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河岸這間草房不是我的家。這草房是桃兒給我安排的。她說對醫治眼睛有好處。這是她繼父韓腰子的草房。韓腰子每天下午在這間草房前鍘草,一下下的嚓嚓聲,像是用刀刮魚鱗。這聲音讓我心中毛躁不安。等我見到桃兒的時候,得明說了,不能在這住了。三年前,麥河改道衝了老宅,恰巧搭上了新農村建設這班車,村裏重新規劃建房了。我家有新蓋的三間青磚大瓦房。我那青磚大瓦房啊,風水好著呢。左側有麥河流水,謂之青龍;右邊有一條人行長道,謂之白虎;前院有個汙水池,如今是大糞發酵的沼氣池,我就叫它朱雀吧;後院的丘陵連著河岸,謂之玄武。誰都說是貴地。我細一掐算,真是自從住進這所宅子,才摘了這麼一顆大桃子。過去,我家老宅在村東頭,跟曹雙羊家住鄰居。如今鴿子窩裏出了鷂子,曹雙羊說抖就抖起來了,一躍成為鸚鵡村的首富,曹雙羊開著奔馳轎車,住著大別墅哩!一陣強風,險些把我吹倒,我下意識地抓住老槐樹的樹幹。樹幹上纏著密密麻麻的布條子。自從麥河改道,家家戶戶都往老槐樹上纏紅布條子,說能避邪。這個說法是從我這傳出來的,我現在在鸚鵡村說個啥,還真有人願意捧臭腳。一陣響動,虎子飛回來了。我伸手一摸,它叼著一根麥穗回來了。這畜牲用麥芒紮我的臉呢,我這老臉皮糙肉厚,還怕你紮嗎?如果你敢紮桃兒的嫩臉兒,我可跟你沒完。這個時候,我聽見河岸有人趕著幾頭驢過來。一頭驢猛地打了個滾兒,嗆得我直捂鼻子。驢們帶起來的塵土弄得我灰頭土臉。我咳嗽不止的時候,聽見汽車的嗡嗡聲。說不定這驢打滾兒是汽車給攪的。我感受時光是通過風聲,風對我很重要。風刮來了土地的味道、麥子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牛糞的味道、坎煙的味道和陽光的味道。就說太陽的氣味吧,中午和晚上都不同,陰天、晴天、雨天或雪天都不一樣。北風把太陽的氣味往南吹去了。都說我是狗鼻子,嗔覺太好了。其實,我對鄉村氣味最準的感覺,不能說出來,即便用了比喻,也不能直接而精確地再現。其實,我不如動物,我家的虎子能聞到狐狸的臊味,螞蟻憑氣味回到自己的巢穴,麥河蛙魚能隔十裏地找到娘娘,蜻蜓在風雨中能靠氣味找到自己的團隊。跟這些畜牲比啊,我純粹是“屎殼郎倒驢糞球子一自娛自樂”。快近晌午了,風湧著河水響,麥河繞來繞去,流在我心頭裏了。北風刮得電線杆哼哼地響。風裏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天氣要變了,我感覺天很陰沉了,頭頂是黑雲彩。六月北風轉,陰雨細綿綿。風大的時候,麥河水嘩嘩響著。我深吸了一口田野的麥香。

我用瞎眼拖住時間,我把土地都熬老了,老得板結而生硬。我不下田種地,我的四畝責任田都“流轉”到麥河集團了。熱風陣陣,麥子是抗不過幹熱風的。隻要躲過一個禮拜,就可以穩妥收了。我小的時候,要在麥場上揚場,全都靠風,風好就能利利索索地篩選出麥粒來。如果風不好,累死也白搭的。今年咋弄呢?全靠收割機嗎?盡管麥田都歸曹雙羊管理,可是那裏有鄉親們的股份。

