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鄉村英雄(二)(2 / 3)

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寫了,因為寫我大舅,就得跟那些年的曆史聯在一起,而人家會說,你是不是專揀你大舅正確的寫。我得認認真真回答,不是的,我是按我大舅的真事寫的,我沒有必要抬高他,抬高他,大夥也不知他是誰。他現在雖然還活著,但已經老了,每天蹲在牆根曬太陽,回家到院裏先看看廂房裏那口棺材。那是他的希望,別的對他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所以,我寫這篇小說不求任何功利,我隻想讓人對那段曆史和其中的某些人物,加深一下印象。

一九七三年鄧小平同誌複出時,我大舅正鬧情緒。他鬧啥呢?鬧待遇。那會兒他在縣裏兩年多了,自己有一間辦公室,下鄉時辦公室還能給派個車。大舅這時也能大概齊地看報念文件了,我們給他置辦幾件幹淨衣服,還配了副花鏡,打扮起來,真的假的,還挺像那麼回事。發生在他身上的笑話還有,但沒以前多了。比如他給高中畢業生講話,把頭天的計劃生育稿子掏出來念了,念完了他明白過來,立刻說別以為跟你們沒關係,過兩年你們就大啦,大了就得結婚生孩子,咱們國家人太多,不能多生。

碧穎就在不遠的百貨賣布,我們毎天見麵。黃碧穎在宿舍裏棄個煤油爐子,隔幾天,我們還能一起改奔夥食。隻可惜我終歸是幫忙,總有人家不用的時候。那個時刻真叫難受喲,真像林衝發配滄州跟妻子淚別一樣呀。後來我找竅門,報道組不用了,我就去廣播站,還有文化館、電影院,我跟條魚似的在縣城裏轉悠,沒法子就打出我大舅的旗號,有時還真管用。

過了些日子,我轉到文化館了,跟他們搞革命故事創作。一天下班後人家都冋家了,我把黃碧穎找來,在一起哨豬蹄。正啃著呢,我大舅拎著兜子進來,說我找百貨去了,人家說你上這來了。黃碧穎說大舅您坐我去拿酒,大舅指著兜子說這裏是肥腸,全收拾好了,找個鍋一炒就行。我趕緊找柴火,在後院一間原來好像淮在那做過飯的屋裏忙起來。肥腸這東西本身就有油,放點蔥薑蒜一炒,挺香。黃碧穎這功夫跑回百貨把酒也拿來了,我們三個人就著熱騰騰的肥腸就吃起來。我大舅喝幾盅酒,臉就紅,他說我這回不鬧待遇啦,我得使勁幹一氣啦。我說您咋又進步啦。大說我看見文件啦,鄧小平是過日子的人,不傢他們以前那麼濫造了,要整頓整頓,這才對呀。我說再整頓我也是臨時幫忙,您得想法讓我落在這呀。大舅說隻要整頓就有希望,整頓就要用有真才實學的人,你能寫,還愁沒人用你。還有小黃,也不能總站櫃台,我看縣劇團的阿慶嫂,比你差遠了去了。

這頓飯吃得我們從來沒有過的高興。大舅有點喝多了,搖搖晃晃說我以後不下去吃肉了,我還得抓糞肥,多打糧食。我要送他,他不讓,自己走了。文化館那兩天值夜班的老人病了,說好了我替他,挺大的院子就我自己,我借著酒勁,拉著黃碧穎說今晚上你別走啦,你看這月亮多好,就咱倆。黃碧穎沒喝酒,她頭腦就清楚,說回去晚了叫人家議論。我說咱不怕議論,反正咱倆早晚是一家人,她說早晚是一家人,現在就別著急,你看咱現在啥也沒有,萬一有了事,可怎麼辦呀……這話就把我給卡住了,人窮氣短,馬瘦毛長,你不眼不行,愣長誌氣,往哪長?幹長不行,起碼得有點基礎。我歎口氣,送她回百貨,百貨後院大鐵門還關了,打更的老頭還挺橫,說這麼晚幹啥去了。我說你管得著嗎,差點跟他打起來。

回到文化館,我心串就憋悶,桌上還剩點灑,我一仰脖全給喝下去了,然後我就想抽煙。煙有,沒找著火,我就到後院那屋的灶裏去扒拉灰。扒出來抽著,轉身就回去歇著了。結果就壞了事,那屋著了火了。我還死狗似的睡呢,外麵亂成一片,文化館長把我砸醒,說你咋看的門呀。我嚇傻了,眼瞅著兩間舊房燒落了架。人家也看清了,我住的屋裏,肥腸凝著白油還剩了半碗,酒瓶子空著倒著……

