備見麵禮吧。
第三天頭上他還真帶來一位,是區婦聯的葛大鳳。葛大鳳是二仙居橋東賣燒餅的葛老大的大了頭,人長得跟燒餅似的發圓,臉蛋子和手背上的肉鼓鼓的,像麵發起來一樣。她參加工作早,不是她多麼思想進步,是她有個表舅叫蘇有權,在區裏當民政助理,看明白了當共產黨的幹部前程遠大,說啥不讓葛大鳳在家跟她爸打燒餅,硬拉來參加工作。葛大鳳念過書,但念得不多,從小給她爸打下手,人練得挺勤快,在機關掃地生爐子擦桌子擦窗戶,啥活都幹,她最愛幹的是給各屋送文件。那天送到何天宏那兒,何天宏正捂著腮幫子發愁呢,他不知道往家帶誰好。按說他都這個歲數!,不對能不想娶媳婦,他暗地裏也沒少琢磨,他相中區辦公室的女秘書林小玉,人長得白淨清秀,名字也好,跟《紅樓夢》裏的林黛玉差一個字(後來他弄明白是咋回事)。
事到臨頭,他鼓足勇氣,買了雪花裔花手帕啥的,偷偷送給林小玉,林小玉不收,一打聽敢情人家有對象,這會兒在朝鮮戰場上。嚇了何天宏一腦袋汗,那是軍婚,弄不好犯大錯誤。往下琢磨誰,老婦聯主任,三十五了,老幹部,光顧工作,沒顧上結婚,大自己十來歲,領家去也不傢呀。但葛大鳳一進屋,何天宏眼睛一亮,忙問你今年多大?
葛大鳳張大嘴說:報告領導,十八啦。何天宏又問:有對象了嗎?
葛大鳳說:報告領導,我想工作,不想成家,不想當孩子媽。
何天宏說:不是讓你真當孩子媽,是讓你扮一回新媳婦,這是組織交給你的任務,你必須嚴格保密,堅決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