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烈火中永生(1 / 3)

第二十六章 在烈火中永生

李芬芳被刺身亡的第二天,紀貞仁找到了前來視察的上峰,把那包原始資料退還回去。她一臉愧疚,說:“四大同行結論是對的。這包該死的東西根本無法破譯,白白耗費了我兩個月的心血。我無計可施了,智力的輪子停轉了。我沒有完成任務,請求組織按紀問責。同時,也希望給我安排一個新的任務,我必定全力效勞。”又悲傷地提出了一個要求:“把我調出特別破譯小組吧。在這裏工作,我會時常想起我的好姐妹李芬芳。她的影子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繼續在這個樓裏工作,我精神上實在受不了了。”

上峰看著紀貞仁,半天沒說話,然後站起身說:“你不能離開特別破譯小組!現在你跟我去開會!”

上峰召集大家開了一個會,明確指出,破譯藏寶密碼手冊的工作不能停下來,還要全力攻研。他公布了新的破譯方案和新的攻研措施,並特別下了一道死命令:沒有上峰的直接批準,特別小組的任何人不許再離開胡家樓半步,否則,格殺勿論。

這個時候,真是沒有人再敢碰紅線了。同時,大家都發現胡家樓周圍的氣氛緊張起來。樓內新調來了兩個保衛人員,外麵也增派了監視暗哨和便衣特工。這次,大家覺得真的被封在一個鐵桶裏了。

無事可做了,紀貞仁時常回味前段破譯手冊的日子,自己感悟到的不僅僅是酣暢的破解過程,還有一種男女情愛的體驗。

在那一堆神秘的材料中,她的心上人,一個驍勇善戰而又足智多謀的男人,敘說了他這些年來尋覓日本人所掠奪中國寶藏的驚險故事,敘說了他與她的情感曆程。

在這些大量情感和生活細節的敘說中,非常巧妙地夾雜著那些神秘的藏寶信息。這使她一時弄不清楚,製造藏寶秘錄的這個男人,是為了讓她看到他的情感傾訴,才搞了這個藏寶秘錄登陸上海的鬧劇,還是為了把這個藏寶秘錄搞得更隱秘,才用他與她的情感秘聞來攪亂破譯者的思路。

她想,無論這個男人是何用意,都達到了同一個結果,那就是她與她的心上人在材料堆裏重逢了,心與心交相纏繞著走在了一起,走向了一處。

紀貞仁沒敢在這種難忘的回味中久留,很快從破譯手冊的感覺世界中走出。她要盡快把這部承載著過多情感因素、隱藏著大量詳實藏寶信息的手冊破譯本,送達中共地下黨組織手裏。

紀貞仁清楚地知道,日本投降後,中共地下黨組織和中統特務組織之間的鬥爭更加尖銳,與中共地下黨組織進行聯係需更加謹慎。

她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尋找著走出胡家樓的時機。

通過幾天的觀察,她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沒有絕對充足的理由,她想走出胡家樓實在是太難了。

在這之前,在她確定這包藏寶密碼手冊是韓劍雄所編寫之時,她是完全可以帶這些東西跑掉的。但她沒有這樣做。一是她沒有接到中共地下組織讓她撤退的命令。二是她也不想就這麼輕易放棄她在中統的潛伏任務。因為,中共地下黨組織布置、設立和經營一個特工成功打入國民黨的中統組織,是一項極為艱巨和費力的工作。她在中統上海特工組織中鞏固起來的地位實在來之不易,不能輕言放棄。

然而,現在,她就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更大的麻煩還不僅僅在於此。她破譯開並抄寫清楚的神秘手冊,就藏在胡家樓頂板層的暗洞裏。在這之前,她沒有破開一部分內容就向外轉移一部分。因為,她同她的中共地下組織的單線聯係人是不能盲目聯係的,預定約見的時間相隔又比較長。她不敢一次次地打破常規冒險去找地下黨組織。再說,這部密碼手冊係統性是很強的,前麵已破開的內容,對後麵將要破譯的內容有比對作用。她本想待全部破譯完手冊,再一次性轉交給組織。沒有想到,還沒有徹底破開時,就被張紀察覺,剛破譯完又被李芬芳發現。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她殺了人,引起了上峰的警覺。她不敢再輕舉妄動了。現在,把資料送出去的條件就更不具備了。

