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她說:“我一定要挽救你,像從前那樣。”我說:“我成不了氣候。”

小衛說:“我不要你成什麼狗屁氣候了,我不要你當什麼鳥海明威,你跟我好好過日子吧。”

“把張記者往哪兒擺。”

“等你趕上他那一天,他滾蛋。我們倆合起來趕他走,還怕他耍賴。”

“我是廢人,你要我有什麼用?”

小衛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男人拋棄女人最聰明的一招就是這個,你還有什麼鬼花招?”

我說:“你別指望我拿起筆作刀槍,我真不行了。”

“你沒雞巴我也要。”

一個人成了朽木還有人盼你發芽。

我們親熱一番。下樓時我們靠在一起。我送她上公共汽車,天已經黑了。

天黑了一陣,漸漸發白,月亮飄上天空。月亮是紅的,非常鮮亮。樹枝如同銅棒,在風中輕輕搖晃,夜的黑影垂落地麵。這陣子我不想呆在房子裏。我到大十字街找煥煥,他果然掛在欄杆上。他看見我,說:“瘋老頭死了。”

“我知道他活不長,至少應該活過秋天。”

“老頭沒處安身。火葬場不要,墓地也不要,他們家都急瘋了。”

“給他們錢麼。”

“不是錢的事情。這一片都知道老頭吃石頭,老頭的行為怪誕而且超前,老頭在下意識裏把大家給得罪了。”煥煥說:“世界上惟有死人值得我們信賴。”我們到瘋老頭家裏。樓上的人不相信瘋老頭有朋友,我和煥煥反複聲明,我們跟老頭是忘年交。我們的黑紗很忠誠。我們安慰瘋老頭的兒子。這兒子四十多歲,喪父的哀痛把他弄糊塗了,像個木頭人。兩個中學生孫子還箅靈巧,給我們沏茶,幫媽媽做飯。女主人更是憔悴。一家人仿佛全盛進棺材,死亡的滲透力很大。特別是這樣一個死者,眾人恨之入骨的死者。

我到廚房告訴他們:我們隻表達哀痛,不準備吃飯。女主人驚慌失措:“不吃飯,不吃飯怎麼行?”

中學生孫子說:“我們家今天第一次來客人誌哀。”我們退回客廳,再拒絕就顯得不近情理了。

煥煥說:“老人棺木停在哪裏?我們麵對他誌哀才行。老人家雖不是偉人,可死是平等的。”

男主人說:“一時半會兒運不走,停在地下室裏。”

我們跟男主人下樓,進地下室,黴味兒冷嗖嗖。煥煥說:“跟我一樣,也住地下室。怪不得老人家跟我們有緣分。”

笨拙的黑漆棺木,大頭朝外,像偉人的專列,隻是沒有窗口。棺木上繪有古戲文的插畫。男主人說:“柏木的,做好五年了,一年刷一遍。”

我摸一下,漆得很厚很光。我說:“你算盡到心了,柏木不好弄呢。柏木吉祥,能蔭蔽後代。”

男主人說:“老人家一輩子受罪,沒過幾天好日子。”我說:“老人活過七十三,是喜喪麼。”男主人說:“親朋好友能躲的都躲開了,兩位素昧平生,我們全家忘不了的。”

我和煥煥放開肚子吃,那副貪婪相把那家人給打動了,他們也開始大嚼大咽。肚皮一直荒著。撤席後,男主人陪我們喝茶聊天。

“父親命運坎河,跟他一起來新疆的都死光了。他拚著命活下來,全是為了我們。”

老頭以前是內地大學的教授,出事後被弄到新疆勞改農場。他是學英國文學專業的,書全被沒收了,他隻留一本《英漢大辭典》。刑事犯嘲笑他,更容不下那本辭典。書是一本象征,必須把可惡的單詞從腦子裏摳出來。

