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瞎子過來拉著我的手打岔說:“白老弟,還活著呢?”
我聽見田大瞎子的破鑼嗓,舉著他的大三弦敲了敲他的胖腦袋:“咋不活著?我不活著誰給你小子攬活啊?”
田大瞎子抓過大三弦,笑了:“是啊,還是立國老弟想著我們瞎哥們兒!不過,我們今天來,也給你小子道喜啊!聽說你混了閨女啦?”
我抖了一下桃兒的胳膊,仰天大笑:“好,桃兒啊,叫田大哥!”
桃兒甜甜地叫了一聲:“田哥!”
田大瞎子應了一聲,哈哈笑著,估計他的假牙就快掉下來了。我拉著田大瞎子坐下來。今天他是給我伴奏來的。田大瞎子用的是大三弦。大三弦杆長,共鳴箱大,發音響亮,音色厚實,傳得遠遠的。他屁股還沒落穩,就輕輕彈了一下,聲音嗡嗡的,好像他的一聲歎息。田大瞎子“嘭嘭”彈了幾下,就把大弦遞給小翠。今晚他讓小翠彈大弦。聽見小翠的聲音,這讓我想起十幾年前的情景。那時的田大瞎子很有號召力,把麥河沿岸幾個村莊的盲人召集起來,搞了一個盲人演唱隊。麥河兩岸每村都有一兩個瞎子,一招呼就是十幾個。田大瞎子帶幾個盲人沿著麥河流域走,走街串巷,唱大鼓,算卦,還真有點名氣。到了山裏,我們就往各家吃飯。一天傍晚進了蘿卜溝村,吃了好幾天“保爹飯”。這裏有個風俗,凡是體弱多病的孩子都要找一個“保爹”。這個“保爹”要是殘疾人,離這個村莊越遠越好。他們感覺殘疾人閻王爺不留,命硬。有了殘疾人做底,孩子的身體就硬朗。小翠就是蘿卜溝張老大撿來的一個棄嬰。當時小翠病歪歪的,幾乎不行了,張老大讓小翠認我當“保爹”,我一想啊,娘走了,我孤苦零丁一個人,回去咋照顧孩子?我對田大瞎子說:“你老娘還硬朗,你就帶回去吧!”田大瞎子伸手摸了摸孩子幹瘦的胳膊,就答應了。自從認田大瞎子做了“保爹”小翠就硬朗起來了。小翠跟著田大瞎子回了下鸚鵡村,長大了,還真行,給田大瞎子伺候得舒舒服服。
聽聲音,我知道曹雙羊和陳鎖柱過來了。我還聽到了曹小根細細的嗓音。陳鎖柱可是鸚鵡村的能人,實權派。他的模樣,還是我瞎了之前的印象。他是方臉膛,天庭飽滿,短而直的鼻梁,大眼睛瞪起來像牛眼。我知道,曹雙羊回村的背景很複雜。最難對付的,還是陳鎖柱,他畢竟有當縣長的哥哥撐腰。在我們鸚鵡村,土地問題一直非常敏感。幾年前村委會私留“機動地”,好像有五十多畝。是從五個村民小組強行抽出來的,集體發包出去搞了麵粉加工廠。承包費村幹部扣留了,老百姓聯名上訪,村委會收回土地,退了土地款。事情剛剛解決,陳鎖柱又玩起了“以租代征”的把戲。“以租代征”是指不通過法律規定的征收製度改變土地用途,以租賃方式將農用地改工業用地。我知道,我們國家實行土地用途管製製度,把土地分為農用地、建設用地和未利用地,同時嚴格限製農用地轉為建設用地。陳鎖柱他們剛收下開發商的錢,又被鄉親們告了。下邊下來檢查“以租代征”,又把此事糾正過來。這事又鬧得村幹部灰頭土臉。這可咋辦啊?機動地不能閑置啊!陳鎖柱找他哥哥陳元慶,陳元慶出麵把曹雙羊請回了村。曹雙羊心中沒底,求我指點迷津,我讓他選了個時辰,他說個數字九。我淡淡一笑說:“鞏用黃牛之革!陽剛初起,謹慎為上,黃牛皮革,用以捆綁。意思是改革之初,人未信從,不可躁進,強行推進,則易失敗受挫。”曹雙羊聽明白了,他回鄉搞規模農業,處處想著鄉親,順勢而為。但我曉得,曹雙羊夠鬼的,種麥子的事就不說了,麥河西岸有一片沙地,種麥低產,種啥都賠錢。這塊地流轉到了曹雙羊的麥河集團,他請農業專家陳敏給研究了一番,搞了高產小麥,搞小麥深加工,除了方便麵,還有小麥麵食係列產品,他把麥子吃透了。大秋是“馬鈴薯、大豆和玉米三茬連種”,每畝地增收六千多塊,土地即刻成了香餑餑兒。
