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紅衛兵頭頭發現了我,說:“劉貞是叛徒的女兒。她改名換姓隱藏在了革命的校園,前幾天還企圖潛逃台灣。現在,必須把她揪出來,讓她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低頭認罪。”有人上來抓我。
張副校長大喝一聲:“住手!剛才我的話難道你們沒聽清嗎?韓劍雄是不是叛徒還沒有定論,她怎麼肯定就是叛徒的女兒了?不成立嘛。”
有人不服:“那劉貞前幾天潛逃福建沿海,準備叛逃台灣該有鐵證吧?!僅憑這一點,也必須把她押到廣大人民麵前讓她老實交代問題。”
“至於劉貞老師去福建一事,市軍管會已經交予校方進行調查,待情況清楚了,再關押也不遲。”張副校長竭力阻攔。
一個紅衛兵頭頭一揮手,說:“你們校方管個屁用,還是交給我們審判吧。”
幾十個紅衛兵一擁而上,推搡開阻攔的老師們,把我扭到了一輛汽車上,開走了。
紅衛兵連夜對我進行了提審。我從他們提審的問話分析出,事情要比我想象的嚴重一百倍、可怕一百倍。
他們先問我同阿部秀子是什麼關係?認識多少長時間了?怎麼認識的?然後,就問到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情況。
他們指著我的鼻子,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和那阿部秀子都是潛伏多年的日本特務。有群眾反映,你倆經常用日語交流情報,你們手裏有密電碼,經常給境外特務組織發電報。那老不死的日本婆子至今不開口說一句話,我們很快就會把她送上西天的。你還這麼年輕,肯定不想死。擺在你麵前的隻有一條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隻要你老實交代問題,我們會從輕發落你的。否則,你也會和那日本狗娘們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我這才知道,紅衛兵抓我,蔣紅他們追我,起因不是因為我擅自去了福建,而是他們早就懷疑我和阿部秀子是特務了。那鞏軍和蔣紅弄的那一套假死陰招,也是為了靠近我,從而更清楚地抓我的材料。
那個密碼本和日本特務有什麼關係?和阿部媽媽有什麼關係?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過時了的戰爭年代的日軍密碼本,居然弄出了一個特務案。
我對紅衛兵說:“那個密碼本隻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廢本子,你們不要上綱上線迫害阿部媽媽,這些和她沒有任何關係。我找她也隻是學學日語,沒有搞任何特務活動和反革命活動。你們放了阿部秀子,她年紀大了,經不起折磨。”
“那你交代,那密碼本是哪來的,不用作發電報,那是幹什麼用的?你學日本鬼子的語言,不搞特務活動你學那個幹什麼?”紅衛兵用武裝帶抽我的臉。
密碼本、學日本話、私自跑到福建沿海小島上去,這些要素都集在一個人身上,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環境裏,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況且,所有相關的真實情況,我又絕不能向他們透露。
沒有辦法,我隻有和他們玩戰術了。於是我說:“這些事都是我一人幹的。把阿部秀子放了,我就交代問題。否則,打死我也不會說實話。”
紅衛兵不吃我這一套,說:“你一個狗特務,不許和革命小將講條件,快快交代罪行。”說完,又是一陣皮帶侍候。
我開始沉默,像阿部媽媽一樣一句話也不再說。
第二天午飯,張副校長提了個飯盒進了關押我的屋子。她見我一身傷,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我不再流眼淚,狼吞虎咽地吃著她送來的餃子。
張副校長說:“手裏有密碼本,還學日本話,又跑了趟福建,他們監視你、抓走、審問你在所難免。這個年代,沒事還給你扣頂大帽子,何況你這些事又都十分敏感。這些因素放在你身上,就是一個典型的特務嘛。一百個人會有九十九個都相信你就是特務。可我不信。”
我把餃子吃完,一抹嘴,說:“我是說不清楚了,讓他們把我整死算了。我什麼也不說了,任憑他們怎麼處理我。”
張副校長遞給我手絹擦擦嘴,說:“我想,你會說清楚的。今天,我給你透個底。作為一個領導,這個話我不該說,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他們確實早就懷疑你和阿部了。你到上海休假,也有人監視你。你一上去福建的火車,南京方麵就都知道了。我作為校方領導,也去了一趟上海你的家。你的養父是一個很好的老人。他把一個藏寶密碼手冊的來朧去脈,都給我講清楚,可他老人家不知道那個密碼手冊裏的內容。我向你保證,這件事我沒有向校方彙報。我不彙報不是想向組織隱瞞什麼,而是我怕你更說不清楚。因為,我深信你不是特務。今天,你如果相信我,希望能把那密碼手冊的相關情況給我說一說。這樣,我才可能給你提供更大的幫助。組織這個口我還能說上話,可紅衛兵他們那兒我是控製不了的。就目前你這種情況,弄不好會出危險的。”
