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瓶山鎮現在也不太平。”鄭庭鐵說。
川村白了鄭庭鐵一眼,說:“說得沒錯,連你鎮長都差點丟了性命。”他指指鄭庭鐵的腦袋,“你差點就為我們大日本國盡忠了。”
鄭庭鐵說:“你這算是安慰我嗎?”
川村說:“我這是給你提個醒,你口口聲聲稱自己是中國人,可沒有人把你當做中國人了。除了死心塌地跟我們日本人幹,你沒別的活路可走。”
“我現在所幹的一切,不是為了活著。”鄭庭鐵說。
“那是為什麼?”
鄭庭鐵笑了笑,把紙條交還給了川村。“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有人要殺我,為什麼有人又要救我。”
“為什麼?”
鄭庭鐵說:“我隻能告訴你為什麼有人要救我。”
“你說。”
“因為,還有人把我當做是中國人。”
川村哈哈大笑:“是嗎?這麼說,我們不必擔心有人再刺殺你咯,也不必派兵保護你咯。這想刺殺你的人也不必查了,我可以把這條子撕了。”
鄭庭鐵說:“你撕吧。”
川村中佐欲撕了紙條,想想還是收了起來。他說:
“我留著卷煙抽。擦屁股也行。”
這時候胡管家走進來,他告訴川村中佐和鄭庭鐵,晚宴已經準備得差不多,兩位是不是應該到門外迎接即將到來的客人。
鄭庭鐵問:“伊藤來了沒有?”
胡管家說:“伊藤先生還沒到。”
伊藤大佐還在象鼻子溝。
進過壺瓶山的人都知道,象鼻子溝是壺瓶山峽穀中的一條溝壑。在溝壑的深處,有個山崖高聳的脊嶺和一道伸進瀑布底下的崖根,活像一頭大象的鼻子,人們因此把這地方叫象鼻子溝。
象鼻子溝對壺瓶山鎮的人們來說,沒有什麼神秘。但是自從日本兵把象鼻子溝封鎖以後,它就變得神秘起來。除了能進出象鼻子溝的人,沒有人知道象鼻子溝裏現在的情況。日本人到底在象鼻子溝裏幹什麼?為什麼把象鼻子溝封鎖得像藏了金銀財寶似的?不僅中國人不能進,就連一般的日本人都不能進。
伊藤大佐當然是能自由進出象鼻子溝的人,因為他不是一般的日本人。葬禮一結束,交代布置完晚上的宴請,伊藤就一頭鑽進了象鼻子溝,視察設立在象鼻子溝裏的代號為101的秘密研究所。很顯然,伊藤對101的視察比參加葬禮更為重要。
金田忽一郎所長對伊藤大佐的到來十分高興。他不稱呼伊藤為伊藤大佐,而是稱伊藤教授。伊藤教授也不稱金田忽一郎為所長,而稱之為一郎。這樣的稱呼更符合或貼近他們之間的關係,因為他們是師生,也情同父子。
伊藤教授的視察也讓研究所的人員精神振奮,因為伊藤不僅是來對研究的項目做進一步的指示與指導,還帶來了日本裕仁天皇的慰問。裕仁天皇對101初步取得的研究成果感到滿意。他希望101的全體研究人員繼續努力、刻苦鑽研,又好又快地完成大日本帝國賦予的神聖使命。
身著戎裝的伊藤教授穿上白大褂,在學生金田忽一郎的陪同下進入了實驗室。
實驗室裏的情況讓伊藤振奮,因為他看到了采用重水反應堆生產出U-235和Pu-239的可能性。這兩種核裂變的主要物質正在一台高速離心機裏自行進行裂變,並源源不斷地得出數據,各種物理參數躍然紙上,U-235和Pu-239仿佛呼之欲出。
伊藤看著最新的數據,又看看比上次視察時消瘦了些的學生金田忽一郎,讚揚說:“一郎,幹得不錯。”
“這都是根據教授您的理念指導的結果。沒有教授您的設想和引領,研究試驗到不了今天這一步。”金田忽一郎說,聽上去他不是謙虛,而是對導師由衷的敬佩。
“現在有什麼困難或問題沒有?”伊藤問。
“有。”金田忽一郎說。
“說。”
“現在的困難或者說問題是,數據的計算速度還是太慢,輸出數據的機器需要更新,”金田忽一郎說,“還有,離心機太小,需要研發一台更大的。”
“還有嗎?”