我走在河岸上,河岸的虛土陷腳。我聽見麥浪起伏的聲響。嘔哐的幾聲響鑼,把麥地的鳥兒都嚇飛了。敲鑼人喊:“瞎子,別害怕啊!”我害哪門子怕呢?實際上,他們是瞎敲,找不著鳥兒在哪兒,我用耳朵找比他們用眼還準確呢。河對岸傳來兩聲驢叫,驢的叫聲高亢,嘹亮,但嚇不走覓食的鳥兒。驢聲剛落,我就接到了桃兒。她從汽車裏一走出來,我就聽見她的腳步聲了。實際上,從我身邊走過好多村人,有幾十個了,但我一下就能聽見她的腳步聲,輕盈、細碎。因為那些人都是踩著河岸走路,而她是踏著我的心走來的。

桃兒笑了,眼角和眉梢盡是風情。她還親了親我的腮:“三哥,是不是想我啦?”我太激動了,一時冷靜不下來。她一見麵就用手掐我的腰,讓我對她保持感覺。我疼得一咧嘴。桃兒挽著我的胳膊往回走,我聽見麥田裏蟋蟀的叫聲,我快活地敲起了梨花板:“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麥收的儀式

我坐桃兒的汽車回了村。在村口,麥香就淡了。桃兒一把將藥包塞給我,說:“我回娘那兒看看,過會兒帶飯過來。回家等我呀!”我答應著,碰著她熱乎乎的小手,浮想聯翩。我聽見汽車“呼”的一響,人沒影兒了,抱著藥呆愣了半天。村人都想跟我說話,我聽出來曹雙羊的奔馳汽車來了。全村就這一輛奔馳。車停下了,曹雙羊說:“三哥,你在這幹啥呢?”他的話像旋風,刮得我站不穩了。我來不及躲閃,強撐著說:“桃兒剛回來,她給我送藥來啦。”曹雙羊似乎對我的話並不介意,哈哈笑了:“三哥有豔福啊!”'我知道他話裏有話。鸚鵡村誰不知道,桃兒過去是曹雙羊的戀人,如今是我的未婚妻了。

我隨便應了一聲,跟曹雙羊拉拉手。曹雙羊不喜歡拉我的手,每次看見我,都要拍拍我的腦袋,有時拎拎我的耳朵,對我很友好的樣子。如今的曹雙羊啊,是我們上鸚鵡的首富了。這小子是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我記得他原來的模樣:寬肩,長腿,圓臉,大嘴,眼睛裏總是射動著一股英氣。小時候他的帽子從沒戴正過,頭發從沒捋順過,衣領從沒扣好過。聽說當了麥河集團的董事長,他才注重外表了,出席場麵,總是西裝革履,板板棱棱的。有四個年頭了,曹雙羊的麥河集團在麥河中遊幾個村莊搞土地流轉,把那麼多的土地都集中起來了,搞起了現代農業。曹雙羊娶了城裏的媳婦兒,叫張晉芳,頂尖兒的漂亮。可他卻冷落了媳婦兒,自己獨來獨往。他有他的理論:“我爺爺說過,摟著娘們兒睡覺是舒坦,但這事到底不頂吃不頂喝,吃的喝的還得從土地裏挖。好男人應該把力氣用在地裏。”說到土地,曹雙羊還有自己一套理論:“土地承包延長對農民是一件好事,凡好事都是一把雙刃劍。利劍殺向對方的時候,也容易傷害自個兒。一家一戶的土地承包,到市場化的今天,顯得封閉、落後。土地必須規模經營,才能有大的效益。”對他的說法,我不以為然,我天生不喜歡生意人,感覺他們心冷,沒有人情味兒了。盡管我不喜歡,村裏好多農民也不適應他的“流轉”,可是,曹雙羊當年還是還鄉團一樣殺回來了,大家好像也都中了他鼓吹的現代農業的圈套。破衣裹不住露肉,照他這樣折騰,沒多久,新衣就得穿成破衣裳。鸚鵡村還有個好嗎?那幾年,我啥都聽不慣,常常發牢騷,跟雙羊抬杠。雙羊罵我是張飛賣秤砣,人硬貨也硬。這幾年我心氣平和多了,特別是有了桃兒,我對人對事都看得開了,臉上掛起了適意的微笑。

曹雙羊說:“好哇,三哥,桃兒回來就好,你這閨女算是混實了。該麥收了,我們晚上樂一樂吧?”

