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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梨花板

“混閨女兒”的事兒,我早就絕望了。

“混閨女兒”是北方麥河土話,意思是娶老婆。我白立國是個瞎子,扔在日子外邊的人,誰願意跟我混呢?打春的瞎子,開河的鴨子。立春一過,我們這些算卦瞎子手執竹竿,緩緩行走在麥河兩岸。麥河也叫淶河,從冀東平原蜿蜒淌過。麥河摸過的地方,女人嘴巴都臊。按我的理解,事關人下半身的事,好多話是難以啟齒的,羞羞答答,閃爍其詞。娘們兒可不管這一套,她們見了我們,既不喊大哥,也不稱先生,張嘴閉嘴就嚷:“瞎子,混閨女兒沒?”說得光棍兒都臉紅。如果你不過話,她們就用熱熱的胸脯兒頂你,繼續挑逗:“害臊啦?翹了沒?”說著就動手動腳地掏襠了。我就把拐棍一橫開始自衛,聽見女人就浪浪地笑個不停。我們瞎子自有瞎子的活法,放下拐棍兒,就給她們唱一段樂亭大鼓,唱一些七葷八素的段子。娘們兒就笑了,就往你的褲襠塞雞蛋。雞蛋剛剛煮熟,嘀裏當啷,燙得我直蹦躂。我拄著拐棍顛了,躲到僻靜處,張開大嘴趁熱兒吃了。吃完一抹嘴兒,女人就追上來了,問雞蛋吃了沒?我往褲襠裏虛抓一把,往空中一晃,便有兩個雞蛋落在掌心裏。她們登時就傻眼了。其實,這是變魔術。出發的時候,娘給我帶了兩個雞蛋當幹糧。男人大嘴兒吃四方。我們走街串巷,算卦賣藝,掙個零錢兒。我因此活了下來,而且活得還不錯,至於“混閨女兒”的美事兒,隻能熬盼在遠方。對瞎子來說,身邊每一顆未知的心都是遠方。

