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鄭庭鐵說。
“可我不是侵略者!我這次來中國,真的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情。”伊藤星子說,她看著鄭庭鐵和魏書觀,“就算我是侵略者的女兒,你們也把我當侵略者對待嗎?”
鄭庭鐵和魏書觀互相看看。魏書觀在得到鄭鎮長的眼色後說:“星子老師,如果我把你當成是侵略者,就不會說日本侵略中國的話了。我不怕掉腦袋,但畢竟我隻有一個腦袋。”
伊藤星子說:“魏校長,你剛剛稱呼我什麼?星子老師?”
“是。”魏書觀說。
“你把我當成你的老師啦?”
“不,”魏書觀說,他指著都擁到門窗邊觀看的學生們,“我把你當成他們的老師。”
伊藤星子高興地拍起巴掌。然後她向學生們招手示意,接著索性走進了教室裏,對學生們做自我介紹。
鎮長鄭庭鐵和校長魏書觀站在教室外,旁觀著。然後鄭庭鐵把魏書觀拉到校園的一棵樹下,見四周沒人,說:
“魏校長,你剛才的話,可不怎麼講究分寸和火候。”
魏書觀說:“那是因為我知道,我說了過火的話,也有鎮長您擔待著。”
鄭庭鐵說:“我現在擔待你,還不是為等日本人被趕跑了,你擔待我,證明我不是漢奸。”
魏書觀說:“我從來都不認為您是漢奸。”
鄭庭鐵說:“可現在人們怎麼看我,都像是個漢奸。兩天前,我差點就被人殺了。”
“但是,你最後獲救了。”
“我知道是誰救了我。”
“誰?”
“像你一樣的中國人,或者說,是不把我當漢奸的人救了我。”
“像我,但不是我。”魏書觀說。
“如果你見了這個人,請代我說,我鄭庭鐵謝謝了。”
“鄭先生,我,我們,也要謝謝您。”魏書觀說。
“謝我?”鄭庭鐵說,自嘲地笑笑,“一個小老頭?一條日本人的走狗?”
魏書觀說:“但是前天晚上一個日本軍官從你家出來後,被槍打死了,而且我聽說是死在你家門口。出了這麼一件事,人們就對您另眼相看了。”
鄭庭鐵驚愣,“你該不會認為是我幹的吧?”
魏書觀說:“那您認為是誰幹的呢?”
鄭庭鐵說:“這也是我想要問你的問題。”
魏書觀看著鄭庭鐵,想想,再看看鄭庭鐵,“前天晚上,我看見您是提前離開宴席的,對吧?”
“是,”鄭庭鐵說,“因為我喝高了,就提前退了,回屋睡覺。”
“你先退走,然後才是那個日本軍官退去,”魏書觀說,“你先退走是事實,回屋睡覺是你自己的說法,那麼你是有機會和條件……”
“如果日本人也像你這麼想,那就太笨了。”鄭庭鐵打斷說。
“您的意思是,我笨?”
“你說呢?”
魏書觀說:“可我希望日本人比我還笨。”
“那不一定,”鄭庭鐵說,“如果日本人懷疑到我殺了那日本人,是比你還笨。”
“不,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希望日本人不懷疑到你。”魏書觀說。
“那就是你比他們還笨。”
魏書觀撓撓頭,“您把我給弄糊塗了。”
“那我明白告訴你吧,”鄭庭鐵說,“槍殺日本人的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魏書觀說:“如果您否認是您幹的,我就不知道是誰了。”
鄭庭鐵說:“你問問你那邊的人,興許知道。”
魏書觀一愣一笑,“咳,我的人,我哪邊的什麼人?您是說我那幾個純粹的老師嗎?還是我那百十名中日混雜的學生?”
鄭庭鐵也笑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人,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但你不用擔心我出賣你。”
魏書觀看著鄭庭鐵,他知道自己瞞不過鄭庭鐵的眼睛。
“不是我這邊的人幹的,”魏書觀說,“因為有人比我這邊的人出手還快。”
鄭庭鐵說:“也就是說,日本人現在要查找的人,也正是你要找的人。”
“是的,”魏書觀說,“但是,我們的目的有區別。日本人找到這個人,肯定要把他殺害。我這邊要找到這個人,才能讓他不被日本人殺害。”
“我明白。”鄭庭鐵說。
“那麼,你究竟站在哪一邊呢?”
“你說我會站在哪一邊?”鄭庭鐵說,“你說我和誰站在一起,現在?”