開場之前,喇叭裏突然響起評劇《劉巧兒》的唱段:“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一愣,聽見陳鎖柱嚷道:“今天是聽大鼓,咋唱上了評劇?趕緊關嘍!”曹雙羊跟桃兒到一邊說話去了,他們說的啥我沒聽見。大喇叭就關了。陳鎖柱拽著我的胳膊說:“立國啊,給我看看病。”陳鎖柱扶著我坐下,我給陳鎖柱的手腕號脈。我懂點中醫,村上人常常讓我看病。陳鎖柱的手腕很涼,我說他有胃寒。陳鎖柱嘿嘿笑了。曹雙羊說:“三哥啊,今天你們唱啥曲目啊?”我想了想說:“我跟田大哥最拿手的還是《光棍苦》。”
“得了吧,有桃兒照顧你,還光棍苦呢?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曹雙羊大咧咧地說,“馬上就麥收了,今天唱點髙興的!”
我想到了一段傳統曲目《呼延慶打擂》。這段曲目我背得滾瓜爛熟。我淸了淸嗓子說:“吃餃子吃餡,聽書聽段兒。拉弓要膀子,說書要嗓子。”說著唱了一口,說:“我這嗓子咋樣?”台下一片叫好聲。我唱了一段,覺得累了,不知為啥,過去桃兒聽我說書的時候,我一點不怯場,今天是咋了?我說還是讓給田大瞎子開唱吧!田大瞎子把各種曲調都作了適當安排,根據不同書段的內容、人物、性格、情緒變化的要求,穿插使用,形成了一般的規律:“四大口兒”開始,下接“八大句”,再接“慢板”進人故事當中,隨便安排,最後是“快板”收尾。樂亭大鼓的曲調有委婉、優美的特點,經過我們師傅的創造,就逐漸形成了它的高度抒情性,流行麵兒越來越寬。
田大瞎子唱著,我聽著曹雙羊跟陳鎖柱說話。新農村建設的戰役打響了,各村都搞政績,當時陳鎖柱拉他回村搞現代農業,挨了鎮長的表揚。可是,他越來越感到曹雙羊在村中的地位,明顯挑戰他的權威了。曹雙羊是有野心的,他不僅僅是回鄉掙錢,還想把自己的弟弟扶植起來。弟弟曹小根大學畢業,回村當了大學生村官,聽說這都是雙羊的主意,他是想讓曹家在鸚鵡村一手遮天。那樣,日子久了,陳家的勢力就會完蛋的。我看出了陳鎖柱的心事。我聽見曹雙羊說:“二哥,麥收過後,我還想把那幾戶地圈過來!”陳鎖柱現在就怕他提土地的事情。村裏眼下正因土地“以租代征”的事告狀呢。陳鎖柱沒吭聲,曹雙羊就火了:“你耳朵裏塞雞毛啦?我跟你說話呢!”陳所柱咧咧嘴巴:“你聽,你聽,田大瞎子唱得多好聽!”曹雙羊說:“好聽個球啊,誰也別打啞謎,哪如電視好看?還不是為了攏人說事嗎?”陳鎖柱尷尬地咳了聲。我都聽見了,沉了臉說:“雙羊,你這話不對嘍!你們有錢人得尊重人啊!”曹雙羊見我生氣了,急忙改口說:“立國你別生氣,我是個粗人,說話向來心直嘴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這不是激將嘛!”我不說話了,抬臉裝出聽書的樣子。曹雙羊這狗東西,人活得硬氣,性子硬,口袋裏錢多腰杆子硬,說話辦事硬,連放屁都嘎嘎地響。我聽見陳鎖柱悄聲說:“雙羊老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有幾家的地你眼下是不能惦記的。那可是老虎的屁股!”
