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熱河官僚(二)(3 / 3)

二伯父點頭:那可不,艱苦奮鬥,精神值得好好學習。對啦,現在你官大,是大官僚。

馮大光一笑:您五十年代就是大官僚,誰也比不了。您說,要是墓碑上刻著,書上寫著,那些內容是不是就是真的。

二伯父說:難說,文革當中的書也沒少印,沒啥真東西,得實事求是,以事實為依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

馮大光認上真了:如此說來,遼寧的說法也有道理。你說曹雪芹的老家究竟在哪呢?

二伯父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老家在哪就行啦,你管人家老家幹啥!他老家埋著金銀財寶咋著?

馮大光說:比金銀財寶還貴重呀!那是紅學研究的重大課題,紅學呀!

二伯父指著桌上的稿子:你別紅學啦,明天學校開學,你得去講話,快看稿子吧。

馮大光說:求您啦,快開研討會了,我得寫論文,您代我開去吧,您講得比我好,您是大官僚嘛!

二伯父不同意,可也沒法子,轉天找不著馮大光了,問林小玉,林小玉說他說外出開會去了。嘿,這馮大光還會撒謊。教育局來人請,二伯父還得瞞著,說馮副市長去省裏了,人家說那您去吧,二伯父隻好倉促上陣,一著急肚子還疼起來,趕緊跑趟廁所。在學校的大操場上,看著五星紅旗再再升起,千百兒童花朵般盛開一片,二伯父心潮澎湃,想想自己這五十多年,少年缺爹少媽,成年流汗大幹,中年跟鬥把式,老來過口價賤。他真羨慕這些花季雨季的少年呀。

等校長請他講話,他一摸口袋傻了,講稿沒啦,準是那會兒上剌所當手紙給使了,但到了這節骨眼,也沒退路了,他幹咳兩聲,使自己鎮靜下來,對著麥克風說:各位親愛的小同學,你們的生活多美呀。我小時候,可沒這麼好,那時節,勞動人民都吃不飽。先足日本鬼子橫行霸道,後是國民黨軍隊到處開炮。多虧八路軍共產黨,要不然就沒有新中同,就沒有我們的解放,也養不出你們這些好崽子。

台下轟地笑了。台上的人都有些緊張。崽子在東北方言中不是貶義詞,就跟二人轉中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的浪字一樣,那浪是美的意思,在這邊則是說不正經。二伯父一句崽子,學生們聽著好玩,教師聽著反感。知識分子又較真,開了學就反映上去,強書記找馮大光和何天宏談話,說你們這個水平,怎麼能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連個話都講不好,還是換個地方吧。二伯父說這事跟馮大光沒關係,要換換我,讓我去文物局修古廟吧,我喜歡那個。

沒幾天還就下了任命,二伯父任文物局副局長,主管古建修複。二伯父在仕途路七最輝煌的時刻轉瞬即逝了。葛大鳳埋怨他太粗心大意,不該用講稿擦屁股,人家不少領導不都是哼哼嘰嘰講人聽不明白的話,不是一樣當官,誰叫你講大實話。二伯父說誰叫你那天早上讓我吃鹹雞蛋,都臭了,還說臭的香,吃得我拉稀,結果就講廣實話。葛大鳳想想情況屬實,也就不說啥了。後來林小玉還陪馮大光來看望二伯父,說實在對不起,讓您背了黑鍋,二伯父說也好呀,我這五十年代的大官僚,跟不上形勢了,不該在那個位子上瞎咧咧啦。他還把在家的兒子何大國、女兒何苗苗叫到跟前,說別學你爸我一輩子東一頭西一頭地幹工作,要有真本事,要幹實事。

二伯父算算沒有幾年幹頭了,就一頭紮進寺廟的修複工作中,他幹得梃帶勁,說幹啥也不如壘磚蓋房,一天一個樣,成果特別明顯。那時候中外遊客漸漸多起來,避署山莊和外八廟的門票收人挺可觀,而且還帶動了旅館和餐飲業的發展。二伯父幹了一陣,就去找馮大光問,說咱給市裏提個建議吧,別使那麼大勁弄那幾個破廠子啦,下大力氣抓旅遊吧,這興許是熱河發展的方向。馮大光對此很讚成,放下紅學研究,專門和二伯父一起摘調査研究,然後就寫建議,要遞上去。我知道了,趕緊找二伯父,說這事有些犯忌,從省裏到市裏都強調抓工業,以工業為主,多上項目,你來個以旅遊為主,這不是和強書記唱對台戲嗎。二伯父看看馮大光問:你咋想?