胡家樓被更加嚴密地監視起來,大家每天的活動都在擔負安保任務的特工的視野之內。她一時拿捏不準,上峰是否發現了她殺人的跡象,也拿捏不準她破開密碼手冊的事有沒有被張紀、李芬芳之外的人發現。

前思後想,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先穩住神,靜觀事態發展。

聽到一個荒唐的消息,奪得一本荒唐的手冊,采取了一係列荒唐的行動,結果,非但沒有獲取藏寶情報,反而搭上了兩個特工的性命。到了這個時候,中統上海區的負責人才真正慌了手腳。本來,從派人到碼頭奪取那包神秘的東西,到在明星弄堂組織人租房破譯,這一切,他們都沒有上報蔣介石。現在,又死了人。這下,更難以收場了。

於是,中統上海區的負責人商定:一不做,二不休,繼續瞞著蔣介石,自行處理一切相關事務。大家分析認為,張紀、李芬芳的死可能同胡家樓裏的人有關,並且,最大的可能是他倆發現了破譯人員中有人破開了手冊,而破開手冊的人想獨吞這些藏寶秘密,才殺人滅口。否則,找不到其他理由下手殺人。

張李二人被殺是在人員調整之後,那麼,現在住在胡家樓內的四個破譯員是重點懷疑對象。

這個殺人者到底是誰?上峰一直看不出端倪。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分析和懷疑,到底事實是怎樣的,誰也不能做出一個十分準確的判斷,所以,一直難以下手采取非常措施,隻有先把這些人嚴密封鎖起來再從長計議。

一切都在觀望、等待、彷徨之中。

胡家樓籠罩在一片神秘氣氛之中。

四個破譯人員被嚴令呆在樓內不準出去。一日三餐有專人送進樓內,日用品有專人代購。送物品之人進出,都要進行嚴格搜查,連半張紙片也別想帶出去。

紀貞仁欲在送餐飲和物品人員身上打主意的想法落空。

這些天,保衛人員經常突然搜查破譯人員的工作室,連樓內公共場所的各個角落也都不放過。

紀貞仁每天提心吊膽,生怕藏在樓頂夾縫內的已破資料被搜出。這些資料不像一張紙條隨便掖在哪兒都不好發現,而這是由她一天天破解積累起來的一個厚冊子。她想,這樣一遍遍搜查,遲早會暴露。

現實對她的智力是一個嚴峻挑戰。她苦思冥想,欲找出一條妙計,把這些重要資料送到中共地下組織手中。

嫁禍於破譯人員中的某一人?讓上峰相信某某人破開了手冊,然後這人被拘留,把其他人都放了。又仔細一想,這個辦法行不通。因為最終上峰是要見到破開的資料,或者讓被嫁禍者說出破譯結果來的。這些,別人都拿不出,也說不出。這樣嫁禍於人難以成功,還有可能暴露自己。

私下散布上峰要把四大破譯人員都暗殺掉的假消息,慫恿大家私自逃跑?跑就跑掉了,跑不掉,也要讓上峰感到這胡家樓不再安全,從而把他們轉移到新的居住點,使胡家樓騰空,解除警戒,以後她再找機會回來取走樓頂上的資料。問題是,這個把戲很容易被識破。因為,誰散布這個假消息誰就是始作俑者。另外,跑掉跑不掉都會給上峰一個準確答案,因為本來上峰是半信半疑的,這樣一搞就會使上峰堅信:藏寶密碼手冊真的被人破開了。於是,上峰就不再懷疑,不再猶豫,要撬開你的嘴,要挖地三尺,拆掉三層樓的每一塊磚瓦,一定要把那東西找出來。這是典型的打草驚蛇行為,也行不通。

憑自己的功夫,懷揣手冊,隻身趁夜色潛逃?恐怕也不行,牆外的暗哨早已布下羅網等著你哪。盲目行動,風險很大,性命難保是小事,秘密資料落入他人之手是大事。

怎麼辦?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紀貞仁多日吃睡不香,焦躁不安,但表麵上還是平靜如常。她有這個素質,能做到像沒事人似的。

這天上午,沒事人似的她,站在窗前望著院門外弄堂街道出神。不一會兒,走過幾個嬉笑的時尚女人。她一眼就認出,其中最耀眼的是大明星胡蝶。她看著她們款款走過,這沒有引起她的驚奇。這裏本是明星弄堂,每天看到幾個明星是常事。