我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這些都是我沒有想到的,方方麵麵居然把我的情況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她又說:“那麼,現在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幾年,你一直在私下裏悄悄研究什麼學問,你有些反常,一些老師有反映。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一直在破譯那本密碼手冊?據我推斷你應該是徹底達成了破譯。”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我再問你。日本投降後,各方特工界有一個傳聞,一個叫紀貞仁的女人破譯了一個神秘手冊,後來,這個紀貞仁連同那破譯本在日本特務燃放的大火中化為灰燼。那麼,這個傳說中的密碼手冊是不是和你手裏的這個本子是一回事?”她步步緊逼。
我無法拒絕她,況且對她說了這些也無妨,隻要把住底線,不說手冊具體內容就行。我又點了點頭。
“那好,這就更清楚了。紀貞仁也就是你的媽媽是革命烈士。但你的父親韓劍雄確實被當時的中共地下組織和共產國際組織通緝過,這方麵黨的檔案資料裏有記載,誰也否定不了。你破譯的這個手冊裏的內容,能否證明韓劍雄不是叛徒?”她每一個問題似乎都是在為我和我父親著想。
這次,我不想再點頭了。因為我突然覺得她知道的情況太多,有點不符合一個學校主管教學的副校長的身份。我說:“這個手冊裏其實也沒什麼機密內容,隻是我父親寫給我媽媽的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本情書。真的。我父親和母親的愛情很偉大,很讓我感動。”
“那個密碼本是怎麼回事?望江樓醫院裏的醫生見過你送給阿部一本密碼本。還有,你學日語的目的?”她一步不讓。
“因為那手冊裏有日語的內容,所以我才找阿部學日語。至於那個密碼本,我給造反派說過,是一本過時的日軍密碼本,是我父親夾在那本手冊裏傳給我的。”我照實回答了這個問題。
“好!我信你。可傳說,那本密碼手冊是藏寶手冊,裏麵真的都是你父母談情說愛的內容嗎?”她逼視著我。
我沒法回答她,長時間不再說話。
她坐了一會兒,說:“和這些造反派鬥也要講策略,不然,身體吃虧。”說完,就走了。
下午,造反派又來人審問,這回來勢更凶,上來就說:“我們去上海的人剛回來。從你養父那裏知道,你手裏還有一本藏寶密碼手冊。好你個劉貞,這麼大的事你都敢拒不交代,反了你了。你是不是想把藏寶手冊交給你台灣的特務主子?快老實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我還是一言不發,又招來一頓皮帶。
他們從下午折騰到了晚上十點多鍾,都沒有從我嘴裏得到一句話。
第二天,我還是給他們個死不開口。張副校長曾囑咐我要講策略,少受點苦。可在這些紅衛兵麵前,哪有策略可講,隻要你不講實情,他們就會往死裏整你,決不手軟。
我韓紀軍決不屈服。
我是韓劍雄的女兒,我骨子裏流著赤膽英雄的血。我的父親在任何磨難麵前都是那麼堅強。我韓紀軍也決不給英雄父親丟臉。破譯手冊的過程,也是父親對我進行品行教化的過程。我韓紀軍也是堅貞不屈的英雄。
夜晚,折磨我的那些造反派累了,把門一鎖去睡了。我也支持不住,昏睡過去。
突然,我被人弄醒,以為又是造反派半夜起來提審。可站在我麵前的三個人是從窗戶裏進來的,悄悄說:“劉老師,我們是南京市民,是來救你的。請你跟我們走。不然,你活不過這幾天。”
我在這裏實在受夠了,管他是真遇到了好心的市民,還是有人搞陰謀,能離開這些紅衛兵小魔鬼們就行。
我配合他們順著繩子從窗子裏逃走了。
這三人把我連拉帶扯,不知走了多少時間,進了一個破廟裏。
他們給我帶了食物和熱水。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喝上開水了,我感激地看著他們,問:“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不怕受連累冒險救我?”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說:“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破廟,這是雞鳴寺。雞鳴寺,你不陌生吧?”
