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咋沒見過。”
“以前跟分居差不多,你怎麼啦。”
“雪米莉是我的熟人,我沒想到你們兩口子崇拜她。”
“我們合鋪了,你是雪米莉的熟人,太好了。”
“我跟她很熟。”
煥煥認識不少作家。他從不把情人給那些人介紹’作家們的精子很放肆,煥煥不放心他們。煥煥信任我,是因為我在這上邊吃過苦頭。
我說:“煥煥的作家朋友跟你丈夫的下屬一樣多,最有權勢的男人和最有才華的男人都愛你。你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下午,小陳打電話在博格達賓館請客。煥煥也在那,煥煥跟小陳的丈夫談得火熱。我推開茶色玻璃門,小陳朝我點頭。小陳說:“你喜歡什麼菜?點吧。”我說:“甲魚。”服務員轉身走開。
我說:“你丈夫不是討厭煥煥麼。”小陳說:“他崇拜雪米莉,當然對雪米莉的朋友刮目相看嘍。”
吃飯時,煥煥踢我一腳,我的小腿冒出一塊青疤。他就有這功夫,他把小陳的丈夫變成烏龜,烏龜最終成了他朋友。
後來在東戈壁,煥煥說他就是雪米莉。我正抽一顆煙,我把煙丟了,張張嘴想說話,隻打出一個嗬欠。
煥煥說:“編輯看中小說裏的一條線索,給我暗示:路在這兒。我試一下,那篇脫胎換骨的小說就發表了。我不可能用真名,我用化名雪米莉。我寫了許多,都發表了。”
我們經過一片大草甸,我們知道中亞腹地的草叢裏有大麻,我們憑著對植物的感覺,很快找到它。我們用手拔,拔好多。曬幹揉細,像卷莫合煙一樣用兩張小紙片一撚,就抽上了。
煥煥說:“我給第一篇小說脫胎換骨。”我沒有出聲,大麻把我弄醉了,煥煥說:“我晚上睡不著,老是上廁所。我擔心寫不出真家夥。我寫雙份。先寫真家夥,通用寫法子改成黃的,用化名發表。真家夥壓在箱底下。箱子填滿了,箱子像皇上的後宮,寂寞難忍。”
我說你知道菜戶嗎?
煥煥瞪我。我給他嘴巴插上大麻煙,我說:你這做派不新鮮,巴爾紮克就這麼搞過,巴爾紮克成名後概不承認賣淫生涯。你沒錯,你寫一個假的,再弄一個真的。你這做派,過去後宮裏的娘娘就這麼搞過。她們頭上雖然有皇上,心裏耐不住寂寞;她們之間互相滿足或者在太監當中找相好。她們賣給同伴叫磨鏡,賣給太監叫菜戶。像你這樣兒,既是跟自己磨鏡,又是給自己當菜戶。
煥煥瞪著天空,眼睛像爆裂的傷口。
我說:“眼睛飛不上天空,變不成星星,眼睛是個黑洞。”
煥煥說:“我沒臉見小陳了。”
他的書全在小陳丈夫那裏,社會隻承認這些作品。他想把自己弄成假象,假象主宰了他。他的書屋在小陳丈夫那裏,在那張臉上,可那是一隻烏龜,恥辱卻由他來承受。
我說:“小陳讀真家夥,她丈夫讀假的,連同你本人的傳奇故事,你超過卡夫卡。”
煥煥說:“總有一天她會知道,雪米莉是我,那可就糟透了。”停好一會兒,煥煥說:“她是個不錯的女人。”我說:“這些話可以做你那些狗屁小說的結尾。”煥煥說:“小陳發現雪米莉是我會咋樣?”
