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玉攥著風匣把說:一家留一口小鍋,做飯是夠嗆。
李拐子說:別砸了,砸得我肝疼,大官僚,您再大膽決定一回吧,就跟上次撤鞋鋪似的。
何天宏撓撓腦袋說:哎呀,我現在已經犯著錯誤,再幹可罪加一等呀。
林小玉拉動風匣說:算啦,我們還是煉吧,別給他出難題了。
李拐子手起錘下,咚地一聲,一口大鐵鍋兩瓣兒了。這時候蘇有權胳膊上戴著紅箍來了,他當上了區大煉鋼鐵總指揮,特別神氣地指手畫腳,說別的爐子都比你們燒得旺,你們這裏的煙火連蚊了都熏不走,這怎麼行。林小玉知道她愛人被抓的原因,理也不理蘇有權,照樣不緊不慢拉風匣。蘇有權說小玉你別拉了,跟我—起搞統計吧,每天都得往上報數字。林小玉說我報不了那些假數字。蘇有權說怎麼是假的,咱全區光大小鐵鍋就收上八千個,那能煉多少鐵。我去過他家,他家老小子和我是同學,他家還留著大鍋。我說:交了你家的鍋,還能多煉鐵。
蘇有權很尷尬。李拐子說領導不帶頭,這活不好幹呀。二伯父嘿嘿笑,瞅著蘇有權不說話。蘇有權走了,時間不大拉來兩口大鍋,扔下就走。天擦黑了,二伯父告訴李拐子別砸了,一戶搬一口鍋回去,晚上加班,把其他地方亂扔的爛鐵疙瘩揀回來。這招子挺棒,第二天蘇有權又來了,見鍋少了,鐵多了,就問是咋回事,李拐子說我們一夜沒閑著,要爭紅旗。蘇有權點頭說挺好呀,又跟我二伯父說:你動員一下林小玉,讓她去當統計。
再過去又描四淸,定成分,把我爺嚇死過去好兒回,等到文革一開始,就徹底嚇死了,當然是死於心髒病。我爸我叔都是教員,膽小,根本撐不起這個家,紅衛兵抄家一開始,全家慌了神,我奶做主,立即請何天宏來,否則家破人散。是我跟我爸去請的,因為二伯父特喜歡我,他一直得意給我子彈的事。我爸把話一說,二伯父歎口氣,說:唉,沒想到落到熱河跟你們纏在一起,我這輩子命不好呀。
葛大鳳說:你把我爸害成右派,是我們命不好。有打燒餅的右派嗎?這不是冤死人嘛。
二伯父說:他當右派,不是還照樣打燒餅,可惜那些科學家呀。多好的人才呀……
扯蛋和他弟弟喊:快搬過去吧,那邊人多熱鬧。
我拉著二伯父手不放。二伯父眼裏流下幾滴淚。他摸摸我的頭,又下意識地摸摸桌上火藥味兒十足的報紙,最後他說去可以,但一切都得按他的主意去做。二伯父幹出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他在何家大門口貼出大字報,揭發我爺當年在東北強占貧農的女兒,然後又將其母子棄之不管。現在,貧農女兒的兒子何天宏要報仇雪恨,要占領何家的這塊陣地。他讓我們夜裏往大門外牆上刷標語,刷得連大門都快找不著了。這招子特起作用,來了好兒撥紅衛兵,到這一瞅就走了,叫誰看這院都被抄過十次八次了。這個街道的居民雖然過去也窮,但往根上一追,都有些短處,不是老子當過偽警察,就是叔叔四八年去了台灣。二伯父看透這些人心裏,說咱們也成立個組織,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眾人都讚成,於是,這街道就自己把自己保護起來,基本上沒受太大的衝擊。這一時期,因住在一個大院裏,我注意到二伯父很晚才睡覺,總是看書。我那時已經懂點事了,我問二伯父為啥這麼愛學習,是不是還想出去參加革命運動。二伯父說不想參加運動了,但出去還是想的。二伯母葛大鳳說你還想當官,沒那個日子了吧。二伯父笑道:難說。
二伯父重新出山,是文革結束一段以後。政策是怎麼落實的不清楚,反正一上來就是區委書記兼區長。蘇有權主動找上門來,說過去受左的路線影響,在有些事上不小心傷害過你,往後咱們團結一致向前看吧。二伯父說你可不是不小心,你是精心刻意地找我的麻煩。蘇有權嬉笑說找也就找了,誰叫我是大鳳的表舅呢,好歹比你們大一輩,往後你還得在我的領導下工作……