我被他問愣了。可我心裏一下想起,父親手冊裏提到過雞鳴寺,是在父親和吳英芸、康二他們夜盜珍貴書典那一節裏提到的。
又聽那中年男人說:“抗戰時期,這個寺裏曾經存放過日本鬼子搶來的珍貴書典,後被一幫英雄盜走了,現下落不明。這些書典裏麵有我們陶家不少袓傳寶籍,我父親陶三找日本人交涉卻被殺害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就大了。我想起了父親手冊裏提到的關於陶三的故事。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居然,陶三的後人夜救了韓劍雄的後人。
很快,我發覺事情不是這麼簡單。那中年男人說:“這幾天你被關押,南京城都傳遍了你的消息。說你手裏有一本藏寶手冊,知道戰爭年代藏在南京的寶藏位置。紅衛兵一心想得到這些東西,對你進行了百般折磨。說實話,今天,我們陶家三兄弟出麵救你,一是不想看到英雄韓劍雄的後人遭難。二是想從你這裏得知從雞鳴寺出去的那批寶典藏在什麼地方。那些寶典是我們陶家幾輩傳下來的,如果你把情況提供給紅衛兵,東西落在他們手裏,肯定會當‘四舊’給燒了。這批寶典是你父親從雞鳴寺弄走的,他的手冊裏肯定清楚記載著藏在哪兒。所以,我們想請你告訴我們詳情。我們向你保證,找到藏寶點其他寶貝我們一樣不動,我們隻拿回屬於陶家的寶典。明人不說暗話,這是我們救你出來的主要目的。”
我完全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可決不能告訴他們實情,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陶家後人。就是真是陶家後人,那些東西也不能交給他們。那些東西應該歸國家所有。
其實,那本藏寶手冊我也不想長期占有,等有了合適的政治環境,找到了真正負責的上級組織,我會把手冊交出來的。可現在文化大革命鬧得這麼凶,手冊一旦出手,真是難料結果。
我對陶家後人說:“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我姓劉,根本不知道一個叫什麼韓劍雄的人,更不知道一個什麼手冊。你們救錯人了。”
那中年男人說:“你不說實話,我們就慢慢耗。這個事在陶家人心裏擱了這麼多年了,還不能再等這幾天嗎?我們就在這兒呆著,你什麼時候給了我們所要的,我們什麼時候把你安全送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讓你避開這些害人的紅衛兵。”
然後,大家無語。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寺外有吵嚷聲。進寺時,陶家人已經把寺門閂死,外麵的人進不來。就聽高牆外有人高喊:“劉貞,你們跑不了了,快出來吧。不然,會罪上加罪。”
陶家人緊張起來。我也有些緊張,一怕回去紅衛兵會加倍折磨我。二怕連累了陶家三兄弟。我固然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但也不能讓人家為救我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我說:“無論出於什麼動機,我都會感謝你們三兄弟的搭救。你們趕快跑吧,別管我了。”
那中年男人在院裏轉了一圈回來說:“聽外麵的聲音,得有幾百紅衛兵圍著,這寺裏無處可逃。”
我突然想起,父親他們當年夜盜雞鳴寺時,是從一個下水道裏跑出去的。我忙領陶家三兄弟去找那個下水道。
下水道上麵已沒有了當年的石桌,隻有一塊石板蓋著。我們掀開,下到裏麵,又把石板拖著蓋上,順下水道摸到了遠處的出口。我們成功逃脫。
我的心情出現了幾天來少有的興奮。我親身體驗了父親當年摸出下水道口的感覺。
