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鳳舉起右拳:請領導放心,為完成任務,別說裝新媳婦,就是做真媳婦,我也幹。請問那男的是誰呀。
何天宏說:跟我差不多。葛大鳳說:模樣差點,對付吧,反正也不是真的。
何天宏心裏說也不瞅你自己那個肉球樣兒,還說我模樣差,你以為我能看上你咋的,你連人家林小玉的一半都不如。但他轉念一想,不管咋說,葛大鳳幫自己這麼個忙,也算是好同誌,就把雪花資和花手帕送給她。倒黴蛋葛大鳳從小沒受過誰寵愛,長大了也沒讓誰愛過,拿了這東西心裏高興,明知是假的,嘴裏卻當真的就踉身邊的人說了,區裏沒多少人,一小會兒就都知道了,蘇有權急了,通問大鳳那男的到底是誰,大鳳呼啦想起要保密的話,死活還就不往下說。蘇有權就偷偷盯著,心裏說搞對象沒有不見麵的,我就不信逮不著你們。等兩天也沒見一個男的找大鳳,蘇有權樂了,跟大鳳說雖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但也急不得,得遇見合適的才能搞。葛大鳳拿著文件往外邊走邊說:等我送完文件,就知道合適不合適了。蘇有權還琢磨這話裏好像有話呢,那邊二伯父何天宏收下文件,就把葛大鳳領到家來了。那時已經是臘月十幾,家裏準備年貨,挺熱鬧的,一看他倆來了,更熱鬧了,原因是大家都知道葛大鳳是誰,我奶常去她家裏買剛出爐的熱燒餅。二伯父知道她叫葛大鳳,卻不知她家裏是啥樣。他還一本正經地給我爺我奶介紹說:這是葛大鳳同誌,區婦聯的幹部,思想進步,工作積極,勤勞樸素……手藝很好。我奶說。這可不是紅樓上姓林的,那是瞎編,這是真的,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二伯父嚴肅地說。
葛大鳳指著我爺我奶說:我跟他們認識更長,我爺打燒餅時,他們就認識我。
二伯父心一橫說廣就是從你老祖宗那認識你,今天你也是我的對象,他們也得認這門親,趕緊把聘禮拿出來,不然的話,咱就住這不走啦。
葛大鳳哭喪著臉小聲問:那不就成了真的嗎?不是說還有個男的嗎?
二伯父一拍胸脯:沒旁人,就是我,我就是要娶個貧苦人家的女兒為妻,這也是決心革命到底的表現!
他很激動,令我爺我奶吃驚。說來也是難為二伯父了,誰都知道他在熱河這有一有錢的老子。那時,還不像若幹年後講究家庭出身,千方百計瞞著家裏曾經有過錢。二伯父覺得自己雖然跟這大家子人走動不近,但畢竟有血脈連著,而且這些年他們也欠著我們娘倆,現在我一不抱怨二不糾纏,好生對待著你們,我想在區裏爭個先,你們咋也得幫我一把,日後我個人有啥困難,我也不找你們。沒成想竟這麼難,逼我去找林黛玉,又領回葛大鳳,往下再不答應,看來就得來硬的了。他習慣性地摸腰裏挎槍的地方,啥也沒有,他把手又伸到兜裏,一下摸著個硬東西,啥,一個漢白玉嘴的小煙袋。這是他來之前買的,想給老爺子打溜須。到這一著急給忘了。這會兒他想往外掏,不料煙袋杆別在兜裏。他一擺弄,從外麵就能看出兜裏有個硬東西。我爺眼挺尖,忙問廣老二,你掏啥?