“老虎屁股的,球兒!”曹雙羊張口就是這句口頭禪。
陳鎖柱又說話了。我能想象出他說話的樣子,眼眉吊起來。桃兒湊過去,開玩笑說:“你們不聽大鼓,密謀啥呢?”曹雙羊和陳鎖柱的話頭就停下了。桃兒一挺圓滾滾的胸脯子,從曹雙羊和陳鎖柱的縫隙裏穿過來,坐在了我的身旁。我身上就熱了。我感覺,桃兒心裏還裝著曹雙羊呢。曹雙羊是個有老婆的人了,他跟桃兒的感情早就結束了,如今桃兒隻是曹雙羊的部門經理。有人勸我,別讓桃兒給曹雙羊幹,兩人早晚會舊情複發。我不信這個邪,曹雙羊是我的兄弟,他知道桃兒是我的女人。這還不夠嗎?再說,他還有個小媳婦張晉芳看著呢。
田大瞎子在賣命地唱著,達到忘我的地步。他唱的啥詞我也沒擱耳朵聽,早爛熟於心了。隻想象他臉上的汗珠閃閃發亮,跟麥河水麵—樣,就忍不住摸自己的臉跟脖子,指甲裏立刻塞滿了泥兒,沉甸甸的。風熏熏熱熱的,夾雜著麥苗的清香,直往鼻子眼裏鑽,癢得我打了三個噴嚏,還想打卻憋回去了。桃兒一雙軟軟的手摸住了我的後腰,嘴巴湊近了我的耳朵根,小聲說道:“立國哥,小點動靜啊,田哥可唱著哪。”她嘴巴裏呼出來的氣兒甜絲絲的,真好聞。我這瞎尋思著,田大瞎子唱完了。一片叫好聲,還有起哄的。桃兒尖著嗓子叫喊:“讓立國哥再來一段好不好啊?”大夥齊刷刷喊好。曹雙羊喊得最邪乎,好像跟誰賭氣正好有了發泄機會似的。跟誰啊?我沒多想,隻顧整個身子在桃兒的攙扶中幸福地哆嗦著,火燒電灼一般。我一個瞎子,能贏得桃兒的愛情,能跟鸚鵡村的首富爭風吃醋,這種感覺真他娘好啊!我聽見田大瞎子說:“立國真他娘有豔福啊丨”我自豪地說:“我給大夥唱第二個吧!”田大瞎子咧嘴笑了,噴出一口臭氣。我知道他笑我口音呢,我們這地方“二”跟“惡”不分。
我的梨花板脆生生一打,就開唱了。隻要桃兒聽我唱大鼓,我渾身就來勁,嗓子也格外豁亮。我一開嗓兒就唱:“二月裏龍抬頭,光棍發了愁,人家都吃魚和肉,光棍在家啃骨頭!三月裏三月三,光棍上墳祭祖先,人家上墳子孫多,光棍真可憐!”田大瞎子罵上了:“白立國,唱著唱著你就走板兒了啦!你都有桃兒了,還唱啥《光棍苦》啊?”我一想是啊,桃兒聽著多不高興啊。這麼一憋氣,似乎氣拔不上來,一轉身驢拉磨似的原地轉圈。大夥都逗笑了。天不遂人願,今天我還是栽了。因為總想著桃兒,新編詞兒沒記住,唱著唱著就回到《光棍苦》上去了。我是頭一回露了怯,唱腔跟不上鼓點,讓彈大弦的非常為難。大夥都聽出來了,偷偷笑著,有人哄著。我就想給桃兒一個人唱。那年秋天,我開始醫治眼睛的時候,桃兒沒去城裏,天天在家裏陪我,她把我攙到她家院子裏對著太陽唱大鼓。一唱就有了幻覺,棗樹結棗了,向日葵花開了,滿院子黃澄澄、金燦燦的。我站在向日葵下唱,染了一身的金黃。我唱的啥曲目記不得了,光記著桃兒那銀鈴般的笑聲。
曹雙羊嚷嚷開了:“三哥啊,你這是中邪了啊,晚上跟鬼親嘴兒了吧?心思叫狗給叼去了吧?”是哩,我這是咋的了?心裏頭咋老想著桃兒白花花的身子呢?這可不是好兆頭。莫非昨晚上,墳地裏真有泥塑在我身上附體了?我咋沒覺出來呢?今晚上我得上墳地問問那幫鬼去了。
結束的時候,陳鎖柱登場了,他大聲說:“鄉親們,今天聽大鼓,都是麥河集團曹總讚助的。如今我們村大多是麥河集團的職工。下麵請曹雙羊老板給大夥說一說麥收的事情。大家鼓掌歡迎啊!”