然而,讓紀貞仁驚了一下的是緊接著走過來的另外兩個女人,一個是前兩年演過電影的新星張玉蘭,另一個是小人精,那個叫靈兒的女孩。這孩子長高了一大截,但全身的精靈氣卻更加濃鬱。

紀貞仁發現,張玉蘭走過胡家院門時,像是無意間扭頭向胡家樓上看了幾眼。靈兒也向這個方向瞄了一眼,旋即轉回身跑了兩步,在一個冰棍攤上買了兩棍冰棍。這樣一來,張玉蘭不得不停住腳原地等她。

紀貞仁向窗戶靠近了一步,看見張玉蘭把目光落到了她的窗上。這時,靈兒把一隻冰棍遞給張玉蘭,又朝胡家樓上瞥了一眼。張玉蘭卻沒接住靈兒遞過來的冰棍,掉在了地上。張玉蘭似乎埋怨了靈兒一句,撿起來扔到了路邊的垃圾桶裏,靈兒轉身又去重新買了一根。

紀貞仁清楚地看到,張玉蘭不知為什麼不經意間拍了拍靈兒的頭,朝旁邊的一幢樓指了指,然後走了。

紀貞仁迅速做出了判斷:中共地下組織已經注意胡家樓了,但不一定知道樓內的具體情況。

張玉蘭一直是中共地下黨的情報員,前幾年紀貞仁與她還是上下線關係。現在看來,靈兒這個小人精兒,也找到了中共地下組織。今天,這兩個人絕對不是偶然路過這裏。不知她倆這些天在這裏來來回回走過多少趟了,隻是她紀貞仁今天才發現罷了。

紀貞仁對剛才院門口的每一個細節進行逐一回憶和分析,覺得靈兒買冰棍,張玉蘭失手弄掉冰棍,肯定都是預先設計好的,目的是拖延時間,更仔細地觀察胡家樓,同時,也是給紀貞仁發現她們的機會。

紀貞仁想起了張玉蘭的最後一個動作:她拍了拍靈兒的頭,朝旁邊那幢樓指了指。

這個像是很隨意的一個舉動,其中包含了什麼隱秘含意呢?

紀貞仁頭腦中一道閃光,扭頭朝旁邊那幢樓望去。二樓以下被建築物擋了,三樓朝她的這個方向有個帶窗戶的房間卻了無遮攔。

她出神般地看著,想著。不知過了多久,奇跡出現了:張玉蘭出現在房間的窗戶裏。不一會兒,靈兒也走過去,打開窗,把一件綠色衣服晾在了窗外的衣架上。

紀貞仁立即明白了。張玉蘭和靈兒租住了那個房間。張玉蘭是個電影新星,在明星弄堂裏租房住再正常不過了,沒人會對此產生懷疑。

兩天之後,紀貞仁便發現,一個賣冰棍的女孩時常出現在胡家院門附近。那是化了裝的小人精兒。她在小心地觀察,一直在試圖接近胡家樓。

初秋的上海,中午是十分炎熱的,人每天悶在屋子裏不讓出去實在難以忍受。首先,兩個女破譯員開始抱怨天熱,幾次提出要吃冰棍,喝汽水。這個天氣,這個要求太正常了。但有紀律規定,四個破譯員誰也不可能被允許走出院子去買冰棍。

專門負責送飯來的特工放下飯桶後,下樓買了兩飯盆冰棍和幾瓶汽水上來。

紀貞仁連吃了兩根,眼睛還斜盯著盆裏的冰棍。然而,她沒有在冰棍中和冰棍紙上發現什麼異常。她又拿了一瓶汽水喝。她想,靈兒不會幹出這種把紙條夾在冰中或寫在冰棍紙上、汽水瓶子上的蠢事。胡家樓裏的都是什麼人?這些都是他們幹剩下的招了。

紀貞仁接連三天要冰棍吃,要汽水喝,她在想著怎樣利用買冰棍汽水這事,把胡家樓裏的情況傳給張玉蘭和靈兒。

很顯然,想找借口親自出院門去買冰棍是不可能的,硬要去反而會引起懷疑。最後,紀貞仁想到了裝病。院外弄堂裏有一家診所,隻要能走出院子到了街上,接近了靈兒,就有把樓內的情況傳出去的可能。關鍵是這個情報怎麼傳?即便保衛人員同意去診所瞧病,也會派人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一舉一動都會在監視之下。她路過靈兒的冰棍車時,用嘴說,用紙條傳,都是自我暴露。

這些天,她已經不怎麼梳妝打扮了,每天在樓裏關著,弄漂亮了給誰看?

