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鄉村英雄(二)
大舅說:他招不著我,他招毛主席呀!他想把毛主席給炸啦,那是能炸得了的事嗎?結果,他把自己炸到烏啦烏漢去啦!
往他就東―瑯頭兩一棒槌講了縣裏傳達的文件。後來流傳最廣的,是說大隊幹部說林彪坐什麼三骨叉(三叉戟)那類的笑話。我大舅雖然也是大隊幹部,他卻絕沒說過那類的話,給社員傳達大會上他是這麼講的:你說這個林彪,放著好日子不過,專往死胡同裏鑽。他摘‘571’,知不知道那是啥?不是雜交高粱,是反動計劃,武裝起義!他想武裝起義,也不瞅瞅是啥年代!他坐個三差雞飛呀飛,一個三差雞,連正經下蛋的好母雞都不如,你能飛哪去,不一導彈揍下你,還等個啥!
縣裏派來的幹部嚇得冒汗,上前說:差啦差啦,不是揍下來的。大舅說:我聽得淸清楚楚,後尾巴上有大洞。
縣裏幹部說:有洞也不是揍下來的。
大舅說:那隻能說明你們心慈手軟,該揍不揍。
這件事對大舅的仕途產生了極大的彩響。那時的普通幹部,惹不起造反派,對官複原職的老幹部也敬重幾分,他們最不怕的,是身居領導崗位的勞模,所以文革後流傳的笑話,差不多都跟那些有名的勞模有關,諸如李時珍同誌來了沒有,我跟婦女主任一起幹過好多年等等。公平地講,別的人也沒少鬧笑話,隻是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旁人不敢說啥,而勞模雖身居高位,卻有職無權,在人們的心中不占分量,所以編排他們的人就多,往他們頭上栽的笑話也就多。說了逗大家哈哈一笑,啥責任也不負。
七二年大早,我大舅的高溫發酵肥起作用了,凡是春天底肥上得足的地,保墒能力就特別強。我大舅在各公社轉了一圑,也算是搞調査研究吧,見普遍反映挺好,回到縣裏他趕緊去找張主任。張主任說你這陣子幹啥呢,大舅說快點把農糞辦與學大寨辦公室合並了吧,我連梯田一塊抓。張主任搖搖頭說你別抓旁的了,抓抓你自己吧,你咋傳達的文件,都反映上去了,你去黨校學習一陣子吧。大舅說就說差一句,就這麼邪乎。張主任說你以為那是在你家訓老婆,深了淺了都沒事,以後加小心吧。大巴了。
大舅從來沒去過黨校,黨校那會兒也是剛恢複,和五七幹校在一起。大舅感到挺新鮮,夾著行李去了。到那就學哲學,學得大舅腦瓜仁直疼。幸好還有勞動的內容,大舅樂了,說這個咱內行呀,這麼著,咱還是先從糞肥抓起吧。他就幹起來,這一期班三個月,他發酵出好幾十噸肥。學習結業時,給他寫評語,可讓教師為難了,最後幹脆寫:趙德印同誌理論聯係實際好,善於運用矛盾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動力的原理,解決農業學大寨中的關鍵問題。有一個年輕教員問摘大糞發酵,跟矛盾有啥關係。教研室的頭頭說,高溫發酵,不就是糞內部發熱嗎,發熱就是內部通氣與不通氣、黴變與不黴變的相互鬥爭,這就是矛盾嘛。結果,大舅拿了挺好的評語回來了。我見到他問都學的什麼書,他想想說有《矛盾論》、《實踐論》,還有個啥,批判唯物主義。我想了好一陣說是不是《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大舅說:對,這名字一大啷當,記不住。
劉四海在農糞辦當了——陣辦公室主任後,調到知青辦當主任了。他下鄉來到我們村,找黃碧穎談話。我不能總讓黃不露麵,就讓她去了。劉四海拍拍公文包說我這裏帶著表格,你想選調,馬上就可以填。黃碧穎一下子不知咋辦好。那時,選調這個詞已出來一陣了,而且有些知青由此就離開了村子,去掙工資了。這可是大事,別說將來這一輩了咋著咋著,就是眼巴前,起碼不天天耪地,不天天喝粥吃鹹菜,不天天穿得破破爛爛的。我們這疙瘩,要說窮掉底了,也不是,但絕對不富,一年一季,高粱穀子紅薯,麥子都不產,吃不上白麵,高粱小米也舍不得悶幹飯,大多是熬粥,菜除了夏天熬點豆角茄子,冬天有土豆子和酸菜,其餘的也就是鹹菜,或者蘸點自己做的醬,鸛鹹沒點香味兒。甭說人家知識靑年想選調出去,連我土生土長的,也恨不得一跺腳跳出這小窩子。
不過到了這個關鍵時刻,黃碧穎和我的關係,就成了叫我們費腦筋的事了。我當然得表示支持黃碧穎走。我說機會難得,你就走吧。黃碧穎說不走,我舍不得你。她這麼一說,我的眼淚就流下來,說了實話,說我更舍不得你呀。黃碧穎的長眼毛一呼扇,淚珠子也下來了,說咱倆這輩子生死在一起,永不分離。這下麻煩了,一對小資產階級情調。往下就商量將怎麼結婚,怎麼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那時,我們這還真的自己織布,我娘每天晚上都坐炕上紡棉花,我家還有織布機,織出那小土布,結實極了。