今天五月初三,懂點天文的都知道,是月相中的朔日。麥收的季節到了。我對天象還是有點研究的,瞎子永遠是夜觀天象。夜觀天象,時間無界。一個月分為“朔一上弦一望一一下弦一朔”,周期變幻。朔為逆月,上弦為新月,望為圓月,下弦為殘月,月末又間到逆月了。傳說有蚌蛤的河流,就會隨月相的變化而明暗流轉。小時候,我就在麥河裏撈出了蚌蛤。雙手拂著蚌蛤,我的故事就以月相變化為單元講起吧——一個村莊無論大小,土地神都給調劑好了。一個村的人不能一律健全,好人壞人都得攙著來。我聽說百人出個瞎子,千人出個瘸子,萬人出個傻子。我們村竟然出了三個傻子,幾乎超標了,他們都愛聽我唱大鼓,不用端詳,都是那副眉眼兒。無法回避的遭遇都是我的命運。麥河流域的盲人,日子過得清苦,混個閨女兒更不容易了,房子大漲價,女人跟著漲價啊!聽說縣城有一條街,隨便買一條裙子就是幾百塊錢,天神神咧,如果碰不上向我拋媚眼的女人,這事想都別想了。俗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兒,總會有女人等著我的。我艱難半輩子了,竟真有了自己的女人。她叫桃兒。老了老了還要享桃兒的福?鸚鵡村的人都說,瞎子豔福不淺哩!隻要不外出賣唱,吃過飯我就坐在院落裏給人算卦,算命之前,我都要按慣例對客人說:“山高水長,源遠不斷。啟發蒙昧,以誠待見。缺乏誠心,恕不答問。”客人疑惑了,在我耳邊嘀咕了幾句。我就解釋道:“你既然請人指點迷津,態度就要誠懇。如果你心中不信,或以開玩笑的方式戲弄人,人不作答。即便說了,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啊!”客人說:“是這樣啊,我信,我信!”客人被我打發走了,我就從院落走到莊頭,或是到田地裏溜溜腿兒。我常常給人算命,可算不了自個兒的命。命啊,我和你到底誰贏啦?其實啊,對於桃兒,我壓根兒就沒有那個奢望。我這把年紀,還是個睜眼瞎,是秋後的玉米,掰了棒子就剩下稈兒了。人家桃兒是一朵花,我咋配得上人家?雖然她一直對我好,照顧我,心疼我,但我不敢往那方麵想啊。可是,機會終於來了。桃兒那年非要死去不可,我營救了她。我幹熬了這麼些年,以為自己真的廢了,沒承想到了這把歲數還會色膽包天。從見到桃兒的那一天起,再也沒法心平氣和,心底刮起旋風,眼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我的。愛情有味道,我聞到了愛情的味道。這東西,像土地一樣古老,多情,新鮮。情場使人變傻,大概人同此理。我瞎子也不能免俗。遺憾的是,我沒法描述這段男歡女愛的故事,如果能細細講來,相信會使當今的情種們淚飛如雨。桃兒來我們村的時候,我已經瞎了。鸚鵡村過去分上鸚鵡和下鸚鵡兩個村。桃兒是下鸚鵡村的人,九歲那年死了爹,娘嫁給了上鸚鵡村的農民韓腰子。這孩子特愛聽我唱大鼓。我看不見她的模樣,但我摸過她的小臉,小嘴,還聽見她的聲音,聲音離地越來越髙,也越發好聽了,可是後來啊,桃兒姑娘長大了,她就不讓我摸了。女大十八變,聽說這姑娘變得像蝴蝶一樣美麗。桃兒的方式是爆發式的,她火辣辣地說:“瞎哥,我就是你的女人,我會治好你眼睛的。”有的女人願意傍大款,有的女人願意收留弱者。桃兒就屬於後者吧,她是個直腸快語的人,喜歡用強烈的方式表達愛情。我是半路瞎子,世界是啥樣我都見識過。我瞎的原因十分可笑。我家有一頭會唱歌的牛,小牛犢子,黑皮毛,小眼睛,長得不好看,但嗓子極好。它的一聲長吼,我在承包田裏都能聽見。短吼或低吟,就跟唱歌一樣。我們都叫它甜嗓子牛。它的歌聲我能聽懂,我後來喜歡唱大鼓,可能就是牛的啟蒙。有一天,牛死了,躺在牛欄裏再也沒起來。我傷心極了,哭了好幾天,哭得睜不開眼睛,不久就啥都看不見了。醫生說我得了“瞳孔翻倍'吃了不少藥,跑了幾家醫院,都沒能治好。有人說,牛的好嗓子置換給我了。我的眼一瞎,事情就複雜了,人生就變味了。桃兒說:“我有錢,就是賣房子賣地,也得給你治眼。”她的聲音甜甜的。我心頭一熱,掐了一下她肉乎乎的屁股蛋:“桃兒,我心裏懂,有你,我他娘的沒白活,等哥下輩子睜開眼睛再報答你吧!”桃兒甜嘴甜舌地喊:“我的瞎哥,快點報答我啊!”她的聲音雖然縹渺,風一樣輕,帶有撒嬌的成分,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間。她勾著我的脖子笑了,笑起來的時候,掛在雙耳的一雙大耳環晃來晃去,醉了似的。給我治眼睛成為她這兩年的奮鬥目標了。說實話,瞎了這麼多年了,我對治眼睛沒啥信心,就是喜歡她這份心勁兒。那一陣子,我的耳朵壞了,除了桃兒的聲音,誰的聲音都不想聽。

我吸溜一下鼻子,聞到桃兒身上的香味。盡管我沒有見過她,我的手腳在黑暗裏都是眼睛,我感覺到,她的臉蛋兒一定飄著醉人的紅霞。都說桃兒模樣俊俏,還有點兒妖,有點兒媚,特有女人味道。她是個髙個頭,一雙勻稱的長腿,腰肢柔韌。可是,想象到五官上來,確實懵懵懂懂,一副眉眼不清的樣子。把一個女人不確定的形象,慢慢在心中勾畫,慢慢品味,也是一種幸福。說句實話,我不懷疑桃兒是漂亮女人,我摸過桃兒的腳,她的腳光溜溜的。我有這個能耐,單從腳就能判斷女人的俊醜。瞎眼之前我就愛看女人的腳。如果不瞎,我會看癡了眼的。有一天,我臉對著她,把她的模樣描述了一遍,猜個八九不離十。桃兒望著我目光如炬的眼睛,極為驚訝:“立國哥,你是不是看得見我?”我搖了搖頭。她抬了手朝我眼前晃了晃,我的眼球轉了轉。她的胳膊蛇一樣纏住我的脖子說:“你騙我,你騙我,你啥都看得見!”我痛苦地搖了搖頭,說我真的是瞎子,別人能用目光傳遞情感,可我隻能用手摸用嘴說,讓女人看著不沉穩。如果我看見了啥,都是用心來看的。鸚鵡村人傳說我開了天眼。我知道開天眼的人,可分為內視、透視和遙視,看到肉眼一般看不到的東西。從外表來看,我身材瘦弱一些,但我長了一副國字臉,濃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給人算命的時候,嘴巴上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神采飛揚,風度翩翩。因為這些,出了好幾次以假亂真的笑話。唯一讓我出醜的是額頭,額頭上長了一塊如壽星似的贅肉,好像是一個疣。也許就在這個疣上藏著我的非凡智力。桃兒說她不喜歡這個疣,讓我快點做掉。她喜歡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眼裏吹進了沙子,她一粒一粒舔出來。那感覺別提多爽啦!我身材瘦弱,卻動作靈巧,平地翻個跟鬥都不帶氣喘的。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睜開眼睛,看看桃兒的模樣兒。不是我挑剔人家,而是出於一種好奇。這種願望是那樣強烈,天下沒有哪件事情比這更動人心魄。