魏書觀會意地笑笑。他看著鄭庭鐵——這個表裏不一的男人,他體貌羸弱,卻骨頭鐵硬。他辦事糊塗,而心知肚明。他所作所為,看似是喪失名節,其實是為了壺瓶山鎮的百姓。
魏書觀不能忘記一個事實,那就是日本軍隊占領壺瓶山鎮後,曾經計劃將全部的壺瓶山鎮居民,遷往外地。壺瓶山鎮所有的百姓不願背井離鄉,誓死不從。日本人對此似乎無可奈何,聽之任之。剛到壺瓶山鎮小學任教的魏書觀,從日本人反常的寬容,預感到危險的臨近。他推測到日本人的秘密計劃,那就是將壺瓶山鎮的百姓斬盡殺絕。
這一推測彙報給“家裏人”後,他得到指示,一定要想辦法阻止日本人對壺瓶山鎮百姓的屠殺。於是他首先想到一個人,鄭庭鐵。這個數年前曾經救過現今日軍當地守備大隊最高指揮官伊藤大佐的人,最有可能是可以挽救壺瓶山鎮免遭血洗的人。
魏書觀去找鄭庭鐵。那時候鄭庭鐵還處在極度的焦慮和沮喪之中,因為他在南京金陵女子中學讀書的女兒,在南京淪陷時失蹤,至今下落不明。魏書觀首先向鄭庭鐵陳述日本人在南京屠城的事實,然後提醒鄭庭鐵不要相信日本人在壺瓶山鎮的寬容和仁慈,這寬容和仁慈後麵必定有陰謀,壺瓶山鎮危在旦夕,壺瓶山鎮的百姓命懸一線。
鄭庭鐵聽了魏書觀的話,說:“你希望我做什麼?”
魏書觀說:“去找伊藤。”
鄭庭鐵說:“我不去。”
魏書觀說:“為了壺瓶山鎮,你得去。”
鄭庭鐵說:“你不是說日本人不可相信嗎?”
魏書觀說:“但如果你相信伊藤,而伊藤也相信你,壺瓶山鎮或許因此得救。”
鄭庭鐵說:“我相信伊藤,伊藤也相信我。如果壺瓶山鎮因此安全了,
最後壺瓶山鎮的百姓還是會罵我,戳我的脊梁骨,你信不信?”
魏書觀說:“如果這樣,那我認為也值得。”
鄭庭鐵說:“我不值得。”
鄭庭鐵沒有答應魏書觀去找伊藤。壺瓶山鎮的百姓在等死。不久後的一天,大隊的日本兵馬開進鎮子,將每家每戶堵得嚴嚴實實,看樣子是要大開殺戒了。隻有一個人可以從自己的家裏走出來,這是鄭庭鐵。人們從門縫和窗戶看見他自由地走過街上,前往日軍的軍營。而後不久,日軍撤走兵馬,壺瓶山鎮沒有出現血光之災。接下來,日本人宣布了遷徙計劃的停止,同時宣布將壺瓶山鎮建設為“大東亞共存共榮示範鎮”。在成立大會上,鄭庭鐵自薦當示範鎮的鎮長。壺瓶山鎮的民眾知道這都是鄭庭鐵去找伊藤談話後的結果,他們之間肯定有過交易。對鄭庭鐵自薦當鎮長的行為,大多數的選民一邊向鄭庭鐵投去鄙視的目光,一邊把票投進寫著鄭庭鐵姓名的票箱。
這個既可敬又可恥、可愛也可恨、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小老頭,究竟是不是我要找的槍殺日本人的英雄?魏書觀想。
“伊藤的女兒,我可是交給你了。”
“啊?”魏書觀有點愣,因為他正在思考。
鄭庭鐵指指正傳出伊藤星子聲音的教室,說:“我說,星子老師你可管好咯,她可是伊藤大佐的女兒。”
魏書觀說:“怎樣才叫管好?請鄭鎮長指教。”
鄭庭鐵盯著魏書觀,說:“先管好你自己,別輕舉妄動。”
魏書觀搖搖頭,表示聽不明白。
鄭庭鐵笑笑,說:“你能這樣揣著明白裝糊塗,我也就放心了。”
魏書觀也笑笑,說:“跟您學的。”
伊藤星子這時帶著學生,像一群離開羊圈的羊從教室裏出來。他們擁到魏書觀和鄭庭鐵的麵前,站好。在伊藤星子示意後,學生們給了校長和鎮長日本式的鞠躬,然後用日語齊聲說:“鄭鎮長好!魏校長好!鄭鎮長辛苦了!魏校長辛苦了!請多多關照!請多多關照!”
魏書觀與鄭庭鐵看著像雞啄米似的鞠躬和像青蛙叫一樣嘰裏呱啦說話的學生們,傻了眼。
伊藤星子卻很得意,對鄭庭鐵和魏書觀說:“鄭伯伯,魏校長,學生們的日語說得怎麼樣?我教的!”
鄭庭鐵說:“不錯。”
魏書觀說:“我一句也聽不懂。”
伊藤星子說:“魏校長,那以後我可以教你!”
魏書觀說:“好啊!那我就拜你為師啦!”他說完給了伊藤星子一拜。
伊藤星子高興地拍起巴掌,說:“魏校長,我保證你三個月,日語跟我中文說得一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