“有一個家夥是父親的同學,他給大家講故事,講他怎樣治老鼠。他先抓一隻活的,把玉米豆塞進老鼠屁股眼,用針縫死,再放回洞裏。老鼠拉不出屎,就憋瘋了,咬死同伴直到自己被憋死。這家夥講到得意處,高聲大叫:啥叫本事?本事就是一泡屎,不拉出來就憋死你。父親用被子捂住頭。第二天早晨,他們揭開父親的被子哄然大笑,說這是典型的閉合回路。知識在這種場合把他給害了,他明白了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人呼吸的不是空氣是屁。父親在人們的狂呼亂叫中,用棒子抽自己的腦袋,把自己敲暈了。父親成了精神病。我不讓兒子考大學,看見書就想到父親的不幸。”

煥煥說了我們的打算,男主人不大相信。我開始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他怎麼能把父親的棺木交給我們,由我們運到大溴深處去呢?我們起身告辭。快出樓時,男主人追出來說:“容我考慮考慮,三天後回話。”

張記者等我,我們坐小車去新疆大學。研討會是自願性質,很隨意。地點在黃教授的教研室。除我和張記者外,都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印象較深的有兩篇文章:《司馬遷:秘書之父,文學之父,曆史之父》《宦官的象征意義》。老頭們從自身的經曆來探討,並不衝渙深刻的思辨性。

黃教授讓我做總結性發言。我說:“我不是學者,我是搞創作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其實我什麼都不是。讀了幾本書而已。諸位的發言對我剌激很大。我想起兩件事:一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一是宦官受刑後養傷的地方叫蠶寶。這兩種東西本質上是一回事,指的是地底下,是另一個世界。它象征著人的下意識和現實背後的真實世界。用文學性的描述來結束我們的研討會,既形象又深刻,一切哲理的表象都是感性的。”

大家鼓掌歡迎。老頭們鼓勵我拿起筆,他們說:“人生值得一寫。”我心裏說:“我都過不下去了,寫個鳥。”

張記者用車子送我,他老不說話。我想他是為小衛的事情,我感到內疚。

我說:“你生氣了?”

“沒有的事,你要說的我知道。我們都是記者。你不幹記者,可你的思維方式是記者不是教師。你真成為教師,我就不理你了,小衛也不會再理你。保持這點對你很重要。我就佩服你這點,你一直保持著。”

“那是你的錯覺。你發現沒有,我今天的發言特別尖刻。”張記者回頭看我,我給他嘴上別一支煙。他跟小衛一樣可愛,小衛真是個迷人的女人。

我說:“那是我的內心獨白。你發現沒有,我早不堅持了,你讓我堅持什麼?我的軀體欺騙了我的靈魂。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惟一能證明我存在的方式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發出一些刺耳的聲音。我真羨慕你。我那時就想爭取當個大報記者。”我靠近他,小聲說:“要命的是把那玩意兒也弄失靈啦。”

“你再說一遍。”

對陌生人我一貫正經,對摯交我才說下流話。我把那句話重說一遍,張記者反而打我一個耳光。我用皮包砸他,他頭一偏,眼鏡打飛了。車子停住,張記者要跟我去林帶裏練練。嘴裏鹹乎乎的,我吐出一團血塊,像吐嚼不爛的生牛肉,我說:“箅了吧,非要拚個魚死網破。”

張記者連揍我幾下。我的腦袋像麵鼓,發出動聽的嗡鳴,我感覺好極了。他發現了。

“想借我的拳頭解悶兒,你這下流東西。”他把痰吐我臉上,我用手撥下來在手指上搓。“跟精液一樣又光義滑。”

月亮就是字宙間的大美人,第一個蘇聯人和第一個美國人摸上去的時候,心情跟我現在差不多。

張記者盯著我,他再堅持一下我就軟了,他不知道這一點,轉身進車,車子嗚兒一聲,好像他哭了。

睡了一會兒,天大亮,我去上課。吃過飯,抄稿子抄到下午。然後我乘車去新疆大學。黃教授是學報編委,對稿子很滿意。“讓主編看一下,發下期問題不大。”黃教授弄杯熱茶,我喝一陣,感覺很好。我跟黃教授走出編輯部,到教學樓他自己的辦公室。他是中文係主任。我說:“這兒環境不錯。”

