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魏書觀不安地看著鄭庭鐵,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不遠處的騎樓上,一扇雕花的木窗裂了一道縫,黑洞洞的槍口隱約可見。

鄭庭鐵咳嗽了兩下,看上去他準備講話了。

人們原以為鄭庭鐵鎮長會從口袋裏取出準備好的稿紙,照著稿子念。但是他什麼動作也沒有,隻是兩手相握著,放在腹部。他打算就這麼實打實地說話。他果然就這麼說了:

“諸位官兵,諸位記者,諸位壺瓶山鎮的鎮民,今天……”

朱道弘縣長這時跑過來為鄭庭鐵鎮長降下了話筒。

鄭鎮長的聲音被擴大起來:

“今天是壺瓶山鎮一個黑暗的日子。因為,今天在這裏舉行兩名日本士兵的葬禮。伊三、森山這兩名日本士兵為了殺掉油榨河裏的鱷魚,反而被鱷魚所殺。我作為壺瓶山鎮的鎮長,為這兩名異國士兵的生命葬送在我壺瓶山鎮界內,感到悲痛。為此,我鄭某獻出了兩口棺材!這兩口棺材本來是為我和我賤內兩口子準備的,但是,我們心甘情願地把它們獻出來,厚葬這兩個年輕人。”

川村中佐聽得出鄭庭鐵鎮長話裏有話,不對味。他皺起眉頭。朱道弘縣長見狀緊張,使勁朝鄭庭鐵擠眉弄眼。但鄭庭鐵壓根沒看見,繼續說:

“我認為我捐出這兩口棺材是值得的,因為我想日本士兵比我和我的賤內更用得著它們。”

川村中佐臉上青筋暴起,他顯然怒不可遏了。在他要跳上台製止鄭庭鐵鎮長的冒犯言語時,被伊藤大佐攔阻。顯然,伊藤大佐在包容自己的老朋友鄭庭鐵。

鄭庭鐵的發言連魏書觀也覺得意外,他沒想到鄭庭鐵會把自己和自己老婆的棺材捐出來。他琢磨鄭庭鐵的話,覺得有一絲悲壯的情緒在裏麵,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鄭庭鐵鎮長說:“如今中日交戰,日本的鐵蹄踏遍大半個中國,我壺瓶山鎮也在日本軍占領和控製之中,所幸壺瓶山鎮至今未受炮火侵襲。我鄭庭鐵雖為壺瓶山鎮的鎮長,但還是個下人、老朽。我沒有汪精衛主席那麼一副求存求榮的骨頭,也不理解何為共存共榮。我隻知道我是個中國人。既然作為壺瓶山鎮的鎮長,那麼,保護壺瓶山鎮百姓家園不受毀滅,生靈不受塗炭,是我的職責。至於老朽我,是生是死,早已置之度外。”他沉吟一會,“今天,兩名不幸罹難的日本士兵,他們的屍骨沒有運回日本,而將葬在我們壺瓶山鎮,這是為什麼?我理解,是為了讓壺瓶山鎮記住他們,不忘記他們是怎麼死的。但是終歸有一天,我相信他們的屍骨一定會返回自己的國土,得到真正的安息。我的話講完了。”

台下鴉雀無聲。盡管鄭庭鐵鎮長的講話,讓許多人聽出話中有話,聽得明白,有的還聽得激動、感動,但就是沒有人願意出聲,就連曾怒不可遏的川村中佐,在這個時候也不再衝動。

接下來,該是學生們唱日本歌的時候了。

突然,一個日本兵急急地趕到伊藤的身邊,將一張紙條交給伊藤。伊藤一看,臉色大變。他一陣咕嚕,日本兵四處散開。

兩個日本兵衝上台去,用身體擋住鄭庭鐵,將他架起。鄭庭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說道:“你們要幹什麼?”

伊藤大佐也已來到鄭庭鐵身邊,對他說:“有人要殺你。”

鄭庭鐵掃了一眼台下,他看見台下一片慌亂。校長魏書觀忙著維護學生們,阻擋他們不要亂跑。

不遠處那扇雕花的窗口,又輕輕地關緊了。

現場很快就布滿了日本兵。不光是現場,整個壺瓶山鎮的大街小巷,到處是皇協軍和日本兵慌亂的腳步。

現場重新安靜下來。鄭庭鐵還留在台上,隻不過被日本兵嚴密衛護著。他坐著,麵無懼色地透過日本兵的腋窩看著台下,台下的人們卻無不誠惶誠恐。一些已經跑掉的中國人又被日本兵驅趕著回到場地。這個場麵是他始料未及的,盡管他知道他這個所謂的漢奸鎮長,是一定會有人要殺他的。即使他不是漢奸,恨不得要他命的人也有,隻不過他沒想到,要殺他的人竟然選擇在日本人警備森嚴的場合動手。這是為什麼?為了製造影響、轟動?是的。我鄭庭鐵要是在這種場合被打死了,可以向公眾證明,這就是漢奸的下場!可我是漢奸嗎?我是什麼漢奸呀?我比任何人都痛恨日本人!有誰知道呢?我要是死了,連裝屍體的棺材都沒有了。

鄭庭鐵想著,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台上兩口漆黑的棺材上。

朱道弘縣長跑過來,戰戰兢兢地對伊藤說:“伊藤大佐,我看還是早點結束吧。學生們唱歌,就免了吧。”

伊藤看著他,點了一下頭。

朱道弘縣長走上前,把嘴湊到話筒邊,大聲宣布:

“現在,起柩!”