陶家三兄弟自然不讓我單獨溜掉,他們還沒有得到想要的秘密。
他們把我弄到了一個山洞裏。陶老大說:“這山叫清涼山。紅衛兵不會想到我們會藏在這兒。劉貞老師,你什麼時候講了實話,我們什麼時候放你走。”
大家在這個山洞裏呆了三天三夜,陶家三兄弟徹底不耐煩了。尤其是年輕一點的陶老二、陶老三,開始找茬罵我,還險些踢斷了我的腰。
陶老二給我攤牌說:“劉貞,你聽好了。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我們陶家有那個曆史症結在,算是成分不好的一類,但鑒於我父親是死在日本人手裏,革命小將們還沒有找陶家的大麻煩,也就是有時陪陪鬥什麼的。但現在不同了,我們救了你,造反派要是知道了,非把我們三兄弟弄死不可。動手前,我們就商量好了,劉老師如果配合我們,什麼都好說。如果不配合,我們不可能讓你活著出去。因為你活著出去,我們就必死無疑。就是這麼個簡單的道理。所以,你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把寶典所在位置告訴我們,找到了東西,我們放你走人。”
我說:“你們不可能達到目的。咱們退一步說,就是真的找到了那些寶典,也不應該歸你們陶家呀。那些都是國家的寶貝。”
陶老二上來踢了我一腳:“沒有我們陶家袓輩人傳下來,這些寶典早沒了。這些東西就應該是我們陶家的,誰也別想獨占。你們韓家人也別想。”說完,他氣不過,又打了我一個耳光。
陶老大嗬斥道:“老二你別犯渾,動手打人能解決什麼問題?”
陶老三上來也是一腳:“不交出寶典,她劉貞就得死,我們別無選擇。她不說,今晚就弄死她。”
陶老二說:“看來隻有這樣了。”
陶老大不再多說:“讓劉老師再想想。”
天黑下來,我有些昏昏欲睡。我一再叮囑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說。
突然,有一個黑影出現在我的麵前,同時,陶家三兄弟麵前也冒出了幾個人。接著,手電大亮。我發現,已經抓住我胳膊的人竟然是張副校長,陶家三兄弟也被幾個男人按在地上,隨後捆了綁帶出了洞外。張副校長扶著我跟了出來。
山洞外的山坡上,火把通亮。上百名的紅衛兵把張副校長等幾個人圍在了中間。
有紅衛兵頭頭上來說:“張校長,這四個人的行蹤是我們紅衛兵先發現的,這洞口也是我們告訴你們的,必須把人交給我們。不交四個,交一個也行,把劉貞留給我們,陶家三兄弟你們帶走。”
張副校長他們不幹,吵吵半天,紅衛兵就是不讓開路。
張副校長氣鼓鼓地說:“這裏我說話就不算數了?你們把陶家三兄弟帶走,把劉貞給我留下。”
紅衛兵根本沒把一個副校長放在眼裏,說:“你一個破副校長還要說話算數?近來是沒有時間,等我們騰出空來,就該輪上批鬥你了。趕快把劉貞交了。”
一幫紅衛兵衝上來動手搶人。張副校長他們幾個哪能鬥過上百的紅衛兵,也給他們講不清道理。我被紅衛兵硬給帶走了。
紅衛兵換了一個關押我的地方,對我進行了更加殘酷的折磨。
我有了不祥的感覺,自己可能活不了幾天了,我真有些受不了他們的折磨了。
我開始絕食,兩天水米未進。可又想起了父親,他再一次給了我精神力量。我也想到了母親,她死得那麼壯烈,我不能給她丟臉。我不能自取滅亡,寧可被他們整死,也不能被這些小惡神們嚇死。
我又進食了。我有了點體力,他們就變本加厲地收拾我,老虎凳都用上了。我想,日本鬼子、國民黨特務給共產黨人上刑也不過如此吧。
我咬緊牙關,不說話,不求饒。
就在我感到要被他們折磨死的時候,一天深夜,在昏睡中我夢到了我的父親和母親,還夢到了康二達娃吳英芸,這些人我雖然沒見過他們的麵,但我卻看清了他們的麵容。他們都鼓勵我要堅強,革命高潮很快就會來到,堅持就是勝利。
我腦海不斷有亮光閃爍,那個可恨的鞏軍也不合時宜地在我夢裏出現了。他說,他來救我了。全國就要解放了,好日子就要到來了。他冒著敵人的子彈,衝進牢房,把我背了出去。