獁大光說:提差了,頂不濟我回文聯接茬研究紅學。

二伯父說:我興許早退幾年。

我說:你們犯得上嗬?跟你們個人有啥關係?

二伯父瞪我一眼罵道:媽個巴子,來熱河幾十年,這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樣,現在這個樣子,我能不為她著急吧?咋說跟我沒關係,你小小年紀,良心長哪去啦?

我無地自容,羞愧萬分。原來,大大咧咧的二伯父還有這麼豐富的情感,怪不得他這輩子挨批評挨貶以後都不計較,都使勁往下幹。這要擱我們這茬年輕人身上,且得發牢騷呢。

按二伯父的想法,整個熱河城的古建築能修複的都要修複,尤其是被改成學校的文廟,應列為重點。但事情的發展叫人摸不清頭腦,建議遞上去,領導很高興,強書記在一次全市中層幹部會上,還號召大家多多出主意想辦法。你不向前。咋這事你要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女的啦,非去那睡覺!

二伯父樂了,說還真沒準兒呢。晚上破天荒喝了些酒(由於甲亢,已嚴格禁酒),然後就去單位。按李拐子的說法,龍腰被斬,龍王不悅,需三更天有人在斷處點火,把血脈烤熱接連上。那會兒是冬天,三更半夜站門洞子點火,很危險,萬一讓街上巡警當成放火的,就麻煩了。葛大鳳找我,我趕緊去勸二伯父,說您老是老布爾什維克,唯物主義者,咋信這個。二伯父眼裏含著淚說我也想來個唯物,他們就好了,可一個勁去火葬場,我心裏著急呀。管他迷信不迷信,就當我在這打一宿更就是了。我隻好陪著他,到了三更天,他真要點火,抱些幹柴來,我說不行,萬一燎著了咋辦。他說咋也得有點火吧,要不不是白挨凍了。我說抽煙,我就抽。二伯父不會抽,這時也使勁抽,嗆得直咳嗽,那些日子社會治安不好,巡瞀整夜騎摩托可街轉,結果發現了我們,大聲喊幹什麼的。二伯父說打更的。人家說打更的咋站門洞裏,不去轉轉。二伯父說跟解放軍學的,站門崗。我上前掏證件,編了些理由,總算沒出大麻煩。

這事後來讓門衛給說出去,人們反應不一,有說何天宏舍己為人,冇說他摘封建迷信。很巧的是,得病的領導病情好轉。二伯父直埋怨我不如點火,抽煙勁小,點火就能徹底把病根除了。其實我知道,就是放火也解決不了問題,人家是治療及時的結果。

二伯父到九〇年整六十,退廠來以後有一陣子特難受,讓他在家裏養花養魚,他嫌費事,說我犯不上伺候它們;去大壩上下棋打牌,他說沒那個愛好;給小學生講革命傳統故事,他說咱也不是老紅軍,不夠那個資格;去離宮練氣功,他說怕把倆眼珠子憋冒了;馮大光去了政協,邀他去研究賈寶玉這個人到底指的是誰,他說我這會兒連自己是誰都有點兒弄不清了,還管賈寶玉是誰;新來的市委領導請他去參加座談會,為振興熱河出謀劃策,他說現在瞎參謀爛幹事也太多,弄得領導都沒主意了,不能再去添亂,讓人家領導靜下心來好好幹就是了……

葛大鳳說你這也不行那也不幹,你想幹啥,要不然把外孫子弄家來,給你帶著。二伯父哎喲叫了一聲,你可提醒我了,我這輩子念書不多,我想救助山區失學兒童,想蓋座小學校。葛大鳳嚇了一跳,說蓋學校可不是小事,那得好幾十萬塊,你要舍得就把我賣了。二伯父說你不值錢,我得去掙大錢。