“你擔心她由此而否定你寫的真家夥?你不要為這個擔心,女人最善解人意。我們村有個女人,為丈夫守身如玉,丈夫回家的前一天,她受壞人蒙騙被睡了,丈夫不責怪她反而更喜歡她,她心裏有丈夫麼。”
煥煥說:“傻瓜才津津有味地回憶痛苦。”
我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我在報社就見過好多失身少女的來信,主任開設新欄目,想方設法讓人相信,這些姑娘遠比那些處女可愛。這個欄目很成功,許多傑出的小夥子前來搶貨,以至於眾多的處女們紛紛寄來醫院的證明,談自己被人弄過。”
煥煥那些沒有發表的小說,是他內心真正的痛苦。我們讀它時,新像冰涼的黑夜注入胸口。煥煥用雪米莉的化名,純粹是出於一種生理需要,一個人不能在地下室住得太久,他總得呼吸。陀思妥耶夫斯基酷嗜賭博,就是鐵窗生涯留下的後遺症。後來我知道,這種事情該有多麼殘酷。我們從東戈壁回來時,趙以疾的故事已經結束了。老趙跟那個丫頭訂婚不久,丫頭告訴他以前失身的事情,丫頭要告瞢察。老趙拐彎抹角弄清楚歹徒是個大人物時,百般阻撓。丫頭失望之餘,一死了之。死是最可怕的事情。丫頭一直把老趙當做一個人物。我說:“褲襠是有一砣肉,就該是個兒子娃娃?”老趙點頭。
我說:“血熱得燙手就找丫頭?”老趙點頭。
我點一顆煙,我忽然想,我那時把采訪記錄交給頭兒並附—份悔過書,我就大大地不同了。老趙比我精明。
老趙說:“我就像戈壁上的海市蜃樓,她朝幻景跑過去,就渴死了。偽劣產品到處有,又不是我一個。”老趙撤撇嘴走開,不再理我。
我們把葬禮搞得很像一回事。張記者還搞來一輛車。我們從地下室抬出黑色的棺材,周圍一片唏噓聲。
車過西大橋時,我們看見小衛和李麗輝,她倆朝我們招手。出了二宮,烏魯木齊不見了,大石頭一塊接一塊,還有密集的沙子,如同槍林彈雨。死亡的氣息就這麼強烈!
棺材油光閃亮,像汪洋裏的大魚。老頭在裏邊精神煥發,太陽在他的夢中像狂舞的獅子。老頭快要醒來了。東戈壁有幾萬平方公裏,我們能活著回來嗎?張記者說:“知道我為什麼受小衛騙嗎?”我有點緊張。
他說:“我喜歡讓她騙一下。戀愛過的女人就像火災後的森林,有一種荒涼之美。”
“我們之間沒什麼,你不要誤會。”
“有點什麼才有人情味,傻瓜!”
張記者拍我一下,我等著挨揍呢,他又坐下了。
煥煥說:“我們到新疆來就是為找這麼一個地方,與死亡會合。”
我們真的跟死亡簽了約,千真萬確!煥煥把這一切當做封筆之作。生命消失在小說裏。那是夢幻與現實重合的日子。煥煥睡駕駛室,我和張記者睡棺材兩邊。月亮又肥又大,快要把蒼穹壓扁了。其實它沒有這麼狠毒,那些輕輕的風和細細的沙子悄悄地過來了,神不知鬼不覺把我們掩埋了。好多天以後,風又把我們吹出來;煥煥和張記者風幹成木乃伊,我介乎木乃伊與生命之間。醫生折騰個沒完,硬是把我整活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怒斥他們的不道德行為:打擾別人的睡眠是犯罪,極大的犯罪!
大家把我當瘋子,單位來醫生,診斷我是抑鬱症,有瘋狂的可能。我病休在家。
我瘋了嗎?我沒有瘋,有詩為證。
眼瞳裏跳躍的地平線
不會更遠
戈壁灘上
風和陽光擊斃時間
我還沒有被曆史融化
在時間的牙床上
我是一粒沙
一粒沙的嘶叫
我曾想過像麥子
被搗出醇香
可你沒法想象鐵鍬
怎樣鏟磨沙石
總有一天地平線
拎骷髏結成的黑項鏈
走向我
我不遙遠
我就看不見遙遠的地平殘
眼曈直坑圾而去的
是橡皮般的忍耐
擠壓心靈
聽吧、石頭和心的誓言
忍耐——
忍耐——
忍耐——
等待!等待!等待!