黃教授說:“沒有寬敞的房子我什麼也幹不成。在團場的大草灘上呆了幾十年,那裏的空氣好極了,我不想回上海,這裏有自己的空間。”

窗戶全開著,窗外一群雪鬆,再遠處是一片白楊樹。白楊樹林裏埋著黃色的俄式小樓,格調清雅。

黃教授說:“你的文章有股殺氣,這點很好。那天研討會上宣讀的兩篇文章,都是老頭子們年輕時的作品,是在戈壁灘修路時寫的。寫在法家著作的邊頁空白處。他們上了年紀,思維可能更睿智,那種淩厲的殺氣卻沒有了。”

“你對我的鼓勵沒有意義。”

那部手稿是我剛到新疆時寫的,那時我三寸氣尚在,去南山牧場,我第一次見識了哈薩克人的駿馬,回烏魯木齊後我心血來潮,找到曆代畫家的駿馬圖,竟然發現畫麵上全是溫順的騾子,一氣之下就寫了這麼一篇文章。我翻出來無非想證明一個生命的回光返照。

我說:“去年我大學畢業,小報的主編點名要我,把我當駿馬牽出校園,我剛一蹶蹄子,他就飛塊地來一刀。我成了騾子,張記者不想善罷甘休,要我當法拉奇,我連褲子都提不起。我的朋友煥煥從不鼓勵我,可我喜歡他的小說。我的朋友趙以疾總是嫉妒我,我總是領走他喜歡的女孩。我們主任總是臭我,我總是把課講得好好的。”

我說:“教授,你別指望在我身上找到我。你在煥煥的小說裏找,你在趙以疾的願望裏找,你在我們主任的下意識裏找。”教授說:“你出現在我們中間有什麼不好?”

我在紅山下碰上趙以疾,老趙麵有難色,瘦了許多。我說:“多日不見你瘦多啦,恭喜你呀。”老趙說:“你咋這麼費勁。”

老趙朝商場門口看,我從櫥窗裏看見那個女孩,不漂亮但很憂鬱。老趙拍我一下:“你這回可要夠朋友。”

“我不當小人,你放心。這丫頭不錯,你是不是兒子娃娃就看這一回了。”

我本想告訴他瘋老頭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我對他不怎麼放心。死會嚇壞他的。他快到商場門口了,那小女孩望著他,死對他是可怕的,他不可能想這問題。我轉身看大街,這座城市像玻璃櫃裏的魚,我默默地看著。我那麼冰涼。

我從東戈壁回來後,老趙跟小女孩分手了。小女孩死得很慘。我原以為把瘋老頭埋在東戈壁,箅是埋掉所有的死亡。死亡像葫蘆,從這兒壓下去,從別處浮上來。

煥煥說他有時候想吊在欄杆上不下來。我說你硬在上邊,別人會把你搬到火葬場,把你燒成煙放進藍天。煥煥說你要夠朋友就把我送到東戈壁,不要埋我,過路的西伯利亞狼會把我帶到蘇武牧羊的地方。

你幹嗎對自己這麼殘酷?

殘酷是冬天的事情。貝加爾湖以後就是北極荒原了,人的思想不會超過那地方。

冬天剛到的時候,我們把煥煥送到東戈壁。他已經不能說話了,照他的意願,在他咽氣之前車子一直不停,飛馳的車輪象征煥煥的思想,他向荒原深處飛馳,直到看不見我們。

我們一直想,煥煥能挨過冬天。那天,我們和小陳去喝酒。小陳說她想要孩子,我們看煥煥,煥煥臉色發青。煥煥那玩意兒很管用。我把煥煥喊出來,扇他耳光,我累了,他說:“她怎麼養活孩子?她和我的孩子她丈夫能容忍?”

