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熱河官僚(二)(1 / 3)

第十五章 熱河官僚(二)

區裏修鞋的散了夥,眾人一片歡呼,但麻煩也就來了,蘇有權這時當副區長了,還想當區長,當區委書記,可上麵有人占著位子,他就著急。著急後暗自總結經驗,有了重大發現建國後大凡使勁幹工作的人,多數都出過差錯;可少幹工作或幹脆不幹工作的,專盯著旁人的人,官升得都好,特別是能寫文章批旁人的,絕對受重視。為此,他還在家練過一陣,寫了一大堆信紙,總也寫不像樣。他媳婦薑桂蘭是厚道人,在副食店賣醬油,回家說你是高粱米吃多了撐的,咋不進櫃台拿提拉(打醬油的丄具),專站拒台外說鹹道酸。蘇有權說你不懂,時代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好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要想提拔,就得動腦筋,我這官位能不能升,就看這手咋樣。薑桂蘭拿起他寫的瞅瞅,滿篇錯別字各位領導,今天我古(鼓)足永(勇)氣,揭發肚(膽)大包天的何天宏。

薑桂蘭嚇壞了,忙問:那是你外甥女婿,你咋告他?

蘇有權說:他解散修鞋鋪,就是反對走社會主義道路。外甥女婿也不行。

薑桂蘭說:其實,副食店也沒必要合並,居民多不方便。

蘇有權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那是資產階級,你怎麼想過那種日子!

薑桂蘭說:那好吧,中午飯你自己做,往後我也不管給你洗衣服了,你千萬別學我。我媽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蘇有權傻了,一個人在街上逛,肚子咕咕叫,逛到二仙居。這是個地名,據說當年有倆仙人在這喝過酒,喝著說這地方不錯,蓋兩間房子住這吧,就在橋東蓋茅草房三間。那草房如今早沒了,在那地基上建了一片芤房,住的都是姓葛的老戶,葛老大臨街住,為的是賣燒餅方便。蘇有權忽然眼睛一亮:葛老大又單挑門戶自己賣燒餅了!前些天不是合到人民大食堂去了嗎?怎麼又單幹了?

蘇有權上前叫姐夫,葛老大遞過熱騰騰燒餅,又酥又香,蘇有權吹著熱氣吃下去,吃完了也聽清這又是何天宏幹的。他又連著吃了倆燒餅,然後用頭掃淨嘴角上的芝麻,就去市領導那裏告狀。何接待他的市領導是老熱河宵的幹部,老八路,說話直,聽完以後拍腿叫好。蘇有權還以為說自己好呢,後來聽明白是說何天宏好。原來這裏的事局還挺複雜,熱河省五六年給撤了,歸到現在這個省裏來,各方麵工作總落在後麵,人稱塞外一枝花,不是老九就是老八,說的是全省九個專區,排名總是倒數一二的。時間長了,矛盾也就出來了,省裏說熱河這太右,熱河這覺得省裏左,雖然省裏官大,但熱河也有倔人,硬是敢創造性地幹事,有不少資料表明,熱河這兒是當初最早鬧小自由的地方。

蘇有權更倔更狠,從冬天告到春天,把狀告到了省裏,省裏正需要這方麵材料呢,拿著信,一位領導就親自來了,把市領導批評了一遍,又點名叫姓何的那位區長來,聽聽他說的服務行業搞個體的四大好處。這是咋回事?原來何天宏犯邪,自以為天高皇帝遠,神仙好逍遙,把合營的攤點給解散了以後,他還歸納了四大好處,在眾人麵前講:人不擠,活不斷(分散開生意好做);多幹活,少扯淡;放臭屁,去樹林(當時熱河城到處是樹,夏日攤點多在小樹林邊);抓虱子,不背人(男女在一屋裏幹活,很不方便)。