我醒來時,發現鞏軍真的坐在我的麵前。可這不是關押我的房裏,而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鞏軍正給我喂水,不,是米湯。
我以為還是在夢裏,可那米湯的香甜我都實實在在聞到了。我又掐了掐大腿,一點不覺得疼。噢,原來還是在做夢。
就聽鞏軍說:“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別光掐我的大腿呀,你撕我的臉,撕破我的臉皮才解你的心頭之恨吧。”
我一下驚醒了,這不是在做夢。
鞏軍真的坐在我的麵前。屋外門口處還有兩個人在望風。
鞏軍又把米湯送到我嘴邊,我伸手給他打翻了。我掙紮著坐起來,說:“鞏軍,我都這樣了,你就別再折騰我了,一個陰謀接著一個陰謀,你們兩口子為什麼還不放過我?你鞏軍真是夠革命的,連老婆假死的事也肯幹,就不怕真把那潑婦咒死了。”
鞏軍把我打翻的碗撿起來,說:“全是蔣紅逼我作假的。那套假把戲是她主動提出來,經他們公安局領導同意實施的,目的是想把你這個特務挖出來。還有,還有……”
我氣難消,瞪著他:“能把我的情況調查清楚的方式多種多樣,為什麼非得用這種損招?打感情這張牌來捉弄我,你們卑鄙不卑鄙呀?”
“因為他們發現,你在學校不合群,自閉特征明顯,不好接近。而我,是你的前男友,愛人去世,對你舊情複發,同你接觸或者追求於你,都不會引起你的懷疑,並且你也容易接受我,這樣能在相對短的時間內掌握你更深入的情況。”鞏軍不再看我,隻管自顧自地說,“公安局對阿部醫生采取的是抓起來審訊,也上了一些技術手段,但沒有效果。公安找不到直接證據,阿部醫生又死不開口,他們沒有辦法。所以,公安清醒地認識到,在你身上采取常規手段,也不會有什麼效果。他們已經對你的辦公室和宿舍進行了多次秘密搜查,但都沒有找到有價值的東西,又考慮到你這人的性格,肯定也是死不開口。所以,他們就讓我上了。我也覺得他們那一招夠損的。”
“過去,你拋棄我去找了那個女人還不算,現在,居然還找了個堂而皇之的名義,回來調戲我的感情,可見,你們這對狗男女是多麼無恥,那公安局領導是多麼無恥。好你個鞏軍,還真會演戲,那段時間我信以為真了。”我開始生自己的氣。
“這戲雖然是假的,但我用的都是真情。說心裏話,我和蔣紅結婚不久,就發現倆人脾氣合不來,沒有感情基礎,經常吵架,生活很沒意思。我越來越覺得,我心裏一直是有你的,我經常夢見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我真的還愛著你。我不能騙自己,更不能騙你。”他眼淚都下來了。
“難道你騙我騙得還輕嗎?你現在不是還在繼續騙我嗎?又搞了一個救人的假戲,鬼才會相信。你以為你還能騙取我的心,讓我對你吐露真情,以達到你那潑婦靠我升官的目的嗎?你們做夢去吧。”我越說越氣,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他咧了一下嘴:“這一次,我是真的。是我找了兩個鐵哥們幫忙,一起把你救出來的。我從蔣紅口裏探聽到你的情況,知道那些紅衛兵不會放過你,蔣紅他們也是明裏暗裏支持紅衛兵對你動刑,以期讓你開口交代。你受到嚴重摧殘,我心裏很痛苦,也覺得對不起你。我想了兩天,決定舍命也要把你救出來,幫助你遠走高飛,甚至可以和你一起遠走高飛。”
我一聽,冷笑說:“那好呀,被紅衛兵打死也是死,被你騙死也是死。現在,我就任你擺布了。這第一步你把我弄了出來,下一步你想怎麼安排我?我要看看你這戲怎麼演下去。”
“那你就陪我玩到底。在南京是沒有你的活路了,你老家不是哈爾濱嗎,我已經買好了去哈爾濱的火車票,今晚我倆就遠走高飛。那個家我也不要了,那個蔣紅我也不管了。隻要能救你,讓我幹啥都行。”此時的他,一臉真誠,言語真切,裝得很像。
我又冷笑一聲,說:“好,咱倆就去哈爾濱,到東北深山老林裏去也行。可這樣,你們這出戲的成本就太高了?”