十六名大漢分別抬起了兩口棺材。在人們的凝望和注視中,兩口棺材像兩副大轎,被抬下戲台。街上冷冷清清。兩口棺材穿街過巷,最終它們將被抬往鎮子外草木葳蕤的山岡,埋在山岡上。

壺瓶山鎮的人們心裏覺得,日本人隻有埋葬在那山上,才成為真正的日本鬼。

伊藤大佐設宴招待出席葬禮的記者和軍政要員,以及他在壺瓶山鎮的老朋友們,還有鎮上的老人。

宴席擺在鎮長鄭庭鐵家的庭院裏。為晚宴忙碌的人來回穿梭著,他們在做筵席開始前的準備。

鄭庭鐵臉色鐵青,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手裏的一杯茶已經沒有熱氣。

剛才,他被日本兵護送到家。孩子的奶媽一見到他,就撲上去哭了起來。

奶媽說:“老爺,您可回來了!嚇死我了,老爺!”

鄭庭鐵說:“怎麼啦?你哭什麼?”

奶媽雙手合十說:“謝天謝地,您可平安回來了,老爺!您這麼個大好人,是哪個天殺的想要你的命啊?”

鄭庭鐵一愣,說:“你知道什麼?聽誰說的?”

奶媽說:“給皇軍的紙條是我送的呀。”

“紙條?”

“您出去不久,有人從門外塞進一張紙條。胡管家打開一看,說有人要殺老爺。我們害怕極了。我急忙跑出去,把紙條交給鎮上的皇軍,要他們趕緊報告伊藤。”奶媽說,她搓著胸,像是心跳停止了,要把它給搓動起來,“菩薩保佑,老爺沒事。”

鄭庭鐵故作鎮定,“我沒事。”

奶媽說:“先是女兒,後是兒子,現在又輪到老爺您……”她又哭了起來,“您要是再有什麼閃失,老天可太作孽了!”

鄭庭鐵說:“這不關老天的事。”

奶媽說:“可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健春和健開……”

“夫人知道今天這事嗎?”鄭庭鐵打斷奶媽說。

奶媽看了看後院的方向,搖搖頭。

鄭庭鐵說:“你和胡管家把嘴管嚴實了,千萬別讓她知道。”

奶媽點頭,忙去了。

鄭庭鐵走進客廳,一屁股坐下,臉色漸漸鐵青起來。到底誰想殺我?又是誰救了我?他陷入沉思。

正在這時,川村來到鄭家。

今天發生的事讓川村非常惱火。在葬禮上,鄭庭鐵的一番話讓他暴跳如雷,他甚至懷疑鄭庭鐵對皇軍的忠誠,本來想當場給他好看的,但是隨後發生的有人要殺鄭庭鐵的事又使他覺得鄭庭鐵很可憐,辛辛苦苦幫皇軍做事,到頭來還有性命之憂。最讓他感到惱火的是自己負責籌辦的葬禮因為有人要行刺而淪為一場鬧劇。因為這,葬禮剛剛結束,伊藤大佐就當著很多人的麵,劈頭罵了他一通,說他放鬆了警戒,給刺客可乘之機,差點釀成大禍。伊藤要他徹查到底是誰想要殺害鄭庭鐵。他將他收到的那張紙條交給川村,說:“這張紙條從天而降,我希望你盡快找到它的主人,因為,字條的主人肯定掌握很多你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川村停了下來,他拿出那張紙條,遞給鄭庭鐵。

鄭庭鐵看見紙條上寫著:

有人要在葬禮殺鄭庭鐵

“鄭鎮長,你幫我想一想,誰會這麼幹?”川村說。

鄭庭鐵仔細看著紙條上的字跡,不吭聲。

“是誰報的信?”

“不知道。”鄭庭鐵搖頭。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的心思,很快從報信的人轉移到要殺他的人身上。“川村中佐,報信的人我不知道,但是要殺我的人我倒想得出來。”

“誰?”川村問。

“除了廖家的人,你說還有誰?”鄭庭鐵說。

“你是說廖小三?”川村看著鄭庭鐵,“你跟廖家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這個很多人都知道。廖小三殺死了你的兒子,跑上山當了土匪。皇軍看在你為大日本國服務的分上,也派兵圍捕過廖小三,想幫你報仇,但又讓這小子溜了。那麼,廖小三狗急跳牆,想刺殺你,能說得過去。但是你想過沒有,廖小三如果要殺你,他為什麼不找個便利的地方?偏偏選在葬禮上?土匪殺人,一般都是選在偏僻的地方。選擇在這樣大型的活動上刺殺一個人,來造成大的影響,除了***八路軍,沒有人會這麼幹。”

“你不了解廖小三,就像你們不了解我。”鄭庭鐵說,“如果我和廖小三的仇,已經不僅僅是家仇呢?他在什麼地方不敢殺我?再說,抗日的,不僅僅是***八路軍。”

川村說:“你的意思是說,廖小三已經不幹土匪了?投奔抵抗大日本皇軍的隊伍啦?”

鄭庭鐵說:“我沒這麼說。”

川村說:“如果是別人刺殺你,我倒不擔心;如果是廖小三,那就麻煩了。”

“為什麼?”

“因為,如果是他的話,那就說明,他肯定投奔了八路軍或別的抗日隊伍。”川村說,“廖小三是壺瓶山鎮的人,他熟悉這裏,他回到壺瓶山鎮騷擾破壞,壺瓶山鎮往後就難太平了。”川村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