我聽見掌聲響了。曹雙羊走到了我的身邊,我收起梨花板,準備走下台去。曹雙羊一把拽住了我,讓我在台上陪著他。曹雙羊開始滔滔不絕地演說了:“麥河兩岸的鸚鵡村,多麼美麗的地方啊!偏偏這麼美麗的地方,鄉親們活得不快樂。為啥呢?窮啊,為啥窮呢?我們要多問幾個為什麼。有人會說,種地不掙錢,為啥不掙錢?糧價是個問題。還有人問,咋還不知足?農業稅免了,種糧政府還給補貼。可我發現,有的農戶,光用化肥,致使土地板結,產量不高。讓人痛心啊!我們是北方有名的小麥產區,荒年歉收不怕,怕就怕喪失產糧能力!所以說,我們一邊收麥子,一邊還要翻耕土地;在種植大秋作物時,要全部使用一種新的有機肥料,滋養我們的土地!大夥別擔心啥,天塌不下來,記住,我曹雙羊又回來啦!”
台下有人議論,他們說啥我聽不清。但是,這句“我曹雙羊又回來啦!”聽著很滑稽,咋像電影裏一句台詞:“我胡漢三又回來啦!”聽著讓我毛骨悚然。
曹雙羊提前布置了冬小麥的播種,還布置了機械翻地。別看他離開土地有幾年了,他對莊稼活還挺精通的。麥河流域,冬小麥是八月開始播種,在來年六月前收割,正是河流的平水期,完全不受漲水期的影響。到了漲水期,河水來的泥沙沉澱淹沒在河灘的農田上,就等於給農田施了肥,為小麥的生產提供了必要的養分,保證小麥的高產。這小子精啊,他老爹咋就不知道呢?我聽見曹雙羊繼續演說:“鄉親們,過去種地的方法得改進啦!在小麥的生長時期,盡管北方幹旱缺雨,但麥河上遊供水,保證了一定的水量與水位,利用河床的向下遊傾斜度可以引水灌溉,解決小麥所需水量。麥河的河水漲落,河水中的有機物、河穀地貌等特點的組合與小麥的需求形成良好配合,加上我們的農業專家李敏的科研成果,我們的小麥就能持續高產!今年的麥子豐收不就是證明嗎?”他的聲音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村民。村民們都熱烈鼓掌。
呼的一聲,一群夜蝙蝠直端端地衝上雲霄。
曹雙羊又宣布了幾條紀律。收麥子一律用收割機,剩下的麥茬兒不能燎荒,那樣破壞環境,要深耕翻人土地當肥料。田裏的人一律穿著工作服,在田裏不能吸煙,不能撒尿,不能吐痰,嚴格按時間上下班。人們都議論開了。我聽出來了,他是種地來的,但是管理方式完全是“工業”的。不讓吸煙我能接受,這小子太狠了,不讓吐痰,不讓撒尿,這也太缺德了吧?
人們陸續走了,懷了興奮準備麥收。場院裏,已經安安靜靜了。隻有一群夜蝙蝠,在黑暗中飛出各種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