我爹我娘知道了這事,勸我罵我,我是一概不理,心想等兩天劉四海―走,就拉倒了。過了兩天劉四海去駱駝溝,臨走時跟黃碧穎說你再考慮考慮,一半天我返回來,你同意還來得及。黃碧穎多少就有點猶豫,但背地裏和我在一起,又紅口白牙海蜇山盟。我在這絕不是說黃搞兩麵派,咱從她的角度考慮一下,那時她畢竟和我隻是對象的關係,還沒結婚成一家人。即使是一家人了,她的根子也在城市,跟我怎麼也不是一回事。但我是瘦驢拉糨屎,刀擱脖子上不搖頭呀,我說啥也得留住黃碧穎,我知道隻要她一出去,就她這模樣,要是沒有一個排的男人瞪大眼珠子爭,我的名字就倒著寫。
過了一天,劉四海從駱駝溝回來,在大隊部等著黃碧穎,我說你別等啦,她不願意選調,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劉四海警惕性也挺高,瞅瞅我說是不是你小子在當中擋橫,怎麼著,你想把她留在你家。我當然不能承認,我怕一承認,劉四海給我扣個破壞二十六號文件的罪名。二十六號文件是保護知青的很有名的文件,其中就有保護女知青婚姻的內容,硬把女知胄娶到家當老婆,處理得嚴著呢。
偏偏這時我大舅回來了。劉四海真嘎。當著我的麵,就把黃碧穎不願選調的事說了。我大舅說你先別走,我去看看,就奔我家。我看要壞事,趕緊顛顛跟上。到了我家,黃碧穎沒在屋,我爹我娘說他大舅來的好呀,狗子他不願意比黃碧穎走。大舅就瞪我,我說大舅呀,我把實話跟您說了吧,我跟她好了,我舍不得她走,我們都商量好了,就在咱這過了,就像戲裏唱的,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這戲您看過。大舅聽完了朝我笑笑,衝我走來。我緊張得卵子都縮回去了,但仍然揚個脖子,擺出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大舅這回沒踢我,而是踢了一腳立在地±1的水桶。水桶倒了,叮咣直響。大舅說,還你挑水來她澆園呢?澆個蛋!澆八輩子也趕不上人家城裏一個角兒,早晚把你自己澆個透心涼!
我說:涼我也願意!大舅說:你願意,你也得為人家想想,人家一個黃花姑娘,這輩子就窩在這山溝子裏?你以為人家裏就總走背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回頭人家爹娘又都光彩了,你這麼個土姑爺,往哪放?
我說:難道文化大革命還能翻個?
大舅說:難說呀,能把船翻過去,就興許能把船翻同來。太陽出,日頭落,冬天過,夏天來,這叫啥?辯證法,你懂嗎?
我愣了,我是萬萬沒有想到大舅能說出這些話,這些話對我刺激太大了。特別是他說我這土姑爺往哪放,也不知捅了我的哪根神經,弄得我右眼皮突突跳。左跳財,右跳災,這是我娘說的,我雖然不信,但這會兒右眼跳起來沒完,一下子加速了我對自已信心的懷疑。我立刻去找黃碧穎,發現她正在河邊轉悠,很顯然是在琢磨啥。我試探地說我考慮再三,咱們將來還是想辦法都出去工作好。黃碧穎的眼睛亮起來,說掙工資總比掙工分強。我說要不然你先出去,我找機會也出去。黃碧穎說要出去―塊出去,我說我不是知靑,我得另找機會。黃碧穎說那好吧,不論我到哪,我都等著你……
好家夥呀!整個讓我大舅給說中了,人家到了還是想選調出去。往下我就不想再多說啥了,我說你去找劉四海吧,我頭疼回家歇會兒。回到家,我往炕上一躺,心裏那滋味兒,怎麼說呢,那叫一個不好受。大舅沒走,說你個熊樣兒,這點事就弄成這樣兒。我說敢情沒輪到你自己,你跟我舅媽好時,可沒人把你們整散。大舅說我跟你與媽剛有媒人說過,我就跟了擔架隊去了錦州。那仗打得邪乎,一顆炮彈崩來,擔架隊就死了一半人。我媽說是啊那時你姥家窮,你大舅快三十啦,還沒說上媳婦。大舅說要是崩死了,也就用不著你這舅媽了,不定嫁給誰啦。
這些話說得我心有些寬,我轉念想黃碧穎即使選調出去,也不見得我們的關係就得拉倒,事在人為,我不能把到手的寶貝輕易送給旁人。正這麼想著呢,黃碧穎流著眼淚回來了,說我哪也不去啦哪也不去啦。我又驚又喜,忙問咋回事,黃碧穎光哭不說,後來忍不住就冒出一句:劉四海不是好東西
我問:他怎麼你啦?黃說:沒咋著我。我問:那他咋不是好東西?黃說:他,他說他喜歡我,讓我選調以後……我問:咋著?