才起了這個念頭,就有了機會,蘇有權退下來跟他愛人薑桂蘭辦了個公司,北京一客戶需要鋼材。薑桂蘭的兄弟在鋼廠當頭,按說這事好辦,但蘇有權還有旁的事,一時顧不過來,薑桂蘭是掛名的,辦具體事她不會,她還暈車’鋼廠離市區好幾十裏地,到那她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薑桂蘭想起何天宏,蘇有權就請他去,說這個客戶是個大戶,不是要噸八噸,是千噸萬噸,每噸就是掙十塊二十塊,咱就發了。何天宏往裏按按眼珠子,再眨巴眨巴問:這老些,犯說不?

蘇有權說:正常業務,照章納稅,犯什麼說。

何天宏說:太多了吧。蘇有權說:錢又不咬你,還有怕多的,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何天宏好像不認識蘇有權了,又仔細瞅瞅他說:她表舅,你咋變得這麼快?原先可不是這樣。

蘇有權說:沒錯。原先在位子上,就得說在位子上的話,現在退下來,就辦退下來的事。

何天宏說:退下來,就剩下掙錢了,是不是。

蘇有權說:也不完全是。咱們這種人,一輩子都是跟形勢走,這會兒號召掙,咱就掙,等號召咱不掙,就不掙。

何天宏說:我掙了,想蓋個小學校,你說行不?

蘇有權說:你掙的錢,怎麼花隨你的便。我幹涉你幾十年了,這回堅決不管了。

何天宏拍大腿,揣上速效救心丸就去鋼廠。別看那兒有薑桂蘭的兄弟,但直接舉握鋼材的不是他,這當中還冇不少關卡,看得出來,人家是有意與買主直接接頭。但畢竟有薑桂蘭她兄弟的關係,加上何天宏當了這麼多年區長,在這也有兒個熟人,幾經周折還就辦成了一筆,五千噸羅紋鋼,每噸能掙五十元。何天宏掰著手指頭算,一噸五十,十噸五百,一百噸五千,一千噸五萬,五千噸二十五萬,天呀!按跟蘇有權講的條件,一半歸自己,就是十二萬五,除去稅,咋也剩十萬!

我二伯父激動得直看腳底下,怕眼珠子掉出來,他說我背了一華於大官僚的黑鍋,到頭來掙了多少錢,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沒想到下海做買賣油水這麼大,怪不得人們都往這上麵奔。自己要是有實權的大官,批個條子就能解決問題,那當中的好處費,豈不是跟大河水似的往兜裏流,可惜自己是個名不符實的大官僚。忽然間他又臉紅了,罵自己怎麼能往這上想,從小參加革命,何曾想過個人得失,即使來熱河以後為官,也沒把個人的利益放在前頭,老了老了,咱可別來個晚節不保呀。掙錢可以,但別、鬼迷心竅,陷到錢眼裏去。都六十了,若不是想建座小學校,要那些錢沒用,錢多了賊惦著,錢多了也容易起邪心,報紙上雜誌上登的多啦,可得加小心。

工伯父把自己好生囑咐一番,心平氣和地把手續辦妥,回去向蘇有權彙報。蘇有權很高興,說真是好樣的,往下還得往大裏做,用不了二年,你就是百萬富翁,二伯父說我這會兒腦袋都嗡嗡的,百萬富翁讓旁人當吧,夠蓋座小學,我就知足了。蘇有權囑咐不要把底細告訴北京的客戶,防止他們把咱們甩了,直接跟鋼廠聯係上。二伯父說你就放心吧,我是不見鬼子不掛弦,不見兔子不撒鷹。