她披散著頭發,手裏絞著粉紅頭繩想著心事。眼前,最要緊的心事自然是用什麼方式同靈兒取得聯係。她在手指頭上絞纏著頭繩一陣苦想。

突然,她頭腦中一道亮光一閃。她死死地盯住了手上的頭繩,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汽水瓶。她一下興奮了。一個讓常人想不到的妙計湧上心頭。

第一步,她把粉紅頭繩纏滿了汽水瓶。這一步的要領是要仔細,繩與繩之間不能有空隙,也不能有疊壓,要單繩一圈圈密密地纏,然後固定好。

第二步,她拿出藍水筆,用以前她曾同張玉蘭用過的密碼在繩瓶上寫上了信息。大意是:

樓內人員任務是破譯那藏寶密碼手冊。現隻有我一人已全部達成破譯,明文手冊現藏於樓內,極難傳出去。請組織盡快想辦法。這裏戒備森嚴。樓內夜住六人,樓後牆外暗哨兩處,樓前左右有監視點三處。

第三步,她把汽水瓶子上的頭繩倒下來,晾幹待用。

接下來的午飯、晚飯,她悄悄吃進了不少髒東西。果然,當晚下半夜,她便上吐下瀉,一趟趟跑廁所並故意把樓道也弄髒。

第二天一早,樓道裏已是臭氣衝天。大家抱怨紛紛。她卻衝大家吼:“這能怨我嗎?全是那些不幹淨的冰棍汽水的錯。”

到了中午時分,紀貞仁已經有些虛脫了。她說:“不會是痢疾吧?要那樣可就糟了。會傳染的。”

於是,大家就害怕了。有人提出送她到外麵的診所去看病。負責保衛和安全的特工就有些為難。有人建議:“嚴格搜一遍身再送她出去,就不會出什麼問題了。再說,大家被關在這裏好多天了,都不容易,相互間不能無端懷疑。再說,痢疾不治,大家都跟著遭殃。”

兩個保衛人員不得已采納了大家的建議。這倆人沒有把外麵隱秘處的監視人員叫進來幫他倆暫時看管樓內的人。按規定,不能讓樓內的破譯人員知道外麵還有暗哨監視。其實,通過這些天的觀察,大家都心知肚明了,隻是都不說出口罷了。

這時,送午飯的兩個特工進了樓,代替監視樓內人員。保衛人員讓另外那個女破譯員搜了紀貞仁的身。連內褲都搜過了,沒發現半張紙片,也沒有發現其他可疑情況。紀貞仁憤憤地說:“這簡直是對人格的侮辱。不是為了醫病活命,誰能受得了這個?!”

兩個保衛人員左右扶著紀貞仁走出樓,向弄堂裏的診所走去。

走到冰棍車附近時,紀貞仁突然彎下腰,停下來,說了聲:“不好,拉到褲子裏了。你說,這是受的什麼罪呀。”那兩個特工就“哧哧”暗笑。

紀貞仁起身又走,抬頭看見了幾步之外的冰棍車,就氣不打一處來,衝靈兒說道:“你個爛鄉下佬,髒妮子,賣的什麼破冰棍,害得老娘稀都拉到褲子裏了。真是個缺德的鄉下妮子。”

紀貞仁被攙著剛走出院門時,就被靈兒一眼盯上了。她小腦袋一直在飛速地轉:這肯定是紀貞仁的一個計謀。但她拿不準紀貞仁將采取什麼樣的行動。聽到紀貞仁罵她,她則迅速應對,嘴不饒人:“咱賣的東西幹幹淨淨的,你別亂咬人好不好?城裏人有什麼了不起,自己吃壞了肚子,倒怪起我們鄉下人來了。活該,拉稀拉死沒有償命的。”

紀貞仁一聽火了,一下掙脫開兩個特工的手,衝靈兒罵道:“好你個爛妮子!你還說你幹淨?你看你那汽水瓶上一圈圈的落滿了綠頭蠅。鄉巴佬,髒貨。”

靈兒一時弄不清紀貞仁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就隻有同她對著罵:“咱這汽水幹幹淨淨的。你血口噴人,你的嘴才髒。你全身臭氣熏天,還罵人家髒!真不要臉。”

紀貞仁更火了,手一撩一撩地指著靈兒罵:“那汽水瓶上黑壓壓的不是綠頭蠅是什麼?臭妮子,還嘴硬。”撩撥之中,不小心碰到了發辯,頭繩掉在了地上。

靈兒看到紀貞仁不經意間弄掉了頭繩,但她一時沒在意,隻是想:她幹嗎老提那汽水瓶子?