“你別給我廢話了。我們一個小時後動身,我會讓你知道我的心的。”他讓那兩個朋友回去了,對我說,“你放心,這倆人死了也不會出賣我們的。”
“我看也是,他倆不像你那麼沒有人性,靠出賣朋友、欺騙前女友為自己的老婆謀取政績。”我盯了他兩眼。
“任你怎麼說吧,咱們走著瞧。”他說。
四天後,當我們在哈爾濱以假姓名登記入住一個招待所時,我更加感到鞏軍的演技越發高超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出半點作假的跡象。
我倆分別訂了房間,住的都是四人間的屋,各自房裏已經有他人入住。鞏軍說,他把他們家的積蓄都偷拿了出來,足夠我倆兩個月的花銷了。等錢花完了,就繼續北上,租塊地去過男耕女織的生活。我說:“好呀,這戲咱們演他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誰要是說個‘怕’字誰就不是人。”
鞏軍又說:“咱們走著瞧。”
過了兩天,我向他要了些錢,給他和我各自買了兩身衣服。不是我想俏非要穿新衣,我是學我父親的招法,要經常化裝。如果運氣好,就能弄假成真,最終逃脫南京警方的跟蹤和監督,也就免了人生一大劫難。鞏軍看出了我的把戲,就說,在哈爾濱一切行動都聽你的,你想怎麼演咱就怎麼演。
又過了兩天,相安無事。我領鞏軍化了裝,悄悄到我們老韓家祖宅外看了半天。裏麵早成了不知哪個單位職工的住房,我們裝作走錯了門,進去轉了一趟,對我父親的生養之地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
我們又找了半天我父親做地下工作時的大豆王貿易公司大樓,結果沒有找到。不知什麼時候拆掉了。
第二天,我倆去了一趟紫光寺。這裏已經被紅衛兵砸得麵目全非,隻有三五個僧人守在其中。我倆進去,也沒人管,沒人問。
我在獨樂殿舊址駐足觀看。
這裏已被壘成了一座墳塋,殿底的洞穴裏葬著我的爺爺韓玉之和紫光寺那個老住持。我給他們上了香。
這個獨樂殿對於每一個老韓家人來說,都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這裏麵,深埋著老韓家道不盡的複雜而沉重的情愫。
我跪在這座墳塋前,閉上雙眼。一時間,我同九泉之下的父親達成了靈魂溝通,甚至還同祖父進行了一番交流。
這次,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就這麼沉默不語,長跪不起。
鞏軍,那個亦假亦真、真假難辨的複雜男人,也和我一起閉目長跪。此時此刻,他在想什麼呢?鬼才知道。這個連鬼都琢磨不透的男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哪?!