二伯父心裏這叫來氣,一個破煙袋也跟我找別扭,他說:我掏他來個大喘氣。我奶上前按住說:老二,有話好說,可不能動刀動槍。不就是財禮嗎,我都給你準備好啦,你等著。
二伯父頓時明白了是咋回事,手擱在兜裏不亂動了。我奶麻溜把我爺拉到後屋,說拉倒吧老爺子,碰上這牲口兒子,急了就掏槍,還是花錢免災吧。我爺臉都不是色了,哆哆嗦嗦說共產黨咋教眘的,兒子這麼欺負老子,虧了就一個,要是有三五個,我甲嚇死八回啦,快給他錢把他打發走人。
我奶就去拿錢。當時熱河這的習憤財禮分上中下三等,家庭人品相貌都占先的,為上等。上等的在正式拜天地之前,要給見麵錢、改口錢、首飾錢、布料錢,還要給對方家裏四個抬著的紅漆盒子,食品、現金、布匹、占董,這些東西若都折成錢,起碼得在一億元,也就是後來的一萬元人民幣。按當時這兒人們的普遍生活水平來比較,這錢51夠高的。不過,這也隻限於極少數有錢人家,中等下等的財禮就大幅度降下來了。
我奶是按中等標準準備的錢。跟二伯父說新社會啦,你又是領導,抬盒子上門容易叫人說三道四,還是折成錢吧。二伯父說:太好啦,就要錢,多少?
三千萬。
扯淡!
二伯父當時就喊著跳起來,從另一個門袋掏出張報紙,指著說:你們著著,價碼都在這標著,轟炸機一架,50億元,坦克一輛,25億元,大炮一門,9億元,高射炮一門,8億元。你們咋也得給我個高射炮炮管子錢。
我爺目瞪口呆。我奶指著葛大鳳說:你是娶媳婦,還是買高射炮?
二伯父說:她這……這一身好膘,咋也值半架炮錢吧。
我奶說:夠嗆,高射炮細長,她這麼粗,差多啦。
二伯父拉我爺我奶到了後屋,討價還價說:那咋也得給個輪子錢,高射炮四個輪,二四得八兩億,完了我啥事也不麻煩你們。
我奶還猶豫,我爺閉眼擺手:兩億就兩億吧。我這家也不要啦,往後,你就自己個在外過吧。說完,心疼得昏過去了。
二伯父大功告成,巧借葛大鳳弄來兩億元,一分不少全捐獻了,不光在區裏,在市裏在省裏幹部個人捐錢,也是頭一名。但捐完了葛大鳳不幹了,蘇有權和大鳳她父母都找來,說你當領導的不能騙人呀。二伯父說本來說好了是騙我家裏的,為的是抗美援朝做貢獻。人家說你貢獻也光榮了,我們閨女這貢獻落啥結果,落個沒人敢要的結果。二伯父說對不起啦,回頭我負責幫她找對象。葛大鳳進屋說甭找啦,就是你啦。二伯父傻眼了:咱們那是在演戲。
葛大鳳說:演戲沒勁,咱來真的。
二伯父攤開雙手耍賴:我身無分文,窮光蛋—個。
葛大鳳說:我帶一簍子燒餅嫁給你,保證咱餓不著。
二伯父說了實話:我不愛你。
葛大鳳說:事到如今,不愛也得愛啦,要不,我就去找領導。
蘇有權說:對,告你欺騙少女。
二伯父苦笑著:有她這樣的少女嗎?算啦算啦,你們可別逼我犯錯誤……
結果就假戲真做了,葛大鳳一分錢沒得著,成了我二伯母。等到我記事的時候,二伯母已經肥得威風凜凜,因為太胖,肚裏油多,不愛坐胎,好幾年後才生了一個兒子,叫何營,屬猴,一聽就知道是公私合營那年的孩子,名字就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何營不隨父母,吃什麼都不長肉,幹瘦,讓二伯父二伯母大傷腦筋。二伯父那年升為區長,熱河省和全市人民群眾敲鑼打鼓慶祝進人社會主義,我爺不敢落後,蹦著高把買賣交出去,回家說我可卸了包袱了,共產黨真仁義呀,這麼破的買賣他們都給合過去,擱先前就該黃啦,這回用不著咱操心了。我奶說閉住你的老嘴,管住你的老腿,跟著黨走沒錯,亂說亂動找倒黴。
