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宴席少了一個人沒來,是壺瓶山鎮的米店老板廖柏年。他同樣是伊藤的老朋友。伊藤發現廖柏年沒來,問川村中佐請了沒有。川村中佐說請了。伊藤跟鄭庭鐵說:
“今天葬禮上好像也沒見他,是不?”
“是。”
“他為何沒來?”
“我想,你知道原因。”鄭庭鐵說。
“今天是日本人的葬禮,可我知道,廖柏年並不敵視我們日本。你和他一樣,都是我的朋友。”
“可我和他不是朋友,這你知道。”鄭庭鐵說。
伊藤說:“廖小三捅死了你的兒子,他的罪過不應轉嫁到他父親身上。就像我們也曾圍捕過廖小三,他雖然現在沒有被抓住,但不等於我們可以把他父親或家人抓起來頂罪。你和廖柏年可以不是朋友,但也不應該成為仇人。”
鄭庭鐵說:“可是今天有人要刺殺我!”
伊藤說:“你認為是廖小三?或廖家的人?”
“你認為不是?”鄭庭鐵說。
“在沒有證據之前,我們不能妄加判斷和下結論。”伊藤說,他轉向川村,“今天企圖刺殺鄭鎮長的人,查出什麼線索沒有?”
川村看了看在伊藤大佐麵前可以隨意說話頂撞的鄭庭鐵,說:“刺殺鄭鎮長的人沒有確定,但遞紙條救鄭鎮長的人,鄭鎮長很確定。”
“誰?”
川村譏諷說:“鄭鎮長說,是還把他當做中國人的人救了他。”
伊藤愣了愣,看著神情有些得意的鄭庭鐵,說:“是我救了你。”
鄭庭鐵說:“也就是說,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們兩清了。”
伊藤笑笑,說:“但願對廖柏年,你也能這麼想。”
鄭庭鐵說:“不。”
伊藤說:“今天是我請客,來的就是朋友,都是朋友。”
鄭庭鐵說:“你是在我的家裏請客。”
“你的意思是,今天我在你家裏請客,廖柏年他不會來?”
“你就不該在我家裏請客。”
伊藤說:“我今天之所以在你家請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解決你和柏年兄兩家的仇恨。中國有句老話,冤家宜解不宜結嘛。我本以為,以我的名義請客,廖柏年會給我麵子,到你家來。這樣,我可以借機化解你們兩人的仇怨,和好團結。看來,我是高估我的麵子了。”
鄭庭鐵說:“這不是給不給你麵子的問題,而是我們的仇結得太深,不共戴天。”
伊藤的兩根手指在桌麵上彈動,然後突然定住,說:“不行,你們兩人的仇一定要化解。”他站起來,“我親自去請他!”
“伊藤!”鄭庭鐵直呼伊藤其名,“我和廖柏年的仇,與你無關。”
伊藤說:“怎麼能說與我無關呢?你們是我的朋友,對不對?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壺瓶山鎮是大東亞共榮示範鎮,我是示範鎮的規劃人,而你是示範鎮的鎮長。鎮長和鎮民的矛盾不解決,家與家不搞好團結,何以鎮鄉團結?國家團結?以至於東亞團結?示範鎮如果不成功,就是你鎮長的失職,也是我的失職!”
鄭庭鐵抬頭看著伊藤:“你一定要去嗎?”
伊藤:“一定要去。”
“那好!”鄭庭鐵站起,手指朝十幾桌宴席點著,“請你把這些宴席搬到別處去!因為我的家不歡迎你要請的廖柏年!還有,如果你覺得我這個鎮長不稱職,請你現在就把我免了!”
伊藤見鄭庭鐵態度堅決,又見記者和來客們詫異地觀望,便說:“廖柏年我不去請了。你這個鎮長我也不能免,因為你是民選的鎮長。示範鎮的一個要件,是遵從民意,實行民主,誰也不能破壞。”
“是嗎?”鄭庭鐵說,“如果民意和民主決定你們日本軍隊撤出壺瓶山鎮,你們是否遵從?”