客戶開著車從北京來,都是文質彬彬的小夥子,見了何天宏叔叔大伯地叫,甚是尊重,還帶來名酒名煙。二伯父在煙酒上都不行,但人家說留著您往下辦事時用,二伯父一想也對,就留下了。二伯父一高興,還陪他們逛了避鞛山莊和外八廟,覺得這些人跟自己孩子一樣,可以長期跟他們打交道。人家也特懂規矩,絕不提鋼廠那邊一個字,口口聲聲說一切都衝您何老先生,您說什麼時間付款咱就付款。我二伯父就感動了,說沒想到你們這一代素質這麼好,四化大業有望呀。就主動把買鋼材的事簡單介紹了一點,也就是一點點。人家笑笑也就拉倒了。把五千噸的貨款彙過去,人家說那二十五萬中間費,一個星期以內派人送現款來,務必等著。二伯父說那好,路上多加小心,多帶幾個人。

人家走了,二伯父坐車直奔了郊區一個叫二道溝的小學,做了實地考察,結果弄清按農村普九規劃中的標準,建一所農村小學需人民幣三十萬。爾後,在學校院內豎碑,還可以以捐贈人的名字作校名。二伯父說豎碑記錄一下還可以,命名就沒必要了,咱也不是什麼名人—天宏這倆字好像是飯館酒樓的名字,掛小學校門前不好,還是叫二道溝吧。人家看這老頭口氣不小,就問你在哪兒發財,二伯父說沒必要細說,雷鋒辦好事都不留名,我把名留廠就怪不好意思的了,具體單位就不說了,等著吧,兩個月以後,我送錢來。人家說要不我們先把教學樓的地基開槽,二伯父說等我回話再開不遲。

虧了沒開槽。等了兩個星期,北京客戶也沒露麵。再去見蘇有權,蘇有權臉色發青,說你咋摘的,他們自己聯係上了,把咱們給甩了。二伯父腦袋嗡嗡響,說不可能呀,那些人挺實在的,我也沒多說,隻說了一點點。蘇有權說一點點就全完啦。二伯父說那二十五萬呢。蘇有權說兩塊五他也不給啦,你快回家歇著去吧,你不是做買賣的材料。

這件事對二伯父打擊很大,回家把酒瓶都摔了,爾後一段時間裏他沉畎寡言,我們擔心他做了毛病,帶他去醫院檢査。檢査結果是有點小腦萎縮。大夫說不能讓他在家呆著,還,得讓他活動起來。我們就勸他出去幹點啥,他說讓他幹旁的不想幹,還想捐資助教。大家說咱可沒能力建小學校。很快就摘房改了,買咱自己的房子還得借錢。他說那我就資助幾個貧困學

生。我告訴他您可以把錢捐到希望工程去,不要直接對到人頭上,免得麻煩事太多。二伯父不同意,非得從二道溝小學找了十名小學生,有名有姓有照片,他還做了家訪,證明確實閑難,才定下來。然後買書包衣服文具,還有學費,一共花有小五千塊錢。二伯父一忙乎,精神也好了,葛大風有點心疼,我勸她說隻要他身體好,就當吃藥了,說得二伯母也順過勁來了。

歲月如梭。算起來二伯父這二年是撤下六十往七十上奔的人了,但精神頭卻越來越好。前一陣‘我在醫院裏碰上他,見他領著兩個比他小不少的農村婦女找婦科。我拉他到一邊問:怎麼回事?

二伯父挺內行地說:估計是子宮裏有了毛病。

我問:跟您有啥關係?二伯父說:關係大啦。、我問:二伯母知道嗎?二伯父說:不能讓她知道。這是我的事,我辦了就是了。

我急了:您咋惹這種事?還到鄉下去惹,丟人不。

二伯父說:這丟啥人。她們是我扶助學生的家長,她們病倒了,學生上不了學,我不是白扶助了嗎……

我聽明白了,但仍要說兒句,說您當初要是聽我的,把錢一捐多省事,也用不著您這麼大歲數帶她們滿醫院跑。二伯父點點頭,說今天這是簡單的,前些日子一個學生他爸讓車撞了,我在這忙了好幾天,結果還欠人家一千多塊錢醫療費,醫院非找我要,我往哪去弄。我偷偷指那倆婦女,小聲說:看過《離開雷鋒的日子》那電影嗎?

二伯父說:在電影頻道看了。

我說:小心辦好事被人坑。二伯父沉思一會兒,對我笑道:瞧你說的,這社會,還是好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