聽口氣,我感覺到他有一點衣錦還鄉的神氣。

我仰著臉問:“咋樂嗬?還像上次那樣喝酒嗎?”

曹雙羊大聲說:“不啦,瞎喝個啥?我出錢,晚上在戲台子上唱一出。叫上你的徒弟們!”

我齜了齜牙說:“唱,我樂意。梨花板我都備好了。”

曹雙羊說:“三哥,那可就說定了,村裏人我讓小根通知,你的瞎哥瞎弟們,你召集吧!”

我嘿嘿一笑,點了點頭。我知道曹雙羊給我們盲藝人施舍呢。曹雙羊最初是不服我的,他常常跟我較勁。那年他合夥承包鸚鵡山煤礦,出事之前我提醒他了,他沒聽,結果死了人又破了財。從那以後,這小子嘴上不說,打心眼裏卻是佩服我了。公司有啥大動作,他都來跟我商量商量,掐算掐算。人們常說瞎子算卦兩頭堵,但即便是堵也有堵的“潛規則”。

我已經有兩個月沒碰到曹雙羊了。聽說他在加拿大買了別墅。聽說他愛人陪著他去了加拿大,還從美國洛杉磯做了個手術回來,還帶回了一些軟紅小麥麥種。有錢人越來越嬌氣了,小小的鼻竇炎手術還去海外做。聽說手術花了不少美元啊,那得買多少麥子啊?我笑著說:“你鼻子做了手術,聽聲音都變了。”曹雙羊朝我湊了湊:“變了嗎?我咋變也瞞不過三哥啊!”我淡淡地說:“你是大老板,三哥算個啥?哎,雙羊,是不是晚上有事情宣布?”曹雙羊笑了:“麥收的事情,順便說道說道。你別說,我還真想聽三哥的鼓書啦!”我才不信他這虛頭巴腦的話,商人都是服從利益的。嘭一聲,我聽見曹雙羊關了汽車門子。我卻叫住了他:“雙羊,你說你是願意在城裏還是願意回鄉下?”曹雙羊愣了愣說:“城裏待久了,就想回鄉下,鄉下待久了,我就非常想去城裏。”我明白了,其實,他的身份相當模糊了,說他是農民就是農民,說他是老板就是老板。我這時就冒了一句:“雙羊,你為啥間家啊?”曹雙羊說:“鳥兒都戀舊窩,更不用說人啦!”我又問他:“到底哪兒是你的家啊?”曹雙羊說:“哪兒有我的房子哪兒就是我的家啊!”他的聲音像鴨叫。我知道,他鄉下有房子,縣城有房子,市裏有房子,省城有房子,加拿大還有房子。到處都是家,等於沒家。這小子滿腦子都是賺錢之道,整天沉浸在物質狂歡裏,靈魂已經沒有家園了。不過,他對鸚鵡村還是蠻惦念的。他對我說要給村民蓋別墅,小村莊要麻雀變鳳凰了。我卻髙興不起來,我試圖理解他,理解他的生活,但還是迷惑,總是把他和他的生活看成一個謎。

轟的一聲,奔馳車開走了。

風越來越大了,吹動著樹。一隻狗朝著汽車叫了兩聲。我想,曹雙羊的錢越掙越多,可是他找不著自己了,找不著家了。何止是他?連我這個瞎子不也是這樣嗎?我摸著自己的家沒問題,可是,這心啊,總是不踏實,擔心被日子甩在外邊了。其實,河還是那條河,地還是那片地,可是,周圍的環境變了,土壤變了,空氣變了,人心變了。這時村委會大喇叭響了。曹雙羊的弟弟曹小根在喊話。這小子是副村長,剛剛冋鄉的大學生村官。他的聲音嫩嫩的,帶著麥克風的尾音。