伊藤說:“這個問題現在不談。”他掃視庭院裏的人,然後看著川村,“都到齊了嗎?”
川村說:“除了廖柏年。”
“是嗎?”伊藤說,他又把目光投向庭院裏的人,比先前看得仔細,他看到了一個人,壺瓶山鎮小學校長魏書觀。
魏書觀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不卑不亢對待向他走來的伊藤大佐。
伊藤大佐麵帶笑容,與魏書觀打招呼:“魏校長,歡迎歡迎。剛才沒看見你,怠慢了,怠慢了。”
魏書觀說:“伊藤大佐沒有必要對一個教師這麼客氣。”
伊藤說:“我這可不是客氣,是重視,是尊重!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教育大計,教師為本,尊師重教,是中日兩國的傳統,你說是不是?”他看看旁邊的人,“你們說是不是啊?”
旁邊的人點頭稱是。
魏書觀說:“想不到伊藤大佐身為一名武將,竟然能夠如此尊師重教。”
“魏校長有所不知,我也是一名教師呢,日本東京大學物理教授。”
“你現在不是了吧?”
“當然不是了,”伊藤說,“但我還是喜歡別人稱我伊藤教授。”
“既然伊藤大佐那麼重視教育,喜歡教師的職業,為什麼要改行從武了呢?”
“國情所需,時局所迫,”伊藤說,“等時局平定,我仍然會當我的教授的。這個我和鄭鎮長談過。”
“鄭鎮長怎麼說?”
“他不信。”
“我也不信。”魏書觀說。
“哦?”伊藤看著魏書觀,“你不信什麼?是不信我的話?還是不信我老朋友鄭鎮長的話?”
“你說呢?”
伊藤寬容地笑了笑,說:“魏校長,你請坐。”
魏書觀說:“你不走,我不坐。”
伊藤說:“好,我走。”
伊藤回到主桌。他端上酒杯,麵向眾人:“大家好!今天晚上,我宴請各位記者、官員、朋友和壺瓶山鎮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目的是感謝諸位對大東亞共存共榮示範鎮建設的關注、支持、幫助和愛護。來,請接受我的謝意,幹杯!”
除了被特別照顧的老人,眾人一齊起立,碰杯,幹杯。
鄭庭鐵也站了起來。他和舉杯相敬的人們,沒有什麼不同。
月色和燈光映照著庭院裏觥籌交錯的人們,他們貌似十分融洽。
伊藤星子起身離開自己座位,過來向父親的救命恩人鄭庭鐵敬酒:“鄭伯伯,我敬你!你隨意,我幹杯!”
鄭庭鐵看著伊藤的女兒,喝盡了杯中酒。
敬完酒,伊藤星子索性在鄭庭鐵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這是“皇協軍”陸耀延司令曾經坐過的位子,他現在到別的桌席敬酒去了。金田忽一郎殷勤或知趣地將伊藤星子的餐具拿過來,放在她麵前。伊藤星子拿著筷子,朝她看好的一碟菜夾了一口嚐了嚐。她的眼睛一瞪,十分晶亮。她緊接著又夾了一口,往嘴裏送。自此她的嘴巴基本沒有停過,那整桌的十幾道菜肴,沒有一道被她的胃口遺漏。
鄭庭鐵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伊藤星子,問:“好吃嗎?”
“太好吃了!”伊藤星子說。
“中國菜好吃還是日本菜好吃?”
伊藤星子說:“中國菜!”
伊藤星子見同桌的父親不悅,想想,又說:“都好吃!”
伊藤的不悅是因為女兒占了“皇協軍”陸耀延司令的位子。他現在敬酒回來了。伊藤叫女兒給陸耀延司令讓位。
陸司令急忙擺手:“不不不,你坐你坐,讓她坐讓她坐。我另找地方,另找地方。”他愉快地邊說邊退開,像是有了離開的好借口。他在庭院裏溜了兩圈,然後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