大禍臨頭,神鬼皆驚。二伯父一步三回頭地往避晷山莊裏走,比當年老百姓見皇上還緊張,路上遇上妻子葛大鳳,葛大風早不在婦聯了,在火神廟菜站當經理。她說在婦聯咱也不會寫文件,總掃地打水也不合適,畢竟咱男人是區領導,咱還是下基層吧。火神廟地處三道牌樓旁,九表同風的老匾四下有空場,曆史上是摘廟會鬧花會的集散地,這會兒菜站建在這兒,又成了一景,咋著?全市一共沒超過十個菜站,物以稀為貴,供求矛盾大,從官員到百姓,誰都得吃菜呀,一下子,葛大鳳小老媽坐飛機抖起來了。按何天宏的意見,菜站應變成若幹菜點,以方便群眾。但菜站不歸區裏管,直厲市蔬菜公司,故何天宏說話不管用。葛大風雖然對何天宏的建議不讚成,但畢競是夫妻,從菜站門口攆到頭道牌樓下,拉一把天宏說:別去,去了沒好果子吃。

何天宏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領導發話,不去不行呀。葛大風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順著人家說得啦,別爭嘴上高低。何天宏說:那是老百姓的心聲,不是我要爭個嘴上高低。

葛大鳳指著排大隊買菜的人說:老百姓不是都活著嗎,你幹啥去找死。為了他們的長遠幸福,你也得闖過這一關。

這時候正是大清早,太陽剛升起來,明晃晃帶著點紅色照著這座古城,照著破舊的三道牌樓,照著牌樓下鋪著大塊石條的西大街。西大街是禦道,是清朝皇上從北京來避暑山莊的最後一段路。這是一條曾經精心設計過的街道:三道牌樓前後相互呼應,店鋪林立分列兩旁。公私合營前,這裏都是各種小店,雖然規模小,卻也琳琅滿目,給出一道小城風景。如今卻門板緊閉,柴煤當街,看去十分的不舒服。何天宏心裏說我們咋也不能越倒弄越蕭條吧,為了將來的繁榮,我先躲過這一難再說。他問新來了什麼菜,葛大鳳說除了窖藏長了芽的土豆子,還有一筐喇嘛寺村溫皋旁產的早黃瓜,可惜太貴沒人買。何天宏說給我弄五斤,再弄點熱燒餅來。葛大鳳說你瘋啦,你知道黃瓜多少錢一斤。何天宏說豁出去我這月工資啦,我得想法堵住領導的嘴。

進避署山莊到暢運樓。那樓是乾隆皇帝給他祖母建的,如今變成招待所,專接待各級領導。省領導和手下工作人員起早到山莊裏轉一圈,回來吃早飯,早飯無非是小米稀粥、餿頭和鹹萊,小蔥蘸醬。說實在的,這早飯不怎麼樣,但那年頭就算是好的了。那時也不講陪餐,省領導剛拿起餿頭,就見一個人拎著兩兜子東西進來,往桌上一擺,好家夥,一堆頂花帶刺的鮮黃瓜,一堆冒熱氣的芝麻燒餅。省領導還以為來人是食堂管理員呢,客氣了幾句,伸手抓黃瓜蘸醬,就燒餅,吃得這叫一個香,邊吃邊叫好,說這早飯也太棒啦,吃得人渾身淸爽,他扭頭問何天宏:熱河城有啥跟旁處不一樣的地方?

何天宏說:這不動刀槍,熱河水化冰(兵),磐槌峰打銅磐,嘉慶死在這,王懷慶(熱河都統)不敢上任,大官到這都特謹慎。

領導皺皺眉又問:看來你挺明白,再問你個事,公私合營的好處和不足,群眾咋說?

何天宏說:好處是人多力量大,天大困難都不怕;不足是,人多麻煩多,鐵勺扣:漏鍋……

領導打了個飽嗝,倒背手轉了兩圈又問:修鞋鋪該不該散?你說實話。

何天宏說:不該散。領導瞪大眼睛問:原因呢?何天宏說:原因不少,都編成順口溜兒啦。

領導招招手:快說,快說。何天宏說:我記不全。領導說:記多少,說多少。何天宏幹咳兩聲後,裝模作樣地仰臉望天,然後說:那我就說了,你們聽著,說‘人多好扯淡,誰都有碗飯。有屁大家聞,個個都精神。神多愛掉腚,燒香也不動。集體修破鞋,鞋匠變大爺,感謝修鞋鋪,合並走大路,……