此時,兩個特工也沒有留意紀貞仁脫落的頭繩,隻是被幾聲怪響吸引,就知道她又拉到了褲子裏。於是,趕快攙扶著她往前走:“快去瞧病,快去瞧病,你都這樣了,還和一個鄉下妮子鬥什麼氣呀。肚裏越生氣,這稀拉得就越快。”說完,又是一陣“哧哧”的笑。

紀貞仁麵上是在同賣冰棍的小妮子鬥氣,注意力卻一直在悄悄觀察著左右兩個特工。她斷定,那倆人沒有發現她一路施展的計謀。他倆的興趣和注意力,都在她這個平時高傲漂亮的女人今天卻出盡拉了一褲襠的洋相上。

她拉到褲子裏的那幾聲怪響,使這兩個特工心裏興奮異常。一個美女,當街“咕哧”一聲,真是刺激極了。

從診所回來時,靈兒已經不見了。紀貞仁悄然觀察路上,那團頭繩也不見了。她心裏說,但願極有靈性的靈兒今日更有心,把那團頭繩撿去了。

如果讓別人撿去會是什麼結果?她心裏有數。即便落在路人手裏也沒什麼擔心的。在路人看來,這隻是一團髒乎乎的頭繩,不用同樣的方式纏在同樣的汽水瓶子上,肯定看不出什麼名堂來。而一般人是不會把這根頭繩和汽水瓶子聯係在一起的。況且,上麵的內容是用密碼寫的,應該很安全的。

接下來的兩天,靈兒照舊在弄堂裏賣她的冰棍汽水。

紀貞仁從窗子裏遠遠地沒有看出靈兒有什麼反應。但她知道,靈兒和張玉蘭肯定內心非常急於同她取得聯係。隻是一時難以想出比較好的辦法來。

這天中午,她無意間用沾了菜湯的手把頭發弄髒了,便取了小鏡子照。

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照在鏡子上,晃了她眼一下,又閃了一下她的眼。

突然,她頭腦中又豁然亮了。很快,她選好角度,借陽光的反光,瞄準了張玉蘭的窗子,一晃,又一晃。然而,張玉蘭的窗前沒反應。她又轉了個角度,用鏡子照了兩下正在收拾冰棍箱的靈兒,即刻從窗前消失。她怕被樓下監視的特工發現。

靈兒多機靈,多敏感,多有心計。她準確地捕捉到了鏡子的反射光。她又吆喝了幾聲,便背起冰棍箱,沿弄堂到別處叫賣去了。

果然,靈兒出現在了張玉蘭的窗前。

紀貞仁立即行動,采用她和韓劍雄在蘇聯培訓時曾經用過的方式,向靈兒傳遞信息——她拿了圓鏡和梳子,開始在窗前梳頭。這個動作非常自然,即使樓下的人發現,也不會多想什麼。然而,就在她一手拿鏡子,一手執梳子,一梳一理之間,靈兒在窗前就接到了一閃一亮的信號。

靈兒和張玉蘭很快捕捉到了紀貞仁的絕招。這是電碼信號。短閃是點,長光是畫,組成的是莫爾斯電碼。張玉蘭用以前她同紀貞仁用過的密碼一對照,就破開了光亮中傳過來的情報。但是,這種傳輸方式太慢,隻能傳輸非常簡單的幾句話。時間長了,一閃一閃的,容易被樓下的人發現。就是不被人識破,合適角度打在窗上的陽光時間也不會太長。

這樣,紀貞仁在窗前傳了幾個中午的信息。張玉蘭和靈兒才收到一組完整的情況:

現在情況越來越緊急,樓內手冊不能久藏。建議夜間武裝偷襲胡家樓,弄走手冊。別無他法,出其不意,可能會成功。現中統注意力集中在防內上,不會想到外麵會有人下手襲樓。

第二天下午,陽光照在張玉蘭窗上時,靈兒用光傳來答複:

頭繩秘密已破解。組織已做好行動準備。同意你的意見,後日淩晨兩點準時行動。

紀貞仁沉著冷靜,著手做準備工作。第二天晚飯後,她悄然把樓後窗打開虛掩上。為確保安全,以防不測,她沒有提前從樓頂夾層取出手冊。她想夜襲成功後,再帶人去取更穩妥。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後半夜那激動時刻的到來。然而,剛到午夜,她卻聽到樓上房間有異常動靜,像是打鬥的聲音。她想,莫非提前行動了?