這幾天,就是這麼個男人,隻要沒有外人在,就向我訴說對我的依戀和內心真情。他還說,假稱蔣紅死去的那段時間,是我走進他內心最深的一個時期。因為,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情感流露是真切的。他也因此而準確地感覺到我心裏一直是有他的,一直是愛他的。他想清楚了,以前我對他的冷落,也不是彼此之間情感出了問題,而是那密碼手冊奪取了我的精神,占了我的心。
我承認他的分析是對的,但我已經不相信這個男人了:他為了讓他老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設計了這麼個感情套子讓我鑽進去,差點讓我陷入其中出不來。
他卻說:“我之所以答應幫蔣紅做假戲,實際上是想在感情上同你假戲真做,尤其在我發現你是真愛我的時候,我就想把這出戲演得越真越好,越長越好。”
我說:“這個意思你已經說過一百次了。但是,我不信,現在還是以為你在給我演戲。不過,這次,我想很好地配合你把這戲一直演下去,我要讓那蔣紅虧了血本。所以,我決定,我們再繼續往北走,就像當年老輩人闖關東一樣,到山裏農村去,租塊土地,蓋間草房,你耕田,我織布,過一過夫妻生活。你說,這戲我們還接著往下演嗎?要不,你把我抓回去交差得了。”
“我們什麼時候往北走?你一句話。”他態度很是堅決。
“好!就後天走。明天出去做些準備。”我才不怕他接著演戲。
第二天,他到街上買了些農村用的生活必需品。我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後,不給他去公安局報信的時間和機會。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說:“從現在起,我不會再跟任何人說話。當然,你除外。今晚,多交點錢,我倆調整到一個房間,我要分秒不離你左右。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會送情報出去。”
我說:“我從父親那裏學到了不少監視特務的手段和招法,你跑不出我的視野和手心。今晚,我守你一夜。明天一早,我倆就北上。”
他說:“咱們走著瞧!”
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無親無故,光棍女一條,什麼都不怕。本來差一點就死在了那些紅衛兵手裏,現在能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如果還能活出一天的生活質量來,那會更賺。什麼叫生活質量?同自己還喜歡的男人能有一段姻緣,就是生活高質量。我承認,在感情上,我還不討厭你,即便你一再同我假心假意地演戲,我心裏還是有你的。這是心裏話。所以,這戲按我的想法演下去,我不怕,我不虧。演過了頭,害怕的應該是你,吃虧的應該是那蔣紅。我就是要讓那個蠻橫無德的潑婦後悔一輩子。”
“她生性野蠻,好鬥,有時急了眼,還打我的耳光。她在刑偵大隊當公安當的,打人打慣了,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就急。為此,她挨了領導不少批評,可她就是改不了。這人沒一點女人的溫柔勁,我真受夠了。”他怕我不信,盯著我看。
我不同情他:“你那是自作自受。你找了那個潑婦,就應該受得了這個氣。”
“氣我受得了,可那沒感情的夫妻生活我受不了。要說情,我在你身上體會得最真切。”他把目光放到我的手背上。
“你少給我談情。我倆情深不深,義真不真,到了農村,以夫妻名義居住下來就能見分曉。明天就走了,你要是後悔還來得及。你說句明白話,這戲還演不演下去?如果不演了,會有幾種選擇。一是你通知公安把我抓回去,要殺要剮由那蔣紅去了。二是你可以假裝把我跟丟了,放我一馬,你回去交差,我獨自一人遠走高飛,以後是死是活,你就不用操心了。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你可以假公濟私,借這個假戲把我搞了,解決你內心的情感饑渴,然後,再把我交給公安。現在這種狀況和環境,你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很容易,我阻止不了你。我隻恨自己沒有父親的那身功夫和膽識,否則,你十個鞏軍、蔣紅都不是對手。”我狠狠地說。