何天宏沒詞可編了。領導皺著眉頭說這是說修鞋鋪好呀,還是不好。何天宏說你是大領導,你應該聽出來,這絕對是在說好呀,幹活不多不累,還能有飯吃,有閑晡兒嘮,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比起舊社會勞動人民做牛做馬,還吃不上穿不上,簡直是天地之別呀!老百姓都說,往下該向修鞋鋪學習,在家舒舒服服呆著,小菜炒著,小酒喝著,這就是社會主義的新生活。

領導沉下臉,轉身朝餐廳外走,何天宏說我這還有群眾的呼聲呢,是街道沒工作的家庭婦女,主動要求組織起來,要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截子。領導扭頭說:沒想到你們這兒的人這麼好逸惡勞天上能掉大米白麵嗎?能掉餡餅嗎?不像話。

何天宏說:我也這麼說過。秘書擺擺手:你閉嘴,你說不管用。

何天宏不敢再說,眼瞅那些人從房間拿著公文包上了汽車,開走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據事後有人分析,可能是那一段上下對個體攤點合並是否有必要有爭論,何天宏一番明褒暗貶的順口溜兒起作用了;還有一種可能是說領導吃了鮮黃瓜,氣順,聽得下反麵意見了;最後一種說法,是說這位領導參加革命前的名字裏有個慶字。如今官當大了,也比較珍惜自己的身體啥的,對磐槌峰礓磐(慶)的說法忌諱。不信沒關係,但沒必要硬對著來,能避開就避開,還是明智之舉。反正,這位領導打那往後極少來熱河。一直到八十年代,他都八十高齡了,一時高興,到熱河北部的草原去轉轉,那天高地闊,綠草如茵。玩得太高興了,回來晚了,在熱河住一宿,等天亮一看,人死啦,腦溢血。有人就聯想起當年的事,說熱河這地方太神了。我二伯父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你就是叫鐵蛋,八十多歲去壩上玩一趟,也夠嗆,不是經折騰的歲數了。

1956年過後直至文革,何天宏就沒得過好。反右剛開始時,上下內定右派名單,區裏總也湊不夠上級給的指標。蘇有權心狠,說林小玉她男人馮大光整天在家裏寫,也不上班,肯定有問題。馮大光從朝鮮戰場回來後又去北京念大學,大學剛畢業,得了肺結核,隻得回家養病,病情稍好些,也沒找工作,自己在家寫小說,還研究《紅樓夢》,挺入迷的。因為他沒有工作單位,故人歸街道管,再往上就是區裏。馮大光性情急,開會愛發言,在區裏是有名的。何天宏不由自主地就猶豫了一下,他不思意,因為當年自己是愛慕過林小玉的,如今小玉雖然不是當年黃花少女,但人似乎比先前更清秀,而且,人家擔任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工作幹得很出色。蘇有權說:論職位你是區長我是副區長,論個人關係我可是大風的大舅……何天宏說:表的。蘇有權說:表也是舅,她媽是我二姑的三閨女,一點也不遠。何天宏說:不遠就不遠,你又要教導我什麼,有話快說,我還有事。

蘇有權說:好好,你現在是官大脾氣長呀,將來你會後悔的。何天宏說:那咱將來再說

吧。

蘇有權說:不行,今天就得說清楚,馮大光寫的東西,絕對是反對社會主義的,你要是把這個右派放過了,我就去領導那兒告你。

何天宏問:你咋見得他準是右派。

蘇有權說:你看呀,大學生,戴眼鏡,寫字一大本,發言愛激動。百分之九十就是右派。要不,下午咱開個座談會,聽聽他說些啥。

何天宏還想說什麼,市領導來電話了,問右派的數為什麼還不夠,你們要立即引蛇出洞,不能再拖全市的後腿。下午市裏派人去參加你們的會,幫你們定,領導的嗓門挺大,震得何天宏耳朵嗡嗡的,一旁的蘇有權聽得淸淸楚楚。蘇有權轉身就讓人通知各街道開會,請大家給區裏提意見。特別點名讓馮大光參加。那時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好,內部都定名單了,外麵—點也不知道。要不然咋出了這麼多右派呢,擱現在試試,領導班子會還沒散呢,外麵就知道定了什麼,你想引人家出洞,沒門,不把你們頭頭引出洞就不錯。

