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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是一粒三八大蓋槍彈的彈頭。它已經從牆體裏取了出來,現在在岡田少佐的手上。彈頭上看不到血跡,隻有磚泥,使它看上去更像一顆花生。即使揩去磚泥,彈頭也是不該有血跡的,因為三八大蓋的穿透力和速度決定彈頭穿破人體的時候,是不會粘上血的。

但是可以肯定,這是奪去金田忽一郎性命的子彈,擊發的槍是三八大蓋。

那麼,現在需要確定的是,三八大蓋擊發的方位和距離。

方向不難判斷,一定是金田忽一郎座位的前方,因為子彈是從他腦門進去腦後出來,然後還鑽進了牆體,有兩公分。

什麼樣的距離達到這樣的射擊程度?隻要判斷出了距離,也就知道了槍手射擊的位置。

岡田少佐和他的助手福康開始做測試。

他們找來花盆,在花盆裏灌漿,充當人的腦袋。

三八大蓋距離花盆十米開始射擊。

子彈穿破花盆,鑽進牆體,是六公分。

距離花盆二十米射擊,子彈鑽進牆體是四公分。

由三十米距離射擊,鑽進牆體的子彈,正好是兩公分。

岡田少佐的目光,從鄭家外牆朝已能斷定的方向投去約三十米,他看到廖氏祠堂,像一艘停止航行的古船。他的目光錨定了它。

專案組進入廖家祠堂。偌大的祠堂平日裏沒有人,現在也沒有。專案組展開搜查,很快在閣樓上看到一顆三八大蓋槍彈的彈殼。

彈殼豎立在窗台上,很顯眼。顯然是人為擺放在這裏。假設是良民擺放的,其用意無非是提醒注意,幫助專案組盡快找到證據破案。但假設是槍手擺放在這裏,其用意不是挑釁,又是什麼?

岡田少佐認為第一種假設最有可能。因為在他看來,壺瓶山鎮的人多數是良民,他們對日本人的態度是友好和親善的,是又敬又畏。這樣既敬又畏的心理決定這位幫助破案的良民,勇於提供證據而又不敢現身。

但川村中佐聽了岡田少佐的彙報和分析,卻不這麼認為。川村說:

“中國人善良、懦弱,我承認。但是中國人再善良,也是敵國的人民。現在不單是中國,整個亞洲的國家,基本上都與我們日本國為敵,到處都是反抗和抵抗的烈火,這是善良和懦弱的行為嗎?

“壺瓶山鎮過去沒有反抗和抵抗的行為,我們依此認為這個鎮子的人善良和懦弱,認為‘大東亞共存共榮’的號召和計劃取得了成效。可是現在,我們有一個日本人,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日本人,就在我們認為太平、與我們日本親善的壺瓶山鎮,被槍殺了。

“我們現在雖然還不能斷定槍殺金田忽一郎的殺手是不是壺瓶山鎮的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個鎮子已經不太平了。金田忽一郎活生生地死在壺瓶山鎮,毫無疑問是與我們日本國為敵的人殺了他,也是我們的麻痹害了他。我們不能相信敵國的人,當然包括壺瓶山鎮的人。

“你難道看不出來,壺瓶山鎮的人,他們的順從、合作,全是假象!金田忽一郎的死,包括幾天前被鱷魚殘害的我們幾個日本兵的傷亡,壺瓶山鎮的人,肯定心裏別提有多高興。我們兩個士兵的屍體從油榨河撈上來的時候,舉行葬禮的時候,壺瓶山鎮的人的表情你是看見了,他們有一個人的眼睛是流淚的嗎?悲傷和流淚的是我們日本人!我們日本人的葬禮其實就是他們的節日慶典!明不明白?

“還有,葬禮結束那天,伊藤大佐請客的晚上,你是沒看見,鎮上被請的人,哪個不是大塊的吃肉,大口的喝酒?那些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牙齒沒剩幾顆了,但是多硬的骨頭,也沒見他們少啃。還有,那鎮長鄭庭鐵,在葬禮上說那些話,和我說的那些話,綿裏藏針,話中有刺,那是致悼詞嗎?是客氣話嗎?簡直是下戰書!下驅逐令!

“所以,金田忽一郎這個案子要破,會有壺瓶山鎮的什麼良民幫助我們,是不可能的。我們信任他們就是自欺欺人,是錯誤的。為什麼不可能?第一,真心親善我們日本的人不存在。第二,即使存在,他又怎麼知道或發現廖氏祠堂是槍擊現場?廖氏祠堂平日又是鎖著的,案發後,這個人敢鬥膽進去嗎?既然敢鬥膽進去,為什麼不敢報告我們?那麼,把槍彈彈殼擺放在窗台上,就隻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槍手對我們的挑戰!”

