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周強拎著槍就過來了。那小子不大認識我大舅,問趙大糞在哪兒,有能酎你出來。我大舅一挺身就衝著槍口走過去,一下還就把周強給弄愣了。大舅伸手把槍筒擷住,一使勁還就給奪了過來。眾人呼地就圍上去。生怕他給周強一槍,周強小臉煞白,劉四海推他走,他順水推舟也就溜了。
這件事就應了老百姓常說的那話,軟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我大舅一頓不要命的礙巴,把對方氣焰給壓下去了。對方可能也覺得理虧,再也沒敢找上門來幹架。那天晚上,我問大舅往下咱咋辦,我還和黃碧穎見麵嗎。大舅說見個蛋呀,好狗還不嫌主人呢,樹根不動,他樹梢白搖,這了頭早晚是惹事的苗子,醜妻薄地家中寶,你別圖她臉蛋子漂亮,過日子一輩子呢,你操不了那心。
大舅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放不下黃碧穎。轉天一早我悄悄去找黃碧穎,黃已經坐車回天津了,倒是留給我一封信,說對不住我,讓我把她忘了。我轉回來,大舅已把行李卷打好。我說您要幹啥,大舅說在這呆著沒勁,不好好幹工作,淨讓看宋江那些爛事,還要發言批判,又攤上這場架,那娘們非告上麵去不可,我才不等著來整我呢,咱冋石碾子當咱的老百姓去吧。我說那您這革委會副主任的位子就不要啦。大舅哈哈一笑說這位子誰稀罕誰拿去吧。我心裏怪過意不去,說為了我,您啥都舍出來了。大舅說我也對不住你呀,沒給你看住對象。可是,我一個大老頭子也沒法看,我也看不住人家呀。
我們爺倆扛著行李就奔班車站,沿途不少人主動上前跟我們說幾句,有的說別走呀,接著跟梁政委折騰。大舅笑道,媽的你們還想看熱鬧,看不著了。都上了車了,劉四海追來,說趙主任你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張主任讓你回去。大舅說對啦你當我這個主任吧,瞧瞧腦門上這大包,怪對不住你。劉四海說您不能沒有組織性和紀律性。大舅說這陣子不整頓了,沒事批這個批那個,正好你們回去批宋江聯係我這個實際吧,宋江受招安倒了黴啦,我也不在你們這幹事啦,省了死後挨批。
要說劉四海還挺夠意思,嘴下留情了,沒把我大舅說的這些話彙報上去,否則就不是無組織無紀律的問題了。後來周強他媽真的告到上麵去了,說我大舅持槍行凶破壞他人婚姻。上麵派人調査,弄得挺邪乎,還到石碾子找我。我說得有根有據分毫不差,並表示如果他們顛倒黑白,我就寫血書去北京告狀。來調查的人忙說你要相信組織,不許胡來。他們又要見我大舅,我領他們到糞坑旁邊,指著正在往坑裏撒沙子的大舅說,就是他,你們去吧。大舅見了換了把糞勺拎著說,過來談吧。來人皺皺眉頭說你幹你的活吧,我們走了。最終給大舅的處分,是地革委常委、縣革委副主任全免,隻留下大隊的職務。這件事在當時影響不小,也有人勸大舅去找,大舅說找個蛋呀,找回來我也不是編內,也沒有工資,還不如在家掙工分舒服。
若幹年後,有人說當初勞模當領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對此,我認為說得有對的地方,但不能忽視的是,我大舅這些人還是真心實意地想為黨為人民做更多的工作的,而他們的知識水平和脾氣秉性,又注定了他們將以不同的帶有悲壯色彩的形式,一個個結束了政治生命,在舞台上慢慢消失了。應該說,我大舅是比較早地走到了這一步,由於走得早,走得出自內心,所以,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傷害,終使他身體很健康地一直活了下來。不久前,我問他當年的一些事,他已經記不大淸楚了,但搶周強的槍,他還記得,他說那槍不賴,打山雞好,山雞肉好吃啊!