原來,蘇有權已經提拔到市裏當了副書記。他比較走運,文革前的曆次運動都是他整人,文革中他挨整,落實幹部政策又主要從文革屮做起,他就理所當然地站了起來。說心裏活,他主動找何天宏,思想七也確實有變化,要不他也不能來,他覺得再不能像文革前那麼傻整傻幹了,也沒必要再瞄著何天宏了,恰恰相反,還需要把何天宏變成自己的心腹大將。
因為這時的幹部派係太明顯了,身後沒有—撥人。你根本就站不住。
可何天宏不買這個賬,上任以後埋頭抓工作,不大理會上麵的權力爭鬥,也從不主動去蘇有權那去彙報工作,或隨便聊聊。何天宏這會兒忙什麼呢?他對熱河城的文物有了極大的興趣。熱河城裏除了皇家的避署山莊和外八廟,還有許多民間小廟,像武廟、忠義廟、城隍廟、火神廟等等,過去香火都是很盛的。特別是文廟,乃曲阜孔廟之後的全國第二大文廟,廟內鬆柏參天殿宇巍巍。文革中這些廟被禍害的不像樣子了,但殘牆斷壁依在,昔日模樣尚存。常有一些北京的閫家來這兒寫生。何天宏上前跟他們聊天,聊了幾回,他心中便萌生出一些想法:熱河這地方要工業,沒有幾個像樣的大工廠,要農業,山地太多,機械化也一時難以實現。這裏惟一的優勢,就是這些文物,若保護好了,把外麵的人引來參觀,興許是條好路子。
那時連旅遊這倆字還被一些人視為貪圖享受,靠旅遊掙錢,更是不敢想。但我二伯父恍恍惚惚覺得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東西並非都是四舊,並非都得毀了,說不定能變成寶貝。他就以整理環境衛生為由,讓各街道把廟裏的磚木都歸攏好,誰也不許往自家搬回去蓋小棚。才把這活布置下去,消息就傳出去,蘇有權打電話招他過去,一見麵就劈頭蓋臉地數叨起來:天宏,你咋摘的?不搞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你弄什麼廟呀?誰都知道咱們是一個區裏的十部,知道的是你自己犯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讓你去幹的呢!
何天宏心裏說真是官大脾氣長呢,想當初我當大官僚時,你不過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笑道:我抓著綱呢,也舉起來了,這會目也張開了。
蘇有權說:目張了,咋張到廟那去啦?
何天宏說:網大,罩的地方大,捎帶腳就撒到廟那兒。那兒可不賴呀,好幾千年,這些東西為啥能保存到現在,值得咱們考慮呀。蘇有權說:考慮啥,那是因為那時沒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何天宏說:不對吧,1848年就有了《共產黨宣言》。十月革命,列寧也沒把冬宮燒了,天安門可是自打明朝就有了。咱外八廟的大佛寺,聽說國家撥錢要維修呢。
蘇有權愣了好一陣子,像不認識似的看何夭宏,看罷說:看來,你學習比我好。不過,眼下還是學好文件抓好綱,過幾天上級來檢査,你那兒別出漏子。
何天宏點頭答應,答應了回來也就忘了。沒過幾天,從省裏來了檢査組,聽了市裏的彙報,就到區裏實地檢查。當時正是開春,小爽風吹來,身上特別舒服。可何天宏有些緊張,身上發潮,腦門子上有點小汗珠。他心裏沒根,這陣子他帶人把文廟的大紅影壁給修上了,紫紅色的,莊重肅穆,已經有不少外地人路過時進去看看。至於什麼綱呀目呀,他根本沒組織下麵學習。
在二道牌樓旁的路邊,李拐子和兒個修鞋的邊幹活邊聊天,省裏的一位領導抽冷子就上前問:老同誌,知道什麼為綱嗎?