沒有水的漏鬥
從古代就過濾空洞的時間
一雙陰鬱的眼晴
它看不清時針飛逝的方向
隻有石頭雄踞在大地上
冬天早已來臨,卻要雪花來證實。我竟然感覺不到冷。他們在背後議論我,冬天瘋子不犯病,叫他上課。
我上樓,打開教研室,裏邊臥滿毛茸茸的灰塵。我打開窗戶,用書轟打,把它們趕出窗外。主任進來,環視一周很滿意。“最近身體怎麼樣?”
“冬天來了嘛,跟暖氣管一樣,挺好。”
“冬天人都會冷靜下來,你上課吧。”我敲敲備課本’主任很滿意。
備好課,下樓,我到教務科門前停一下,他們在議論其他事。他們不會再議論我了。當你被納入正常軌道時,大家會長―出一口氣,不再理你。我還是很聽話的。
下午上課,講方苞的《獄中雜記》。有學生問:“矢和屎為什麼通假?”
這是個怪問題,怪問題就要怪老師來回答。我對此無所謂無所謂。
矢的原意是箭,流矢便是流彈,人最容易為流彈所傷,也最容易成為眾矢之的,被搞成臭狗屎。屎是人體的發射物,是人體生物現象的最後一道程序。矢屎音同義近,有假借的條件。學生邊笑邊做筆記,我的話還能打動他們真是奇怪。我到街上,看見西大橋的鐵欄杆,上邊結著堅冰。煥煥變成了沙子,他不可能在欄杆上吊一輩子。他倒掛在上邊的時候,就像欄杆結出的穗兒,很容易跌落,也很容易被車輛行人踩爛。
他的小說還有人在讀,在黑夜裏借著星光讀它,就覺得很有味。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的朋友煥煥是盜版雪米莉,真正的雪來莉是內地兩位男性作家。
我打電話,約瘋老頭的孫子到咖啡屋。李麗輝以為我找她,我拍拍她的後背,領中學生坐下。她端來咖啡,中學生喝得很地道:
“不耽擱你功課吧?”
“快憋死人了,正想串來呢。”
“天遂人願,我們找到了你爺爺放羊的地方。”
“你約我來就是說這個?”
“不能說嗎?”
“那是給我們家找麻煩,我們不想引人注意。”
“死是一種回憶,不是切斷電源劃清界限。”
“你們這幫神經病,大家對死犯忌諱,你們卻談得津津有味。你們這幫人真是的,再糾纏我韓不客氣了。”中學生摔碎盤子,甩門而去。
李麗輝說:“你吃飽了撐的?他不找你事就箅你福氣了。”我掏幾塊錢放桌上,走出來。中學生三晃兩晃不見了。我穿過大街,乘二路車到火車站。我從廣場下來,到鐵路局家屬區,我可以看見瘋老頭家的陽台。我走到一排平房跟前,裏邊出來兩個小青年,瘋老頭的小孫子在後邊冷森森看我一眼:“朋友,對不起了。”
我轉身跑,腿上挨一磚頭,我喘得不行,我朝林帶奔去,林子裏很靜,積雪撲撲響。我喘好大一陣。我看見李麗釋朝這走來,後邊跟著一個小青年。就是用磚頭塊砸我的那個,他穿黑燈籠褲黑夾克,笑嗜嘻地說:“莫事莫事,誤會啦。”我有點瘸。李麗輝說:“晚來一會兒他們準會給你放血,他是我鄰居。”小青年摸出一盒煙,給我一支,是紅梅牌的。他走路老脫不了太空步。我們到李麗輝房子,同屋的丫頭正跟她男朋友親熱呢,他們極不願地走出車皮小屋。李麗輝對她鄰居說:“黑狗,他是察子,你實話實說。”