蒼鷹虎子叫了兩聲,鳴聲恰似鴿哨。

我聽懂了,它的意思是說,我的好運是桃兒偷來的。虎子說的這個“偷”字,極傷我的自尊。這畜牲有時候氣得我翻白眼嘴唇抽筋。虎子傳到我手裏的時候,我已經雙目失明了。在我沒瞎的時候就見過它。它的上體是蒼灰色的,頭頂黑褐色,兩眼的上方印著白色眉紋。飛羽和尾羽是暗灰色的,有黃色橫斑,而肚子則是汙白色的。腳和基部綠裏透藍,斑斑點點,與黑色的爪子形成反差。我還記得虎子的眼神,凶狠而堅毅。有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但是,沒人知道鷹也通人性。虎子是我的眼線,人間好多秘密都讓它看到傳遞給我了。

桃兒說中午回村,我上午就靜靜地等她。村裏村外,麥子的世界。我們村被洶湧的麥浪包圍了。一場春風一場暖,風大的時候,麥芒兒就像長了翅膀,鳥一樣飛起來。我在草房裏再也躺不住了,來到了麥地裏。我喜歡獨自一人坐在麥地邊,一邊聽風聲,一邊侍弄那兩個梨花板。叮叮當當,聲音十分響脆。虎子討好地飛過來了,咕咕地叫了兩聲,意思是說:“你又去唱樂亭大鼓吧?”我自言自語地說:“是啊,好幾天沒唱了,我嗓子癢癢啦!”虎子就很靈巧地跳到我肩頭,用嘴拱我的梨花板。我們鼓書藝人是靠梨花板吃飯的。麥河流域有個說法,一個瞎子要是一生中沒有唱過大鼓,那就是白活了。

我唱的是樂亭大鼓,誕生在麥河下遊的樂亭縣。一鼓一板,一弦一人,哼著腔兒演,演唱者打鼓又打板,邊說邊唱。描繪場景,刻畫人物,議論得失,都集中在演唱者的嘴上、表情上和動作上。既然叫大鼓就得敲鼓,一麵小鼓,底座兒豎個支架,鼓鍵子一敲,嘣嘣山響。按使勁兒大小,就能看出鼓譜和套路來。我用的梨花板像兩片月牙兒,好似上弦月和下弦月。師傅告訴我,這是取“犁鏵板”的諧音。耕地用的犁鏵是用生鐵鑄造的,敲擊起來聲音脆脆的。師傅跟我說過,最初說書的板就是用犁鏵片磨製的。先人磨製梨花板的時候,雙膝都是跪著的。我用的板是銅製的,音色更亮,外形更美觀,手感更滑溜。為了考驗我的聽力,師傅一會兒敲鐵板,一會兒弄銅板。我都聽出來了。我用兩種梨花板敲擊著,讓虎子分辨哪隻手是鐵板。虎子耳朵好使,馬上就落在我的左肩頭,還用一雙利爪彈了一下我的臉。狗東西猜對了,我左手拿著鐵梨花板。說實話,虎子是孤獨的,不說話。其實啊,我比它還孤獨。我倆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吧。

梨花板一響,我的嗓子就癢了。我扯開喉嚨唱道:

摸一摸我的天

親一親我的地

娘織了毛布衣

姐編了筆炕席

麥子黃了梢兒

大爺掛了犁兒

……

虎子一扇翅膀,就給我搗亂。韓腰子要過來了。虎子對未來有預見功能,這畜牲早就預測出我跟桃兒的緣分。韓腰子最初不同意我們的婚事,有一天麥河起霧,韓腰子愣是把我領進了河裏,濕了我半個身子。一想起這事我就心跳,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擔心啊,最後桃兒能說服他們嗎?記得韓腰子是個矮個頭,棉桃兒腦袋,背微微駝著,脊梁處鼓著一個包,我摸過,梆硬,滿臉的皺紋,像後山上的核桃皮。韓腰子聽見我的梨花板響了,也沒有心思鍘草了。他每天都在河岸草棚外鍘草。他輕輕湊過來聽我敲銅板,長著眼睛都分辨不出鐵板銅板來。“耳朵塞雞毛了吧?分辨不出來了吧?”我嘲諷地說。韓腰子歎息說:“你又在糊弄我,快唱你的吧,你說的沒唱的好!”他的聲音像犁地的牛被抽打了一鞭擠出的那種聲音。我仰臉笑著說:“今天我不是餓唱,是飽唱哩!”我心裏想,其實你眼睛比我還瞎。這時候,韓腰子還不依不饒:“瞎子,你是等桃兒呢吧?”我咧著嘴巴笑了笑,算是默認吧。

“刷”的一響,虎子拍打著翅膀飛走了。它翅膀橫掃草地和樹枝,發出巨大的聲響,震得我耳鳴了半天。虎子的出現,嚇退了連續鳴叫的“叫天子”。這些鳥兒們“嘀嘀”了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感覺天上的飛禽都是神靈的使者。這是一隻不同尋常、神秘莫測的百年老鷹,它身上有一種離奇的、讓人著魔的東西。

韓腰子見我不理踩他,一下子灰了心情,漏風跑氣地嘟囔:“男人娶老婆,就等於養個吸血鬼,一天到晚喝你的血,直到熬幹你為止。瞧瞧,哪家不是男人先走哩?”

他是咒我呢,我扭頭凶他說:“胡咧咧個啥?你為啥還娶桃兒娘?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呀!”

他不吭聲了。

我清了清嗓音說:“帶我到河岸上去。”

韓腰子說:“外麵風大,你就在屋裏待著吧!桃兒會來找你的!”

我咧了咧嘴巴:“桃兒就是來了,你也陪著我啊!說不定她會給你帶好吃的來呢!”

韓腰子說:“她心裏才沒我呢,連她娘都不理睬。立國,你可真有手腕啊!”

我說:“你是我未來的老丈人,咋還吃起醋來啦?”

韓腰子梗著脖子說:“我沒吃醋,我是說桃兒回家帶的東西,都是給你治眼的藥!弄得滿屋子都是藥味兒。”

我說我不愛吃那些藥,賊貴賊貴的。韓腰子歎息一聲繼續鍘草。我聽見了鳥的撲棱聲,估計這草房裏藏著許多鳥兒。由於刮風,還繼續有鳥兒飛來,嘰嘰喳喳的。虎子是看不起鳥的,虎子從不怕風,風刮得越大就越來勁,呐喊著,勇猛地衝向高空。我站在河岸上,身後就是一片麥田,到處彌漫著麥子的氣息。北風把我的頭發都掀起來了。我憋得慌了,我掏出襠裏的家夥在河堤撒了泡尿。我這泡尿很足,一下子滋到麥河裏了,嘩嘩的聲音格外好聽。麥河流到我們鸚鵡村,算是中上遊了。上鸚鵡村在東岸,下鸚鵡村在西岸。兩岸少山,平原漸多。再往下遊走,就是槐樹鎮,三十裏地以外的河岸是麥河縣城麥城。縣城的下遊是順水市,人海口就是省會海平市了。一條河穿糖葫蘆一樣把大小地方都串起來了。小時候,我去麥城都是乘船,天光雲影,一片浩渺。河水有時清明如鏡,有時波浪滔天,皆因地勢起伏。雲彩變化多端,霞光照耀河水一片輝煌。河水清亮柔軟,泡在裏麵非常舒服。夏秋季節,岸邊的水車就響了,吱吱呀呀,清水就流淌進地壟溝裏。如今生態變了,上遊地表沙土流失,麥河變成了一條濁浪滾滾的泥河,水位下降許多,有時幹枯,兩岸傷痕累累。麥河跟我們一起快樂,一起優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