岡田少佐對兩種假設的取舍、推斷,遭到川村中佐的一通批駁,他沉思了一會,說:

“川村君,你的推斷有道理。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高明的槍手或殺手,通常是不在現場留下痕跡的。而這個槍殺金田忽一郎的殺手,非但不把彈殼撿走,而且還要把彈殼擺在醒目的位置上,生怕我們不發現,按中國話說,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很愚蠢嗎?”

川村也思忖了一會,說:

“因為這個槍手把我們想象得很愚蠢,所以他才這麼做。他敵視我們,更藐視我們。他自信我們抓不到他,所以他不怕留下痕跡。”

“照這麼說,他應該把槍也留下。”

“不會。”

“為什麼?”

“因為他還要用這把槍繼續殺人!而且,專殺我們日本人。”

岡田少佐露出緊張的神色,說:“那該怎麼辦呢?現在,我們隻找到彈頭和彈殼,確定了案發現場和殺手使用的凶器而已,其他的……萬一我們一時半會抓不到凶手,讓他繼續行凶的話,誰又是殺手下一個行凶的目標呢?”

川村說:“這個你不必緊張。如果這個殺手緊接著殺下一個人的話,那麼這個把我們日本人想象得很愚蠢的人,就比我們更愚蠢。”

岡田看著川村,不明白的神情。他期待川村做進一步解釋。

川村拿捏著彈殼,看著粘著磚泥的彈頭,說:

“這個殺手我喜歡。”

岡田感到莫名其妙。

川村布置下一步行動。他說:

“現在,立刻對居住和停留在壺瓶山鎮的人逐一進行排查,包括伊藤大佐請客的那天晚上的客人,也要查。然後把可疑的統統監控起來!該抓的就抓!”

站立的岡田少佐和他的助手鬆下、福康異口同聲說:“是!”

壺瓶山鎮示範學校校長魏書觀正在上課。他指著黑板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的詞句對學生解釋說: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在剛出生時,本性都是善良的,性情也很相近。但是由於受生活環境的影響,每個人的習性就會產生變化,性情也就有了好與壞的差別。換句話說,人生下來原本都是一樣,但從小不好好教育和學習,善良的本性就會變壞。”

十三歲的日本僑民學生小野舉手提問:

“魏老師,我從日本來到中國讀書,生活環境不一樣了,教書和學習的方法也和我們日本不同,那麼,我是不是要變壞了呢?”

魏書觀說:“小野,你剛來我們學校的時候,動不動就打同學罵同學,現在呢?還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小野說:“不了。”

“那你說,你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見小野不答,魏書觀問其他學生:

“同學們,你們說,小野同學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學生們齊聲答道:“變好了!”

魏書觀看看因為被讚揚而得意地抬頭挺胸的小野,回視黑板的時候,看見了在教室的窗外站著的鎮長鄭庭鐵,以及伊藤星子。他走出教室。

鄭庭鐵對魏書觀說:“魏校長,這是新來的日語老師,伊藤星子。我想你們見過。”他特別強調,“伊藤大佐的女兒。”

魏書觀說:“是。看來以後壺瓶山鎮的小學生說日文,口音將更純正了。”

伊藤星子看著年輕英俊的魏書觀校長,說:“這樣不好嗎?”

魏書觀說:“我不知道,那要問學生們的家長才知道,家長們會擔心,以後他們的孩子,到底更像日本人還是更像中國人。不信你問鄭鎮長,很多家長都認為中國學生,不需要學日語。”

“為什麼不需要?學日語不好嗎?日本語其實不難學,沒有中文難學。”

魏書觀說:“這不是難學不難學的問題。我也認為,如果拋開時局不談,日語也還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之一,隻是因為現在我們的中國有了太多的說日語的日本人,所以……”

“魏校長,”鎮長鄭庭鐵打斷魏書觀的話,“別忘了我們這是‘大東亞共存共榮’示範學校,開設日文課,這是必須的!”

伊藤星子說:“魏校長,幾百年前,我們日本就注意積極地學習和吸收中國的文化,現在才變得如此強大。日本現在強大了,來幫助中國。你為什麼不肯讓中國的學生學習日語,或者說,學習日本的文化呢?”

“你不愧是伊藤大佐的女兒,口口聲聲說是幫助中國,到底是侵略還是‘幫助’,你們說了不算,中國人心裏清楚。”

伊藤星子詫異地說:“我從來都是聽說日本是來幫助中國的,怎麼現在聽到你說是侵略呢?”

魏書觀說:“因為你是侵略者的女兒,而侵略者從來不說自己是侵略者。”

伊藤星子看著鄭庭鐵:“鄭伯伯,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