幸虧文化館長跟我大舅個人關係特好,當初他演過我大舅,挑一副鐵筲在台上走。他怎麼把這件事抹平過去我不知道,但他說你回鄉下吧,回去就沒你的事了。我得走呀,不走也沒地方敢用我。大舅說這事怨我,沒那些肥腸也鬧不出這事來,我說千萬不能牽上您,有您的大旗,日後我還能回來,您要是回去啦,咱們都沒出頭之日了。應該承認,這時候我們的語言。跟九大那時大不一樣了,那時就知道喊革命革命,旁的啥也不想,這時就有不少私下裏的話,內裏的事和外表不完全一樣了。我踉黃碧穎告別,黃碧穎說你放心吧,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我這次回村呆得時間長,原因之一是我爹沒了。他從喘發展到肺心病,折騰了些日子,就去了。我沒敢告訴黃碧穎,畢竟沒有過門,回來架式也不好拿。大舅回來了,幫助張羅了後事,然後把大隊的工作又安排了一下,考慮到他不能經常回來,一致推我主持大隊的工作。我是堅絕不幹呀,我還想和黃碧穎在一起呢。徂大隊實在找不出合適的人。大舅說你幹一陣子,我就找旁人來接你。正趕這時,我娘又病了,我一看隊裏家裏確實離不開,我也就答應了。我給黃碧穎寫了封長信,托大舅捎回去,告訴黃晚上別出去小心著涼,其實我是怕她出去串門子找麻煩。大舅說有我在縣裏,你放心吧。

口子過得好快,一晃就是轉年春天。這期間我曾去縣裏一趟,想接她來石碾子過年,但她早早地就回天津了,春節後也沒給我來信。我心裏怪著急,大舅回家過年時,我曾問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大舅說不會出事的。脫了棉衣,我把家裏隊裏的事安排一下,帶著精心挑選的核頭毛榛紅薯千啥的,就奔了縣城。到了我就去找黃碧穎,一看她不站櫃台了,坐了辦公室了。黃碧穎比以前更白了,豐潤的臉龐,苗條的身材,光彩奪人。她見了我趕緊迎出來,領我到她的宿舍。我發現宿舍變成單人的了,桌椅床鋪全是新的。我笑道你這是鳥槍換炮,快趕上新房了。黃碧穎臉上紅了一陣,說可別逗我。我關好門,想抱她一下,但她推開我的手說不行,讓人看見不好。我說你是我的對象,我才不怕。不過,我也沒再強迫她,我想到晚上去小樹林哪兒去逛,還愁拴不著她。我就把帶來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給她看。按說她應該很歡喜,在鄉下她特喜歡吃這些,但她沒歡喜起來,而是瞅著這些東西發愣。我漸漸也就察覺了,問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她搖搖頭。我又問工作上有啥憋氣的事嗎,她又搖搖頭。這時門外有個女的叫她,她出去說了幾句,立即回來跟我說你哪也別去,就在屋裏歌著吧,我有點事。她說罷就朝大門外走,走得挺急。應該說我不是吃幹飯的,我懷疑這裏有事,就悄悄跟上去。百貨的後院堆著不少東西,我東繞西繞躲在一堆木箱後,就看見黃碧穎和一個穿一身綠軍裝但沒有領章帽徽的男青年在大門口說話。因為離得遠,聽不清他們說啥,但那個男的要往裏走,黃碧穎使勁拉著他。後來,那男的指著裏麵大聲說:你讓他快滾回鄉下去,不然我對他不客氣!這話我聽清了。

我的血一下子就湧到腦瓜頂。我好像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一股羞辱後悔自責的心情衝擊得兩腿發顫。那個男青年蹬著嶄新的自行車走了,黃碧穎匆匆回去。過了一陣,她在木箱後找到我,她說:你都看見了?

我說:看見了。她說:我沒有辦法。我問:他是誰?她說:政委的兒子。我說:多長時間了?她說:春節前……黃碧穎哭了,說了這一段的事。很簡單,這小夥子叫周強,他爸是武裝部的政委,他媽是商業局革委會副主任,叫梁玉華,外號梁政委。周強當了三年兵剛回來,看上了黃碧穎,他媽梁玉華一道命令,調黃碧穎進辦公室,換宿舍換家具,然後先由劉四海出麵談,後梁玉華親自出馬,最後周強死死纏住。黃碧穎說我沒有辦法,你又不在這,我要不答應,就要把我退回鄉下去,說我家有海外關係……我想想問她:這事,還能挽回嗎?