他還是那句話:“咱們走著瞧。”
這個晚上,我守了他一夜。我把門插死,和衣抓著他的手睡。嚴格地說,是用他的腰帶,把他的胳膊和我的胳膊綁在了一起。我不能讓他有一分鍾單獨活動的時間。睡前,我警告他說:“今晚誰也不能有那個心思,等到了農村,在人們眼裏咱倆成了夫妻,就什麼事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了。”他沒說什麼,索性把褲子脫了,連同那買的新褲子一同壓在了我的枕頭下,意思是說,放心吧,這回肯定跑不了了。
第二天,我倆開始北上。過了三天,我們到了一個名叫老熊嘴的山村。
聽說,這裏每年都有一些闖東北的人在這裏安家。這裏地多人稀,隻要肯下力氣,吃得了苦,養活自己和家人是不成問題的。
我們掏了錢,在一個農家租了房,當晚,我倆就睡在了一起,真的做起了夫妻。
睡前,我問他,這戲還演不?不演,一切還來得及。他連那句“咱們走著瞧”也不說了,猛烈地把我摟在懷裏,凶狠地撕扯我的衣服。
第二天,我倆便進了山溝去開墾荒地,合計著種什麼農作物好,還真事似的向當地老鄉尋計問方。
正是春耕種田的大好時節,我倆大幹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我們是在逐漸幸福起來的過程中度過的。開始對這新鮮的小日子還不大習慣。後來,學會了節製自己、調整自己,農活做得越來越地道,夫妻生活也過得越來越像回事。
我們的心情沉穩下來,不再過多地想七想八,盡情享受這種獨特的生活樂趣。
我倆有一個共識:這一個月是一生中最生動、最幸福、最豐富、最充實、最靜心的一個月。無論將來怎樣,對這個月的一切絕不後悔。這“五最”是無價的。
我開始相信,鞏軍這次是真救我的,不像是在演戲。即便剛救我時是在演戲,但到了農家這一個月,也不再是演戲了。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就說:“這個蜜月,我把一生的情和愛都揮灑出來了。這個蜜月,我所得到的情和愛,是過去那段婚姻生活所得的幾百倍上千倍。不!簡直沒有可比性。”
可我卻說:“鞏軍,別再給我演戲了。”
這次,出現了意外。這句說慣了的話,終於激怒了他。
他眼裏躥出了火苗,一下扒光衣服,抓起一把菜刀,對準自己的胸膛:“劉貞,你再說一遍我在演戲,我就剖出心給你看。你再說一遍,說呀。”
我不敢再說,我永遠不想再說了。
他對我是真心的。這一個月,我每天都在感到他對我的這份情沒有半點虛假。
我相信了他所說的一切,包括對南京那段假戲的解釋。
我抱著他哭了足足一個時辰。我覺得,這次長哭,我流完了一生的複雜情緒。他也哭得淚人一般,一邊哭還一邊把我的淚水吻吮到他的嘴裏。
他說:“從今以後,你與我,無論遇到什麼險,什麼災,都不再流淚。”
我說:“我能做到。但請求再保留一次流淚的權利,如果你死在我前麵的話。”
他說:“好!隻留一次哭對方亡靈的眼淚。”他在我臉上連拍三下,我則在他胸膛上連擂三拳。
在東北黑山白水間的安樂窩裏,我們彼此相愛著,發誓一生都將在這裏廝守幸福。
這種發自心底和骨子裏的愛情迸發,一直持續到張副校長突然出現。這是我們到老熊嘴村三個月之後的事了。
那一天,我們夫妻正在田間勞作。快到中午時,我有些餓了。他說,回吧,中午小雞燉蘑菇。
他把我的鐵鍬一起扛在他肩上,正要回去,有三個人出現在地頭。有人向我們招手喊:“劉貞,鞏軍,開飯了。”來人示意了一下手裏的瓦罐和幹糧袋。
我倆吃驚不小。不是吃驚從來沒人給我們把飯送到田間地頭,而是吃驚有人叫“劉貞,鞏軍”。因為進入東北後,我已經改名叫李英,他改名叫張華了。我倆弄的介紹信和證明信之類都是假的。這裏沒人知道我倆的真名。
鞏軍感到大事不妙,說:“他們終於找到這裏來了。你說,他們得動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找到我們呀。可見你的這個案子該有多大了。咱們往山裏跑吧。”說著,扯了我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