李拐子想也沒想就說:這冬天冷呀,以草圍缸呀。不圍就得凍兩瓣兒。
領導眨眨眼又問:那目張是咋回事?
李拐子說:目張?眼睛要是不張開,那不成屁眼子了嗎?
差點把領導肚子裏的飯給吐出來,轉身就把蘇有權好訓,說你們是咋搞的,群眾啥都不知道,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蘇有權瞅瞅何天宏,何天宏裝著係鞋帶,說啥不抬頭。再往下走,進了一個街道居委會,見牆上有一個大圖表,是計劃生育的統計表。應該說我二伯父對這項工作的預見,遠遠超過一般人。他自從有了老閨女苗苗以後,就覺得這麼生下去,早晚是個大問題,所以,他一主政,就讓林小玉抓這件事,勸大家少生。那時上級剛提倡—對夫婦一個孩,還沒嚴格控製。但二伯父這個區裏有一些年輕夫婦已經做到了一個孩兒。省領導對此很高興,問何天宏你一個男同誌,情況怎麼摸得這麼細,抓得這麼準。何天宏還沒從剛才那缸上轉過勁來,一慌亂也就顧不上措詞,張嘴說:對婦女吧,你就得耐著性子,慢慢摸。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得摸透,重點就在進中
檢查團裏還有女同誌呢,臉刷地都紅了。省領導笑笑說摸得好呀,工作做得很細。上了車就問蘇有權,這位何區長是哪年的幹部,說話這麼粗這麼不講究。蘇有權說資曆不淺,建國前的,就是文化水平不高。省領導很有感觸地說,看來得使用有知識的年輕幹部囉。其實,這事有多一半怨他,他當大官當慣了,問人家話,前麵從來不做任何鋪墊,漢語中同音的字又多,加上這位領導口音侉,該高的他愣往低處說,該低的他上去了,回答的人可不就有點摸不淸頭腦,順著話音瞎答唄。
這一瞎答不光把二伯父自己坑了,把蘇有權也糟踐了,他本來有希望當一把手,但領導覺得他工作還是不夠紮實,手下的幹部也不夠得力,於是就從省裏往熱河派幹部,主要領導不用本地的了。外來幹部要說從素質上講,確實是很高的,工作能力也很強,但這裏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同誌都急於求成,原因無非是三個,一是怕有負領導和組織的期望,想盡快幹出成績報答人家;二是熱河風光雖好,畢竟是塞外小城,隻能是仕途路上的一個站點。隻有幹好了,才能提拔高升;三是老婆孩子不在身邊,日子久了,也思家園,也想天倫之樂。
有這三條墊底,外來幹部一般都是猛打猛衝,口號離不開一年怎麼樣,兩年又咋樣,三年大變樣。潛台詞就是幹三年,都大變樣了,人家職位也得變個樣吧。據二伯父分析,大凡仕途順暢的官員,到老了回過頭來瞅,一般是平均每兩年半換一個職位,即使是不提拔,也得動。一旦五六年總在一個位子,那就窩住了,就得趕緊想辦法挪挪。二伯父在八十年代初動了挪挪窩的心思,起閔是身旁的人都比自己進步得快,林小玉調市婦聯當主任,馮大光進文聯當副主席,二伯母葛大鳳升為市蔬菜公司副經理,連我都在宣傳部當了科長,何時好(扯蛋)大學畢業留北京進了大機關。二伯父找蘇有權說我不能一輩子總呆在區裏,五十年代初我就是有名的大官僚,哪有一僚僚了這麼多年科級的嗎!需要解釋一下,熱河省撤了之後,變成地區,地區下是市,市下才是區。這麼一折睥,二伯父越幹級別越低,幾十年了,才是個科級。這也不怨人不努力,就那麼大衙門,你能耐再大,沒那個神位。換國家部委試試,司以下隻有處,根本都沒科這—級,幹兩年就是縣團級。這個你還就得服,豬八戒的兄弟,你就得在圈裏呆著;孫猴於的子孫,在動物園裏也坐在假山上,那是個人的造化。
蘇有權這陣不得煙抽,新來的—把手比他年輕好兒歲,身後又一批第三梯隊拉著架勢要殺上來,看看風裏雨裏滾過來的何天宏,他歎口氣說:想升官,早幹啥去了,稍微順著點,何必窩到今天。
何天宏說:到今天是覺得改革開放了,擱在過去,我寧願回街道。