“還有就是電力不足,不穩定。”
伊藤說:“我知道了。”
“如果這些困難都能解決,早日解決……”
“我知道。”
“輸出數據的機器最好能從德國購買,那最先進。大離心機美國有,可是我們兩國如今……”
“我知道。”伊藤又打斷說,“這些你都別管,我來想辦法解決。”
“謝謝老師。”金田忽一郎說。他其實很想知道老師用什麼辦法解決這些困難,但是老師不說,他也不敢問。他看見老師陷入了思慮中。
他陪著老師在實驗室裏一待就是三個小時。
伊藤感到有些累,在他走出實驗室活動筋骨的時候,想起了晚上的宴請。他脫下白大褂,看看自己辛勤而又心愛的學生,說:“一郎,跟我去一次鎮裏吧。”
金田忽一郎的眼睛,透過上千度的近視眼鏡,看著老師。
伊藤說:“星子來了。”
金田忽一郎扶了扶眼鏡架。
“我們一起吃個飯。”伊藤說。
伊藤帶著金田忽一郎坐車從警戒森嚴的象鼻子溝出來。車子朝壺瓶山鎮駛去。
在鎮長鄭庭鐵的家裏,伊藤沒有看到女兒伊藤星子。他遣人把還在鎮上遊玩的女兒伊藤星子叫來。
伊藤星子看著金田忽一郎軍服肩章上的中佐軍銜,撲哧一笑。
金田忽一郎不明白伊藤星子為什麼笑,但是見她笑,他自己也笑。
伊藤星子說:“金田忽一郎,你這個樣子,也能當兵打仗?而且還是中佐呢!”
金田忽一郎說:“不,我不打仗,我是搞研究的。”
“那你穿軍裝幹什麼呀?”
金田忽一郎說:“我入伍了,跟伊藤教授一樣。”
伊藤星子說:“可我爸爸現在不搞研究了。你研究什麼呀?”
金田忽一郎沒有回答。
伊藤看見在庭院裏忙著張羅宴席的鄭庭鐵,他把女兒帶過去。
“星子,這是你鄭伯伯。”他指著鄭庭鐵對女兒說。
伊藤星子仍抱著那隻貓,她看著鄭庭鐵,說:“我父親的救命恩人就是你?”
鄭庭鐵不置可否。
伊藤星子看看父親。
伊藤點頭,說:“是他。”
伊藤星子立即把貓放下,向鄭庭鐵鞠躬拜謝:
“謝謝鄭伯伯當年從鱷魚嘴裏救了我父親的命!”
鄭庭鐵說:“不,那是你父親的命大。”
伊藤星子又看著鄭庭鐵:“您比照片上要老很多。”
鄭庭鐵也看著伊藤星子,說:“你跟照片上也不一樣了。變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伊藤說:“我第一次來中國那年,她還不到十歲,現在二十一歲了。”
鄭庭鐵對伊藤說:“你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是位教授,現在可不是了。”
伊藤說:“等實現了東亞共榮,我就可以當我的教授,繼續我的研究。”
鄭庭鐵說:“恐怕你我都等不來那一天了。”
伊藤說:“庭鐵兄何出此言?隻要我們中日親善,東亞各國親善,東亞共榮我看不難實現。壺瓶山鎮現在就是一個很好的示範。你看今天葬禮,來了那麼多壺瓶山鎮的鎮民,悼念為民除害遇難的日本士兵,這就是中日親善的具體表現。”
鄭庭鐵說:“伊藤,今天的葬禮確實來了很多壺瓶山鎮的鎮民,但是不知你注意沒有,他們是在刺刀下集中到一起的。”
伊藤一聽,叫道:“川村君!”
正在接受記者采訪的川村中佐應聲過來。
伊藤說:“川村君,我問你,今天葬禮上的壺瓶山鎮的鎮民,是不是自願來參加的?”
川村中佐說:“是!”他瞪了鄭庭鐵鎮長一眼。
伊藤看看不做爭辯的鄭庭鐵,看看正在擺上酒菜的宴席,說:“川村君,今天是我請客,雖然是借用鄭鎮長的家,但所有的費用,都由我的軍務費開支,不能讓地方負擔一分一毫!”
川村中佐說:“是!”
“還有,”伊藤說,“裝殮兩名烈士的棺材,也要按價付給鄭鎮長。”
鄭庭鐵說:“不用,棺材是我捐的。”
伊藤說:“不行。”
鄭庭鐵說:“我說過是捐,就不能食言。”
伊藤想了想,說:“那好吧。庭鐵兄與我日本情同魚水,不愧是擁軍的模範。”他麵向川村中佐,“鄭鎮長捐獻棺材這個事情,可以作一篇好文章,你一定要讓記者好好寫寫。”
川村說:“我已經吩咐過了。”
鄭庭鐵對川村說:“川村中佐,你能不能還告訴記者,我們壺瓶山鎮有的是棺材,也有的是埋人的地方,隻要還死日本兵,不愁沒有棺材,也不愁死無葬身之地!”
川村中佐眼睛冒火,被伊藤支開。伊藤看著形體羸弱卻精氣硬足的鄭庭鐵,說:“我現在還能保護你。但以後你說話得注意,川村中佐雖然是我的部下,但是個職業軍人,士可殺,不可辱,你明白嗎?”
鄭庭鐵說:“我明白。我們中國人也一樣。”
伊藤見大部分客人已經入席,對鄭庭鐵說:“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