“你他媽忘了,這幫子朋友呢,我呢,我呢!”小陳懷上丈夫的娃娃,母性的力量蘇醒了,煥煥這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跟小陳分手隻是時間問題。煥煥對我說:“我死前不想讓她離開。”我說:“有她的心就夠了,你又不是皇上,皇上不一定占有女人的心。”

煥煥說:“我的肺快爛光了。”

我按住他的肺部,這時有個女人就好了。我給他講濟慈講卡夫卡講愛倫坡。

煥煥說:“你淨說屁話,你講這些生前寂寞身後名的故事有什麼用呢?夠朋友就趕快送我到東戈壁,我要做那裏的石頭。”

煥煥活不長,我比他本人知道得更早。我是從小陳的情緒中感覺到的。我和小陳去醫院給煥煥弄藥,過婦產科時,小陳在走廊裏來回走幾圈。過來一輛嬰兒車,小陳緊跟著,在產房門前被護士擋住。小陳在娃娃們的哭叫中瑟瑟發抖。我忽然想到小陳沒有孩子。當時沒想到煥煥,煥煥算什麼呢?我覺得煥煥很徒勞,所有跟別人老婆睡覺的人都很徒勞。這種愛有點像唯心主義,是一朵絢麗的不結果的花。我心裏很煩。我說:“咱們走吧,這裏味兒不好。”小陳側著頭在空氣裏找什麼,我說:“咱們走吧,煥煥等著用藥呢。”

小陳說:“我不想坐車,我們走回去。”我們走得很慢。

我說:“你該有個孩子啦,你過三十啦。”

“明年三十歲”,小陳說:“剛結婚時我想要娃娃,丈夫不要,等他想要的時候我沒興趣了。”

“現在不是有興趣了?現在要不晚麼。”

“我不想要他的孩子。”

我望她一眼,女人玩起膽量來簡直是無法無天。她說:“真正的結合並不都是新婚之夜,我結婚快十年了,我的愛是三年前開始的。那時我才覺得我是個女人,我才開始生活。那天就像我的生日。”

“你的生日?!”

我惴惴不安。我想起在寶雞,我挨的那一悶棍,那也該是我的生日。那一天把我徹底地改變了,我竟全然不知。小陳說:“叫生日不好嗎?”

“好,好。”

“你想什麼呢,緊張成這樣子。”

“你的生日那樣美好,我們的生日都黯然失色了,我能不難受嗎?”

小陳矜持地笑笑。她打算要懷煥煥的孩子了。我當時隻想到這裏,我壓根不知道,小陳這美好的念頭裏就已經開始了煥煥的死亡。

小陳說:“女人都想給心愛的男人生個娃娃,我想保住他的骨肉,我知道他活不長。”

我鼓勵煥煥,我說小陳能跟十二月黨人的老婆媲美,為了愛情她能跟丈夫離婚。

煥煥說:“我對自己都討厭得不行,我還能讓自己弄出個兒子,改變改變自己的生命狀態。你能相信明天的太陽比今天的圓?”

小陳懷孕,很寂寞。我們常去看她。她泡在星河音響裏,說是搞胎教。煥煥買一套格林童話。我們進去時屋裏沒放胎教音樂,小陳坐陽台上翮看流行小說,都是瓊瑤亦舒的轉手貨。

“這些書太輕鬆了,我丈夫讀得有滋有味,他對這個作者崇拜得要命。”

煥煥很煩,沒人惹他。

我說:“雪米莉是女作家,你不吃醋?”

“他那熊樣,女作家能看上他?”

煥煥不理我們,他看書櫃裏的書,雪米莉的有十幾本。煥煥用手摸書的封麵,愛屋及烏,煥煥從來不看這類書。小陳的丈夫有兩個書櫃,客廳的書櫃裏全是世界名著,是給別人看的,臥室書櫃是私書。臉在客廳,心在臥室。煥煥說:“你丈夫很崇拜雪米莉?”小陳說:“我和雪米莉的書是他全部的私生活。你沒看見他把雪米莉跟我擺在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