蘇有權說:有那麼多三梯隊去幹四化,你就別費心了,過兩年批你個副處待遇,回家養老去吧。何天宏說:你屬豬,比我大三歲,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倆人這會兒有說有笑。其實,到八三年機構改革時,二伯父也不過53歲,正是幹工作的好時候,但那年講五十開,這年齡明顯的不行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使二伯父滑到邊緣,即沒有學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蘇有權還挺夠意思,使把勁把二伯父調到市裏,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才把手續辦妥,人事大動起來。也巧了,蘇有權頭天兒媳婦生個孫於他當爺,轉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協,臨走跟何天宏說:你多保重,過幾年我歡迎你也過去。
何天宏躊躇滿誌:新幹部要上來,扶上馬,送—程,得送些年呢。
蘇有權說:又不是西天取經。
何天宏笑道:我扶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著。
咋回事呢?新:來個主管文教的副市長,不是旁人,是馮大光。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甭說馮大光呀,旁人把幹部篩一遍,也想不到會提拔他。我在這聲明,我可不反對提拔年輕〒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後兩年提起來的。但八三年那一批由於時間緊條件嚴,在某些縣團級單位和地方,確實有個別人稀裏糊塗就給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馮大光,是另外兩個人,等到就要上報時,發現其中一個文革中有問題,打傷過人。另一個政治上沒事,但作風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開上常委會了,省裏電話也等上了,事卻出來啦,新來的市委1?記姓強,很年輕,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把組織部的人批評通。說聲馬上把人想出來,白已就上廁所。二伯父這時正在廁所拉肚子,強書記就問:有文化的老大學生,咱們這有嗎?有呀。誰?馮大光。
就這兩句,就把馮大光給提上來了。這可不是我瞎編,這是極特殊情況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也沒必要在這說了。馮大光時年49歲,年齡也說得過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壇上有些影響,熱河這兒古跡這麼多,選個文人當副市長,省裏還表揚強書記敢於大膽用人。但強書記明白這馮大光是怎麼回事,暗地裏安排副秘書長何天宏分管義教,說您就是老十部,恷幫他幹。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說您就放心吧,有我在這保證出不了差。強書記心裏說這話怎麼這麼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陣地。這就表明外來的和尚雖然會念經,但有時容易念不到點上,他以為何天宏當過區委書記區長,肯定是有水平的,結果他忽視對方的水平偏重於哪個方麵,我二伯父幹實際工作那是沒挑的,但動嘴皮子到處講話,就叫了他的短。
偏偏這個馮大光鑽牛角尖,當上副市長,還迷他的紅學研究,那一陣子主要研究曹雪芹是河北唐山豐潤人,還是遼寧某地人。研究就需要跟人探討,身邊的人,最親近的就是我二伯父了。二伯父開始還挺注意上下級關係,為了四化大業,應該滿腔熱情地支持年輕幹部。所以,馮大光問啥,他都挺認真地回答。馮大光這人還愛逗,瞅著一大摞文件發愁,忽然往旁推開說:人官僚,當年曹雪芹在北京西山,貓床瓦灶,寫《紅樓夢》,這精神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