我二伯父不忍心看著馮大光自投羅網,趁著辦公室人不多,他跟林小玉說你家老馮最近研究《紅樓夢》研究得怎麼樣了。林小玉說最近忙著搞社會調査,沒顧上研究。二伯父說社會調査是政府工作人員的事,他操那個心幹啥,林小玉也聽不出這裏的意思,說他調查了熱河飲食業的曆史和現在,發現不少有特色的小吃都給弄沒了,下午開會,他肯定要說說。

好家夥,怕什麼來什麼。二伯父還想晻示一下,葛人風來了,說我爸過生日,中午去吃飯。她說著還瞥了林小玉一眼。緊接著下班鈴響了,林小玉趕緊走,她不願在葛大風麵前跟何天宏說話,免得無事生非。但何天宏想跟林小玉說一聲別讓馮大光來開會,就是沒有機會。那時除了機關有電話,家裏也沒有,這會兒不說,再見麵就是會上了,一切都晚了。情急之中,何天宏朝窗外就喊:林小玉,你等會兒走。

林小玉站住,葛大鳳瞪大眼,屋裏院裏其他人也支愣著耳朵聽。何天宏腦袋上汗珠都流下來了,他一著急說:告訴你家老馮,他說林黛玉是得癆病死的,我看是夾氣傷寒!夾氣傷寒是內有火外受寒氣,裏外夾攻,急火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讓他多找些資料,弄清楚再找我。何天宏的意思是你就讓他在家翻書吧。

林小玉也二百五,說那就下午開會時再讓他跟你探討吧。何天宏這叫來氣,直想罵林小玉,可身旁又來了蘇有權,說我也去我姐夫那,咱一塊走吧。這等於把我二伯父給看起來了。到葛老大家說說話,然後就喝點酒,慶祝葛老大六十歲生日。葛老大說得少喝,下午還去區裏開會呢。原來,葛老大也是熱河的名人,打燒餅的手藝誰也比不過他嘛。我二伯父心裏別扭,人家林小玉挺好的一個家,弄一個右派,將來的日子怎麼過。他一別扭就多喝幾盅,他沒酒量,頓時話多起來,說現在燒餅越來個越小,麻醬香味也沒了,芝麻還不如人臉上麻子多。他這一說不要緊,把葛老大心裏的火給勾引起來,可這老頭子有個邪勁,有話他憋著不說,得人多的時候才開門,估計是在他開燒餅鋪特紅火時做的毛病,他說起碼也得夠一爐燒餅的人時才說吧。結果麻煩了,到了下午開會時,馮大光抱著一摞書,非拉我二伯父去說林黛玉的病因,讓他發3他說沒有時間,可葛老大來勁了,看一屋人不少於一爐燒餅,而市裏來的那人偏偏臉上雀斑比上等芝麻燒餅還密,葛老大心裏說我這燒餅沒芝麻,你那卻使不了,這不是欺負人吧,就砰砰摔燒餅麵團似的說起來,說還應該讓個人開燒餅鋪並保證芝麻供應等等。之後那滿臉雀斑的人說那個名額就給做燒餅的老頭吧。後來的資料表明,熱河的右派裏惟一沒念過書的,就是葛老大,當然,平反時他也是頭一個。

我二伯父救了馮大光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五八年大煉鋼鐵,馮大光反對,被抓起來,一深人調査,蘇有權說他是頭年漏網的右派,責任在何天宏身上,結果二伯父被停職檢査,下到街道煉鐵,煉出一堆生鐵疙瘩,堆在溝邊上沒人管。我奶可慘了,家裏做飯的鍋都給收去煉了,扯蛋那時才兩歲,擱在我們家,整天跟我玩,餓得肚子咕咕叫,回家—看,我奶守著煤球爐子上的小鋁鍋,念經似的等著爐子裏的火快上來。我拉著扯蛋去找二伯父。在文廟後溝,二伯父滿臉黑灰正指揮人往爐裏裝料,料就是從居民家收來的鐵器,有鍋有剪子有榔頭有勺子啥的,李拐子在一旁將其砸碎砸扁。我教扯蛋咋說,扯蛋說爸別咂了,奶奶那做不熟飯,我都快餓死了。扯蛋噪子很尖,幹活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立刻停下來瞅何天宏。我看得很真亮,二伯父摸摸扯蛋的頭,自言自語道:媽了個巴子,把好鍋煉成這鐵疙瘩,咱們這是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