一九七六年年初,我大舅心情特別不好。周總理去世,大舅把總理送他的紅藍鉛筆翻出來,坐在坑上抽了一宿煙。然後,見到人就說總理咋好咋好,當初怎麼讓服務員給自己做紅燒肉,又怎麼送紅藍鉛筆。過孑二十多天到了臘月根兒,我姥姥故去了,我們都到河西去,見大舅木呆呆地在靈堂守靈。夜裏,大舅突然把我叫到身邊,把用布裹著的紅藍鉛筆交給我,說:狗子,我這些外甥裏數你最有出息,你記著,等我死的時候,把這鉛筆放在我的棺材裏。
我說:那時,該火葬吧。大舅說:我又不是國家幹部,不燒。
我說:那您也該帶頭。
我說:就怕過幾年形勢不容你不帶。
大舅說:要這麼著,我這就死,省得將來變。
我連連搖頭,把鉛筆收好。又勸勸他,說全村人都瞅著您呢,您得帶著大家過日子呀。大舅說這日子挺不好過呀,他咋一個勁折騰呀,上麵幹的這個事,總和咱老百姓想的差著壺呢。我怕他又說出用不著的話惹麻煩,就說國家的事用不著咱們操心,咱還是過咱的日子吧。
把我姥姥的後事料理妥了,大舅把家裏人叫到一起,問各家孩子都幹啥或者準備幹啥。我二姨夫是縣東部一個公社的秘書,他們的大閨女跟我一般大,她挺積極,又是女的,從村鐵姑娘隊長提到公社團委書記,看樣子還要升。我大舅問有婆家了嗎,二姨說她不找。大舅問不想念書就想當官了。二姨夫說她在這方麵有點特長。大舅又問了旁人,然後說我看呀,孩子們要是能念書的就去念書,念不了的,男的好好下地,女的該找婆家的就找婆家,別為了那點虛名,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我這幾年要是好好在村裏,能積出多少糞,多打多少糧食。
大家誰也不敢說啥,然後就散了。過了些日子,公社領導來找我,說上級要求提拔年輕人,想讓我到公社當副書記,同時就轉幹。這對我來講是天大的好事,我一下就想起黃碧穎,我想過去我若是國家幹部,黃碧穎可能也就下決心跟我了,現在補上這一缺憾,沒準還能與黃碧穎重歸於好呢。這事當然還得征求大舅的意見。大舅他堅決反對,說你從我這也知道當官是咋回事啦,你幹脆想法子念書去吧。我說我都二十好幾了,人家跟我一般大的都成家了,我不想念書。大舅說我現在是大隊書記,我說不讓去就不能去,最後的推薦意見,我就說你不夠條件當領導。
一下子把我氣懵了,我心裏說我怎麼這麼倒黴,這輩子怎麼跟我大舅摞到一塊了。回到家裏我跟我娘說當初您咋不嫁遠點,省得大舅一天到晚掐巴我。娘笑了說那是你的福分,我們小時候瞎子給算過命,說你大舅最有福,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說大舅跟大糞打一輩子交道,這算啥福。娘說你們沒跟大糞打交道,你們誰進過人民大會堂,誰得過周總理的鉛筆。我被娘問住了,點點頭,忽然想到黃碧穎,我說他那麼有福,咋還把我的對象看丟了。娘說那就是說你根本就不該有那個對象,命裏該著。
我不服娘說的,我抽空子坐班車蹌到縣裏去找黃碧穎。到百貨人家說黃調回天津了,我試探著問。
小褲頭,大舅說你咋光膀子,老舅媽說你的褲子呢。大舅低頭一肴嚇了一跳,伸手把大鍋上的蓋簾抓起來一擋,說都這時候還要啥褲子,快走吧。我們旁邊的村有趁亂勁偷旁人家東西的,有趁著婦女衣衫不整使壞的,我大舅掄著個蓋簾把局麵整得穩穩當當,一點亂子也沒出。公社領導事後說人家趙德印就是有兩下子,還應該讓他當領導。我大舅聽了捎過話去,說你們要是真抬舉我,就讓我外甥去念書。公社領導還就照辦了,就推薦我去念大學中文係。秋天剛到,我就走了。臨走時,大舅送我到村口,他說那紅藍鉛筆你可得給我放好,我說沒問題我放在房柁上了,隻要房子不塌不著火,就沒事。大舅又說到學校心眼活泛點,看著有差不多的姑娘,就搞一個,也算大舅賠了你的黃碧穎。