天黑的時候,曹雙羊還沒有到,我和桃兒先來了。

戲台下的人越聚越多,煙草的味道越來越濃。我支棱著耳朵聽熱鬧,站著笑的,地上跑的,都是我眼睛瞎了以後出生的。他們在我心裏都是黑疙瘩,還不如死去的人清晰。除了人的吵鬧聲,我聽見遠處豬的哼哼聲,狗、雞和鴨們也來湊熱鬧。一群孩子亂跑,追逐著村東趙彩河的傻兒子,傻子“嗬嗬”地叫著跑著。村人都給鬧愣了,匆匆閃出一條道來。自從麥河改道,三個自然村合並為一個村了。如今的鸚鵡村,由上鸚鵡村、下鸚鵡村和黑石溝組成。村委會設在我們上鸚鵡村。一個大村子,三千八百口子人。鸚鵡村沒有啥娛樂,但現在的人也不愛聽樂亭大鼓。留守的莊稼人除了看看電視,就是喝酒、打麻將,或者摟著老婆瞎鼓搗。平時我們唱的時候,台下除了幾個老人,就是幾個瘋跑的孩子。今天情形大不一樣了。人們表麵來聽鼓書,其實是想聽曹雙羊發號施令的。土地流轉之後,好多人家都以土地人股了。年輕一點的農民進了麥河集團的方便麵廠,另外一些農民在地頭勞作,像工人一樣,穿著藍色工作服給小麥澆水、打藥和施肥,都叫啥“藍領”呢。六十歲以上的農民可就慘了,都成下崗農民了。

桃兒攙著我的胳膊一出現,村子一片喧嘩。可能是桃兒太紮眼了吧?我一摸,桃兒換了發型,黑發長長地飄著,穿一件光溜溜的風衣,自然地襯托出她苗條的身材。我吸了一下鼻子,聞到桃兒身上的香水味。瞎子找女人,說起來真是悲慘極了。我在盲人演唱隊的時候,兩個瞎子竟然為一個瘸子姑娘爭風吃醋。麥河沿岸的女瞎子、瘸子、傻子,缺胳縛短腿的,都叫瞎哥們兒找光了。

我對桃兒坦白過,我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娘活著的時候,曾經托媒人將下窪村的瘋子大芝介紹給我,我娶了她。鸚鵡村有個說法,窮人娶老婆就等於養了個吸血鬼,一天到晚喝你的血,直到熬幹為止。你看村裏多數是男人先走。到我這就特殊了。說了不怕你們笑話,我跟大芝入洞房了,還有一幫傻小子在牆根兒聽聲。光聽大芝瘋鬧了,我都沒挨上她的身子。他們失望地走了,我更惱火。不久她就死了,我白立國枉做一回新郎。村裏人都知道我白瞎子“混了閨女”,這個女人竟然是桃兒,卻不曉得是真是假。百聞不如一見,我感覺他們都驚了。我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心裏卻在等待他們的讚賞。可是,人們議論開了,有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了。還有人慨歎:“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啊!”甚至有人捅桃兒的老底兒:“她賣過!除了瞎子誰敢娶她?”好像隻有把桃兒那段“賣淫”的經曆抖摟出來,才能找到我們相好的“合理”性。不知桃兒聽見沒聽見,反正我都聽見了。我的臉刷地變了,大聲吼道:“狗日的,閉上你們的臭嘴!”桃兒卻寵辱不驚,輕輕勸我:“立國哥,別生氣了。”我心中不服氣,我們是真感情,憑啥這樣找平衡啊?瞎子我混個閨女兒咋啦?桃兒有過失足咋的?好比一塊臭豆腐,聞起來臭,可他娘吃著香啊!這世間的事情,隻要腦袋能想到的,就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