她悄悄打開房門,想出去觀察一下。突然,兩個人擠了進來,一下把她按在了床上,刀子架在了脖子上。

有人低聲說:“把藏寶密碼手冊交出來,留你一條性命!”她感到脖子上的刀加了勁。

“你們知道我是誰?你們是誰?”她說話有些困難。

來人說:“你我是誰並不重要,趕快把手冊交出來,否則,不管你是誰,非死不可。”

紀貞仁迅速做出判斷:這些人不是張玉蘭她們的人。因為張玉蘭知道這個房間住的是她,不會用這種方式讓她交出資料的。

她靈機一動,說:“手冊不在我這兒,有人專管,你們應該去找他們要。”

她被押著走進了隔壁房間。雖然沒有開燈,但她借著外麵的月光看清,其他三個破譯員和兩個保衛人員,都衣著不整地被集中到這裏。很顯然,大家對這次遭遇偷襲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來人凶狠地說:“現在沒有更多的考慮時間,趕快交出手冊原件和破譯件,否則,你們都得死,就像他們一樣。”說著,指了指樓前樓後的暗哨。

紀貞仁這才進一步肯定,樓內外全都被偷襲了,而偷襲者並非中共地下組織的人。

來人執刀槍在手:“說不說,不說每隔一分鍾就殺你們其中一人。”說著,先一刀割斷了一個男破譯員的脖子。

紀貞仁感到真正的恐懼迅速襲上全身。她不再猶豫,一閃身從衣下掏出槍來,一槍擊倒了那個持刀殺人的陌生人。

她整個晚上都沒有睡,槍是早藏在內衣裏的。來襲者按她在床上時,隻是把她枕頭下的那把手槍摸走了。以為她穿的是睡衣,就沒有搜她的身。

這時,有人扶起被她擊倒的那個陌生人,驚叫道:“兒譽君!兒譽君!”說的是生硬的中國話。

紀貞仁又抬槍擊斃了另一個來襲者,對方的人也開了槍。她急忙滾地出門,順勢躥到樓道口。那裏卻有人把守,打過來幾槍。她縮到了拐角處。她又向三樓衝,想衝到樓頂,見機取出那本資料逃走,但三樓也有黑影在閃動,她一露頭就有人開槍。

槍響引來院外的兩個人封鎖了樓梯門口和樓後窗。這兩人是隱住在胡家樓左鄰家的一個監視點上的。今晚偷襲者隻摸了前兩處監視點和樓後的兩個暗哨,而沒有摸到這兩人。

紀貞仁從窗子往下瞧,見又有數十人從牆頭和大門衝進來,把胡家樓團團圍住。這些人見人就開槍,連樓前樓後的兩個中統特工也被擊斃了。

紀貞仁想,一定是張玉蘭聽到槍聲,帶人提前行動了。

樓下槍聲四起,胡家樓的各個出口被密集的子彈封鎖。樓內不時傳來慘叫聲和翻東西的聲音。

混亂中,躲在暗處的紀貞仁聽到有人說日本話。她這才斷定,原來是日本人襲擊了胡家樓!這些人情急中說漏了嘴,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她想,剛才那個被擊倒的叫兒譽的人,有可能就是“金菊花組織”的那個大惡棍兒譽。

這個時期,日本人剛剛宣布投降,各地還有一些頑固的軍國主義分子拒降抵抗,但今天的這些人不像是一般的拒降者,很有可能是日本投降時潛伏下來的日偽特工人員。他們肯定是對獲取藏寶密碼手冊早有預謀,經過精心偵察,才采取了今晚的行動。

這些日本人在樓內弄不到想要的東西,樓外張玉蘭的人封鎖得又緊,一時喪心病狂,叫喊道:“金菊花。實施第二方案!”