我彎腰抄起鐮刀就走。我想給劉四海—鐮刀頭。黃碧穎把我拉住。我爹我娘也說你可不能去惹禍呀。這時,我大舅顯得格外冷靜,他說這事交給我辦吧,他就去了大隊。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劉四海滿頭是汗地找到我家來,一見黃碧穎的麵就說對不起呀,我開個玩笑,你別當真,趙主任把我好訓一頓,以後再不開這類笑話,你填表吧。黃碧穎不填,我說我們信不過你,將來你肯定對她打擊報複。劉四海說不可能,我要幹那事趙主任就要告我破壞二十六號文件,放心吧,我不能幹那事。我聽了心裏明白了一些,又問把黃碧穎選調到哪兒。劉四海說有煤礦,還有商業,就是在百貨站櫃台當售貨員,你們挑一處。我和黃碧穎商量一下,很快就定下當售貨員,圖得是幹淨,我去縣裏或她回村也方便。
這麼一來,我們都很高興,填了表我送劉四海回大隊部,見屋裏有好幾人圍著大舅說這說那,仔細一看,是駱駝溝的知青。我想起他們說我大舅陽痿的事,就跟我大舅使眼色,意思是少搭理他們。不成想大舅跟他們談得還挺熱乎,他們來這是求大舅幫他們說話,讓劉四海多給;個選調名額。劉四海說一村一個這是上麵定的,我已經把指標給了你們啦。駱駝溝的知靑說我們村人多,給一個太少。往下的話雖然沒說,但意思很明白:石碾子就黃一個人,就給一個名額,不公平。我心裏說愛公平不公平,誰叫你們擠兌人家黃碧穎。這時我大舅出去解手,我忙跟上說您可別管閑事,那些家夥說您陽痿,陽痿就是說你是老叫驢不行啦。大舅嘿嘿一笑,說都過去的事,提那沒意思。他回到大隊部裏,跟劉四海說駱駝溝山高,吃水有困難,知青在那生活也確實不容易,村裏的負擔也重。幹脆把他們都選調到礦上,指標不夠,回縣裏我去找他們要。
大舅這番話說罷,屋裏靜了好—會。劉四海也不知怎的這麼聽活,說既然趙主任發話,我就把備用指標都給你們得啦。說完就掏出表格來。那幾個知青拿起表突然就哭了,一個帶頭,所有的咕咚一下全給大舅跪下了,說您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呀!我們這輩子也不能忘了您的大恩大德。大舅拉他們起來,其中一人打自己嘴巴,說我對不住您呀,我說過您壞話,我這輩子要是不好好做人,我下輩子就當牲口去!
這種場麵不是電影電視劇,絕對是活生生的真人發自內心的舉動。以至許多年以後,我一想起來就心裏評怦跳,臉上火辣辣地發燒。評枰跳是因為從沒見過那種場麵,火辣辣發燒,是恨自己白讀書了,心胸怎麼那麼狹窄,不及大舅一個小拇指。大舅在這事上,顯示出他高大的形象,我覺得他真是我們鄉村的英雄。
過後我問大舅咋把劉四海治服的,大舅說兩條,一是用中央二十六號文件,叫他害怕;二是我告訴他縣裏有意提拔他,不想提拔你就造。你要找個三十歲的寡婦,頂多說你花花心,你琢磨人家大姑娘,你就是流氓,一輩子也別想提拔。應該說我大舅這兩條救了劉四海,日後,劉四海能升到副縣級,這兩條絕對起作用了。前年劉四海退了,有一次我回縣碰見他。他練氣功練得挺精神,他跟我說你大舅是好人呀。我想跟他多聊幾句,他說沒時間我現在忙著呢。我問他忙啥,他說用氣功看病,做帶功報告。正說著他女兒喊他說我媽昏迷過去啦,他急得跺腳說,非得練辟穀(不吃飯),練得屁股骨都鼓起來啦,那是餓出毛病來啦,你買個熏雞,咱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