我沒說出話來,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打那往後,我就再沒有更多的機會和大舅在一起了,隻是過年或放暑假回家,能跟他見幾麵。他依然很忙,七六年九月毛主席逝世,把他傷心得病了一場,打倒四人幫把他樂得夠嗆。轉年春天,上麵來人看他,有意恢複他的職務。那人要試一下他的政治水平,問他你以啥為綱呀。大舅他明知以階級鬥爭為綱,但他才發送了他的表叔,就是我叫三爺的那個老人。他們是從哪論的表叔,我弄不太清。大舅一直對三爺很好,曾關照飼養員讓三爺使生產隊的驢。三爺因為成分定得高,後半輩子活得艱難,臨死前舉著兩個手指頭說:二十畝地,十口人,就定個富農呀。那年,我三十二,我爹還活著。這是啥意思呢?就是說土改定成分時,三爺還跟著他爹娘在―起過呢,他自己還沒單獨過日子,但成分一旦定了,哪怕你是不滿月的孩子,你也就戴著了,下一輩接著往下傳。這事明顯地不大合理,但誰也不敢說。三爺比大舅大兩歲,小時候可能倆人關係不錯,故三爺沒了,大舅思來想去,就覺出這成分給人家整得是夠嗆,要真家有良田千頃高牆深宅享過福,背一—回那成分也值,我們這山溝子,最好人家的日子,也不過是夏天能吃小米水飯炒鹽豆子。大舅說不淸當年是怎麼定的成分,又不敢為三爺說啥,人家問他以啥為綱,他說廣咱這天冷,冬天用草圍缸呀。把來人弄得好笑,回去彙報說這個勞模不中啦,政治水平太低。又過了一段時間,縣裏頭頭都換
了,勁頭十足要在一九八〇年初步實現農業機械化,為此召開一個座談會,把我大舅也請去了,住在招待所裏好吃好喝。開會時說英明領袖提出到八〇年實現農業機械化,大家說怎麼樣呀。大家都說好啊,我們就盼著那一天。我大舅吃飯牙裏塞了肉了,怎麼摳也摳不出來,就坐那嘬牙花子。縣領導看了皺眉頭問:老趙,你有啥看法?大奠說:沒啥。領導說:沒啥,咋嘬牙花子?大舅說:我估摸著,夠嗆能實現。
領導說:您怎麼沒有信心呢?
大舅說:莊稼人,首先得吃飽肚子,毛糧一年三百六,拿啥實現機械化?
領導說:有英明領袖的領導,我們一定能實現。
大舅說:那我們就看咋英明領導吧。您先把今年的困難解決一下吧,卡脖旱,歉收,交了公糧,社員每人平均不到二百斤。
各公社來的人都說對,這是眼前必須過去的難關,渚縣裏幫助解決。這位縣級領導是新從上麵下來的,沒見過這場麵,一時不知說啥好,汗就流下來,草草就把會結束了。後來,他對我大舅耿耿於懷,找個借口,讓公社把我大舅的支書換了別人。從此我大舅就成了徹底的平民百姓。幾年後,我大學畢業分到縣中學教書,有一天下大雪,路挺滑,晚上我在宿舍裏正和女朋友聊天。說來好笑,我這女朋友在縣銀行工作,跟梁玉華還有點親戚關係,拐彎抹角管梁叫姑,介紹人一提到這層關係,我說拉倒吧,但這女的說啥也要往下談,後來就談得差不多了。熟了以後,她多次說要見我大舅。那天門一響,我大舅滿頭滿臉都是雪進來了。我給他掃雪又請他坐下,我的女朋友給他倒水,我說這就是我大舅,你看吧。我的女朋友愣了一陣說:真是一位老英雄。
大舅笑了:啥英雄,狗熊。我問:這雪天您老幹啥來啦?
大舅說:聯產承包啦,誰有心幹呆著,想早點聯係點化肥,明年好種地。
我說:您有高溫糞肥,還要化肥?
大舅說:土洋結合,效果好。我問:這聯產承包咋樣?大舅眯著眼說:我掂量了,這招兒中,老百姓日子準能好起來。
當然啦,政策還得穩定住,不能—會兒一變。
我和女朋友忙出去給大舅買酒買菜。我那女朋友說你大與說話挺有水平呀,我說敢情,當年那叫地革委常委\縣革委副主任,正經是個人物呢。她說要不咋現在我姑—提起你大舅還頭疼呢。我說千萬別跟大舅提這檔事。把白酒和豬頭肉買回來,大舅說甭切,就這麼吃吧。他抓起就嚼,端起就喝,過了一陣,他臉色發紅瞅瞅我倆,說:挺好的一對,好好處吧。這時屋外的瑞雪,飄得正歡,沒有一點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