紀貞仁正想日本人的第二方案是什麼,就看到樓道兩頭像是有導火索“哧哧”燃起來。她心裏暗叫“不好!”正想靠近窗子翻身跳下,一個噴著火舌的汽油瓶滾到她的身邊,即刻爆炸了。

頓時,整個胡家樓爆炸聲連成一片,隨即大火衝天而起。

樓外,張玉蘭讓她的人趕緊後撤一步。靈兒大喊著:“紀媽媽!紀媽媽!”就要往樓裏衝,被張玉蘭一把抓住。上來兩個人,把靈兒拖到了遠處。

張玉蘭眼見著胡家樓在一片火海中轟然倒塌。樓內的人不會再有一人生還。她判斷,這是日本人在樓內安放了足夠量的炸藥和汽油瓶,目的就是要將胡家樓燒成灰燼。

此地不敢久留。張玉蘭帶大家迅速撤離。大家剛剛離開,國民政府的軍警和特工便在一片警笛聲中蜂擁而至,包圍了現場。

事後,張玉蘭了解清楚。先於他們襲擊胡家樓的,正是潛伏在上海的日偽特務。他們采取極端行動的目的,是要獲取藏寶密碼手冊和資料。但當他們拿不到所要的東西時,就用同歸於盡的方式把其徹底毀掉,以保全日本金菊花組織掠奪被占國財寶的相關秘密。

自日本投降前後,日金菊花組織潛伏下來的特工人員,一刻也沒有停止過秘密尋找那本傳說中的神秘手冊。他們得到了相關情報,弄清了胡家樓的背景,已經盯住這裏好久了。至於先於張玉蘭他們動手,純屬巧合。他們並沒有得到中共地下組織也在窺探胡家樓的情報。

有準確情報反映,帶領日偽潛伏特工襲擊胡家樓的那個人確實是那惡棍兒譽。上次,他沒有被吳英芸的弟子殺死,僥幸逃跑。這一次,他的性命連同胡家樓內的一切都化為了灰燼,包括那本受世人關注的神秘資料及樓內的中統破譯人員。最終,兒譽這惡棍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完成了他潛伏中國的任務。

一天,張玉蘭問靈兒:“難道日軍金菊花組織的藏寶秘密,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嗎?”

靈兒沒有答話。這段時日,她一直處在悲痛之中。她的紀媽媽貞仁就死在了她眼前的火海中,而她卻無力相救。為此,她將痛苦一生。

“我永遠忘不了那悲慘的一幕,永遠忘不了我的紀媽媽貞仁。”靈兒常這麼說。

這天早晨,火車到達南京站。下車後,警方對待我的態度出乎意料,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走上前,親自把我的手銬打開,交給前來接我的張副校長,而沒有把我弄到一個什麼地方關押起來。

蔣紅大概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就上去“交涉”:“王主任,劉貞可是個狗特務,怎麼不對她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反而把她放了?這不對吧?領導。”

王主任瞪了她一眼,說:“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劉貞同誌是特務?”蔣紅不服:“她跑到小女姑島企圖潛逃台灣被我們抓回來就是證據。”

王主任更沒好氣了:“蔣紅,給你這個任務這麼長時間了,你就給我弄來這麼個證據?人家去給老爸上墳也犯法?真是亂彈琴!”

我走上前,借機向那個王主任奏了蔣紅一本:“同誌,您是領導吧?就這個蔣紅,拿槍逼我上車,打了我一路耳光,罵了一車髒話,南京人民公安的形象全讓她給敗壞了。您得好好教育教育這種人。”

張副校長過來,拉了我一把,說:“行啦,劉貞,別說那麼多了,能平安回來就好。我們走吧。”張副校長向那王主任鞠躬致謝:“感謝人民公安深明大義,還我校教師以清白。同時,更要感謝政府仁義為懷,體恤民俗,不遠千裏把劉老師父親的遺骨起回南京。”

王主任擺擺手,指著旁邊一直站在那兒沒說話的一個人說:“要謝就謝大領導的英明決策,我隻是執行首長的指示。”

張副校長又衝旁邊那個高個的大領導鞠躬。我一看,也趕緊過去向那高個男人鞠躬:“我爸在那孤島上孤身一人呆了這麼多年,是人民公安把他的亡靈帶回了南京,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政府的恩情。”