黃碧穎咬咬牙,搖搖頭,說:難啦,我對不起你呀,你恨我吧,你打我吧。

我播起了拳頭,卻又慢慢鬆開,我不忍心傷害她。在這說點題外話,我上初一時看《封神演義》,其中有士兵被妲妃姿色所迷,下不了殺手。我當時直笑,說至於得嗎。等到我和黃碧穎在木箱後攤牌時,我真感覺到了那是啥勁頭,雖然我都有點恨她了,但仍不想動她一個指頭,因為,她流淚也是一種美,而且是沒見過的美。後來上大學時,我說世上確有超階級超感情的美,叫眾人好批,最終甚至影響了我的分配,把我又分回縣裏當了教員。

我離開黃碧穎去我大舅那,我大舅盤腿坐在宿舍的炕上正看《水滸》。一見我他樂了說:你來得太好啦,讓學這書,批宋江,我也鬧不清咋回事呀。你先給我說說,你說宋江殺那個啥婆惜?那是啥性質?他憑啥殺人?就算那娘們跟旁人好了,也犯不上死罪,你弄把刀子把人家脖子割斷,不合適吧?不過,西門慶也是,自家有老婆,你勾引宋江的老婆幹啥,那不是找死嗎,宋江沒了老婆,他能不著急?

我氣呼呼地說:您這說的是哪對哪呀!

大與說:你著啥急?又不是你的對象讓人勾了去。

我大聲說:我的對象就讓人勾去丁,您在這幹啥啦!

大舅從炕上跳下去:咋回事?誰打小黃的主意?

我說:你問劉四海。大舅找來劉四海。劉四海見了我,就全明白了,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別急,這事都是梁政委一手操辦的,我跟她說得清清楚楚,人家黃有對象,佴梁說婚姻自主,小黃不樂意就拉倒,往下怎麼談的我就不知道了。大舅鼻孔張得圓圓噴著粗氣,問你姓啥叫啥你還知道不。劉四海說這是什麼話,大舅說這叫不像話,說罷一揚胳膊把手裏的煙袋扔過去,正打在劉四海的腦門子上,打出挺大一個包。劉四海捂著腦袋跑了。我嚇了一跳,說大舅呀可別鬧出啥事來啊。大舅說這回不鬧出點啥事來,我就不是你大舅!走,跟我找那個梁政委去。

寫這段事,我有顧慮,怕人說你寫誰不好,非寫部隊的家屬。但這事在那明擺著,我大舅那時身為縣革委副主任,就算是個擺設,也是個大家夥,小縣城裏一般人也得怵三分,周強若不是政委的兒子,他也不敢明睜眼餺地去撬行。不過這裏有個細節使我能寫下去,就是這當中始終沒有周強他父親的事,不知道他是沒在家還是回避了,反正,我們隻跟梁玉華周強交戰,梁不是軍人,所以我想寫這段事絕不會損害軍人的形象。

我大舅一怒之下帶我去找梁玉華。梁玉華根本沒把我大舅放在眼裏,說孩子摘對象,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嚷嚷喝喝想幹啥。大舅說你明知人家有主了,你咋還幹那事。梁玉華說啥事啥事,老娘我想幹就幹,你能把我咋樣。他們倆這麼一嚷嚷,就引了好多人看熱鬧,商業局大院門裏門外都站滿了,都想看看是梁政委厲害,還是大糞趙厲害。應該說,大多數人都向著我們,梁平時驕橫得很,誰都怕她,所以,向著她的人就不多。

梁一口一個老娘喊著,就把我大舅喊得惱了,還過去的話,也就不客氣了。我大舅說:你一口一個老娘叫著,你養了幾窩?下了多少崽?這麼大福分!

梁跳著高喊:趙德印,你有啥了不起,你不就是一個洵大糞的嗎!

大舅說:淘大糞的咋啦?淘大糞也比你幹淨。你有能耐八輩子不拉屎,憋成你老娘的奶奶球!

梁臉色發白,說:你,你嘴幹淨點。

大舅說:跟你這號缺德人,還是埋汰點好,省得你表麵溜光肚裏肮髒自我感覺還不賴,找個沒人的牆根,撒泡尿紮裏淹死得啦!

大舅越說越來勁,圍觀的想笑不敢笑,都咬著嘴唇心裏解氣。梁可能從來沒被人這麼說過,以往她一瞪眼,旁人嚇得都啞巴了,所以,跟我大舅交鋒沒幾個回合,她就氣得光哆嗦卻說不出話來。我發現情況不好,梁氣性大,萬一氣出個好歹,也不好辦。我就拉大舅走,我們剛出院於,梁一下子就昏迷過去。回到大舅宿舍時間不大,劉四海腦門子上抹著紅藥水匆匆找來,說老趙啊你可把事惹大啦,周強他媽進醫院了,周強要跟你拚命呢,你快躲躲吧。大舅問你給我報這信兒幹啥。劉四海歎口氣說我怕這事越弄越大,我在裏麵跟著沾包。這時,張主任來了說老趙你快走快走,周強他拿著獵槍要跟你拚命。我害怕了,拉著大舅就走,大舅使勁把我的手甩開,說:讓他來吧,我這百十多斤,沒啥!他小子要想不要命了,就讓他朝我腦袋上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