二伯父一看都進了社會主義,資本家也改造沒了,他的警惕性也鬆下來,隔一陣子也就回家來看看。1956年後半年他愛發愁,一是市裏開會,重新劃分管理權限,分到他手下的是白鐵社、剃頭棚、修鞋鋪、醬油醋。上級還讓他帶著這些人大步奔向共產主義天堂;二是何營越來越瘦,比上半年還瘦,大眼睛燈泡似的,就跟後來照片上非洲災民中的幼兒一般。二伯父召集一次全區職工大會,還是在文廟小學,用正殿,一瞅這些人他寒心了,一個個穿得破衣舊衫,臉黑手黑說不好個話,光知嘿嘿笑。二伯父當時就問都啥文化水平,回答最高的是小學四年級,大部分是掃肓班結業。二伯父又問上級讓咱奔共產主義,就你們這樣能行嗎。下麵哄地一下開了鍋,有說行的有說不行的,後來有人問那共產主義到底應該是啥樣,你當領導的給說說,行不行不就明白了。二伯父說我也說不大好,據說到那時東西有得是,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不用花錢。下麵又亂起來,說那你快領我們到辦成共產主義的地方去,好好吃一頓。二伯父一下子火了,拍桌子說你做夢吧,哪有那麼美的事,想吃飽得自己幹。下麵有人說:都捆一塊咋幹?修鞋又不是搞對象,幹啥非都擠一個屋裏,放個屁大家聞,幹活還得留著神,錘子偏了就砸旁人……
二伯父聽了一肚子這類牢騷話,散了會轉到二道牌樓何家大院,見到我爺我奶還有我爸,他指著我說:你看人家大寶長得多順溜,我家何營咋跟這公私合營一樣,挺好的苗,越長越抽抽了。
我奶說:誰叫你給孩子取那麼個名字,叫什麼不好,叫何營,合營合營,啥事都不成。豬多沒好食,人多沒好飯,一屋掌櫃的,成天瞎扯淡。
二伯父揉揉鼓眼睹說:這是誰編的?還真是那麼回事。我琢磨著像剃頭的焊壺的補鞋的鋦鍋的,還是個人單幹比合起來好。
我爺說:這事你可不能胡來,上級讓幹啥就幹啥,省得犯錯誤。我奶說:先別管公家的事,先把何營的名字改了吧,或許就能胖起來。
二伯父說:那就叫扯蛋,比鐵蛋還好養活,扯來扯去不謝黃兒,學名等上學再起。
那時沒人把孩子當回事,名字也是瞎起,特別是小名,順嘴叫什麼的都有。堂弟扯蛋六二年上小學以後起大名叫何時好,意思太明白了,低指標瓜菜代,問日子什麼時候能好過來。那時他又有一弟弟,六四年取學名叫何大國,是爆炸第一顆原子彈以後生的,他倆身下還有一個妹妹,七〇年生,生她時二伯父正在五七幹校插稻秧,手裏拿著綠禾苗,遂起名何苗苗。有人問他為啥這麼起名,他說名字就是個符號,關鍵是內容,叫什麼無所謂……
1956年底,我二伯父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他把修鞋鋪給解散了。起因是李拐子的鞋攤原先就在他家門口,正對二道牌樓一個朝陽的旮旯,合並後讓他去頭道牌樓的修鞋鋪去。他一條好腿,那邊拄拐,下雪化了又凍成冰,把他摔得夠嗆,好腿也不好使了。他又是光棍戶一個人,躺家裏就得凍死餓死,我奶愛幫助人,就過去給他點把火熬鍋粥。二伯父聽說了來看看,李拐於流著淚說我打心眼裏擁護共產黨,可就一件事覺得不該這麼辦,就是把修鞋的合到一塊兒,定這主意的人,是官僚主義。這話對二伯父刺激很大,鬧半天人家群眾心裏都明白,隻是不敢講。二伯父一拍炕沿說:你好了,還在家門口修鞋。
李拐子噌地坐起來:那鞋鋪呢?
二伯父說:有個名字在那頂著就行,關鍵不在皮,在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