那個大領導足有一米九幾的大個子,目光高傲冷峻,說:“要謝就謝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吧。”

說話間,已經有人把我父親的遺骨放在了要送我們的車上。這時,我的身體才放鬆下來,幾乎站立不住了。

從福建到南京這一路,我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一直猜想著回南京後會出現什麼情況。這種結局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看,下午就讓你的父親入土為安吧。你說呢?劉貞。”在車上,張副校長征求我的意見。政府和校方都做到了這個份上,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隻能說謝謝。

關於把我父親安葬在哪兒,我提出了一個建議:墓穴選在吳英芸的墓旁。我心裏明白,父親同吳英芸情深似海,有生死之交。把他倆放在一塊,也能說說話,都不寂寞。可這個理由又不能向張副校長講清楚。我隻是說,吳英芸所在的那塊墓地是南京風水最好的寶地,三麵環山,一麵朝陽,地氣充沛,視野開闊。父親生前過著此秒不知下一秒之生死的險惡生活,沒享過一天福,得選塊上好的安落地,讓他在那個世界安息。

張副校長沒再說什麼,同意了我的想法。這畢竟是我父親的喪事,同校方沒有多大關係,安葬何處,別人不會過多幹涉。

我又想到了我的母親,她的身體隨那場大火煙消雲散了,但無論怎麼樣,不能總讓她魂走四方、飄忽不定吧。於是,我又提出一個意見:為我的媽媽紀貞仁刻一個靈牌,同我父親的遺骨葬在一個墓穴裏。

我沒有向張副校長細說我母親的情況,隻是說她曾為黨做過地下工作,犧牲在了戰爭年代,時間久了,不會再找到她的遺骨了。用這種方式把父親母親合葬,讓他們夫妻魂歸一處,我也了了一個心願。

張副校長沒有多問一句,說:“你抓緊去給你父母各買一身新衣吧,其他的由我來辦。”

張副校長的安排非常周密細致,找人用上好的石料,趕刻了一塊墓碑,又組織部分教職員工代表參加了安葬儀式。

張副校長的一番善舉,飽含著柔情和莫大的人性關懷。我為之動容,內心感激不盡。

我用新衣把父親的遺骨和母親的靈牌裹了,安葬在了吳英芸的墓旁。

然而,當安葬儀式將要結束,大家最後三鞠躬時,突然闖來一大幫紅衛兵。其中有些就是我們學校的造反派。他們高喊著:“不許向人民的叛徒韓劍雄行禮致敬,不許為大特務韓劍雄樹碑立傳。”

張副校長站出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紅衛兵,一字一句地說:“革命小將們,你們給我聽好了。這裏安葬的是戰爭年代為中共地下工作作出過貢獻的韓劍雄、紀貞仁夫婦,誰要胡來,誰就對不起偉大領袖毛主席。因為這兩個革命前輩,過去都是為毛主席傳遞情報的,對他倆無禮,就是對毛主席不忠。”

我沒想到,張副校長會對我父母這麼高的評價,我抑製不住地放聲哭起來。

張副校長這段政治性很強的話和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一時壓住了紅衛兵們。

可不一會兒,就有兩個紅衛兵頭頭跳出來,說:“根據我們掌握的確鑿證據,韓劍雄肯定是反革命、大叛徒。戰爭年代,中共地下組織通緝了他好幾年,都沒有抓住他。現在,他臭骨現世,你們卻為他舉行隆重的葬禮,天理不容,毛主席也不會答應!毛主席的革命小將決不會坐視不管。至於紀貞仁過去做了些什麼,我們還沒有了解清楚。但是,她的丈夫是一個大叛徒,那她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說不定是一丘之貉。總之,你們不能為這兩人樹碑立傳,必須拆除。”

一聽這話,紅衛兵又活躍起來,有人拿起鐵鍬就要鏟倒墓碑。

張副校長護住墓碑,說:“我以學校革委會副主任的名義,命令你們退下。韓劍雄、紀貞仁是烈士還是叛徒,你我說了都不算。最近,我聽說了一個情況,今天我非常負責任地告訴你們,現在省軍管會正對韓劍雄、紀貞仁過去的情況進行周密調查,在沒有作出結論前,誰也不能亂來。否則,會犯曆史性的錯誤。這個墓先不要動,如果以後弄清了韓劍雄就是個叛徒,你們再動也不遲。聽我的,大家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