黑狗丟下煙頭,鶴骨上的肉疙堪突突跳,我遞給他一支煙,我點著吸一口,把火柴丟給他。他小聲說:“察子我都認識,咋沒見過你?”李麗輝說:“他是安全部的,不管你們。”黑狗說:“我可不是特務哇。”李麗輝說:“他隻想了解一下情況。”這會兒,我抽掉半截煙,小腿酸疼,心裏安靜多了。李麗輝說:“你跟李華是鐵哥們兒,他家的事你肯定知道。”
黑狗說:“他的事?他的哈事兒?”我說:“他爺爺的事兒。”
“他爺爺不是平反了麼,又成壞人啦。”我說:“他爺爺才華出眾,壯誌未酬,回烏魯木齊以後應該一鳴驚人,遺憾的是,他工作不久就遭人誣陷。”
黑狗說:“這麼說老頭不是壞人了。”我再給他一支煙,他吹兩串煙圏,說:“老頭讓經理給蒙了。老頭英語特棒,經理讓老頭給女兒補課。女兒考上北京外院,經理跟老頭去車站送行。火車剛走,經理就犯病,把老頭臭罵一頓。後來丫頭不回來啦,經理找老頭拚命,逼老頭寫信叫丫頭回來,好像老頭是她爸爸。”
我和李麗輝麵麵相覷。他小聲說:“經理跟女兒這個了。”他做一個下流動作,“你們老鄉跟她談戀愛呢。經理百裏挑一挑上的。”
他說的是趙以疾。這家夥頻頻更換女朋友,摘得人眼花繚紮,老出錯覺,好像大街的女人都跟他沾邊。
李麗輝說:“他最近領一個眼神憂鬱的丫頭,肯定是經理的千金。”
趙以疾後來告訴我。老頭的秘密在丫頭身上。我找到她,我不知道她要死。她說她沒有父親。我不僅她的意思,她說她剛找到真正的父親,他卻瘋了。她從小沒有母親,她父親衣冠禽獸,她一直在找真正的父親。她想遠走髙飛離開新鼴,父親請來的老頭真的使她離開了新疆。我閩她:“你還回來幹什麼?”她說找父親,他是瘋子我也要,直到他死。丫頭現在的名字叫露珠,老頭給她講過在沙澳裏放羊的敵事,老頭把羊領出草地,走進沙澳,羊就跟來了,羊嚼沙子津津有味,那一瞬間他看見沙粒上掛滿露珠,他領著他的羊在沙粒上采摘露珠。那是多麼美的老人。我去過放羊的地方,那裏的沙子跟小米似的。去那裏的應該是我。我被惡魔毀壞了,把我變成露珠,把我從黑夜,領進早晨。
趙以疾醜陋蔞瑣,她父親想敗她胃口,她偏偏跟老趙談上了。老趙給她好多詩;那是老趙一生最輝煌的日子,靈感附身,時時刻刻都處於亢奮狀態。
老趙告訴我:科長牽的線,他很感動。頭兒給你介紹對象說明重視你。第一次見麵他就感到驚奇,丫頭的眼睛讓全世界感到羞愧,石頭都會感到自己做錯了什麼,老趙沒想到丫頭能看上他;更沒意識他能觸動少女的苦難的心靈。丫頭有了愛,便告發父親。事發後,丫頭被逐出家門。哥哥姐姐追打她,親戚朋友詛咒她,未婚夫老趙苦口婆心規勸她;她扳倒的不是一般意義的父親,是總經理,是一棵大樹。
這樣的愛情故事發生在趙以疾身上,就像雨水澆在石板上。我說:“你小子稍有點人味,她就能活下來。”老趙說:“生活裏邊沒故事,活在故事裏太累。”
烏魯木齊還是冬天,黑夜進行到三點鍾,我離開房子。這是不是一種流浪。我走過紅山,走過西大橋。街燈像李麗輝的眼睛,像小衛的眼睛,街燈是真正的情人的眼睛!露珠正掛在黑夜亮晶晶的額上……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聽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