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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往返在城鄉

今年麥收雨水稠密,大雨下到後半夜才停。一陣夜風踢開我的窗子,我感覺到涼快了。不知躲藏在哪個角落的蟋蟀,不甘寂寞地歡叫起來,你剛唱罷我登場,老鼠跟著倒騰起來,硬是把個平靜夜攪得一塌糊塗。要是往常,我靜靜地躺在炕上,諦聽蟲子的奏鳴曲,直到有了困意才漸漸睡去。可是今晚,我沒了那份興致,我得快快睡著,明天一早,桃兒要接我進城看眼睛去。蟋蟀叫得我心煩,我隻好往兩隻耳朵眼裏塞了棉花,然後,就有了一個幻覺,虎子叼著一棵麥穗飛來。叼一棵,吐一棵,我在心裏默默數著數,慢慢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桃兒就來敲門板了。我摸住她軟軟的手,喘著粗氣往炕邊拽。桃兒哧哧地笑著說:“三哥,勁頭兒咋就總這麼足呢?天天吃人參啊?”我不說話,在黑暗中解她的衣扣。桃兒就依了我。實際上,我沒能幹點啥,在她身上趴到天亮。桃兒把我推到一邊,邊係著衣扣邊催促道:“快走吧,不早了。”我說:“剛天亮,急啥?”桃兒說:“你以為全麥田市就你一個人等著專家會診啊?晚了今天就輪不上你了。”我一聽急眼了:“我去,我去!”桃兒給我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唬人的行頭。

桃兒攙扶著我上了轎車,汽車沿麥河岸朝市裏疾駛而去。有一段高速路,一個多鍾頭到了麥田醫院,我說餓了,桃兒就從汽車後備箱拿出麥河道場方便麵,用水衝開讓我吃。我吃著方便麵,坐在椅子上等候,聽見人們議論麥河道場。有個人說,你說是麥河道場方便麵好吃,還是美食人家好吃?一個女孩兒說,麥河道場牛肉麵好吃。一個老頭說,麥河道場是從美食人家分立出來的,今天啊,麥河道場怕要超過美食人家啦!聽說兩家打得不可開交啊!老板姓曹,挺沒良心的。你說這人,咋說呢?他的聲音低沉喑啞,含著責備。女孩兒說,這叫競爭,競爭,懂嗎?這小女孩兒真可愛,我想摸摸這女孩兒的臉,她尖叫一聲,從我手底下逃開了。

桃兒找了個熟人,熟人帶我去了眼科。醫生看過我的眼睛說:“可以考慮做手術的。”桃兒跟醫生又嘀咕了幾句。桃兒的手機響了。桃兒剛說了兩句,我就知道是雙羊打來的,我扯著嗓子嚷:“快告訴雙羊,我進城了,讓他請我喝酒!”桃兒在電話裏說了說麵粉廠的事情,就把電話放到我耳邊。雙羊說:“三哥,治眼著啥急啊,先把洞房入了啊。”我說:“一切都聽桃兒的。我治不好眼睛,人家能跟我嗎?”雙羊哈哈一笑:“說啥呢?睡都睡了,恐怕桃兒都該懷上你白家的種兒啦!”曹雙羊不管啥場合,想說啥說啥。我大聲訓斥他:“瞎叫喚啥,跟大叫驢似的。快說正經的,在哪兒請你哥喝酒?”雙羊說:“你別問了,我就說了,你知道哪兒跟哪兒啊?桃兒帶你去,我用茅台招待你!”我說:“這還差不離兒!”我踉著桃兒到了她的保潔公司,她忙活她的,我喝了一會兒茶,快到中午的時候,桃兒拉著我到了鳳凰園大酒店。進了大廳,桃兒對迎賓小姐一說曹雙羊的名字,我就聽小姐們甜甜地說:“哦,是曹哥啊,請踉我來。”我邊走邊問桃兒:“這些丫頭咋成了雙羊的妹妹了呢?”桃兒反問:“那我咋成了你妹妹了呢?”我好像聽明白了,心裏想著,怪不得曹雙羊跟張晉芳感情不和,敢情他私下還有一堆妹妹呢!

我們剛進房間,曹雙羊就打著手機跟進來了。桃兒問:“晉芳嫂子呢?”雙羊說:“她跟孩子在省城家哪,保姆還有她娘照看著哪。”我打了一個愣,說:“生了?丫頭小子啊?”雙羊得意地叫喊:“咱曹雙羊是誰呀?她敢不再給我生個帶把兒的?還不休了她?”我使勁拍了拍他的手:“生個大胖小子,看把你美的。哎,雙羊,這麼大的事你咋沒報個喜呢?”雙羊說:“還跑得了你這個大伯啊?我還得找你給孩子起名呢!這幾天淨顧忙麥收了,沒顧上告訴你。再說,晉芳心情也不大好,想起先頭那個孩子了,咳……”我一下子沉默了。我記起了雙羊的第一個孩子,聰明又伶俐,可惜三歲那年得了怪病死了。這事一提起來,曹家老小都難受,我們也跟著難過。我歎了一口氣說:“過去的事,別提了。雙羊,那我就等著喝滿月酒了啊!”雙羊歎口氣說:“快別提這滿月酒了,前幾天,我倆還因這事幹了一架哪!”我咧了咧嘴,問:“咋回事啊?這麼好的條件,還幹啥架呀?”雙羊說:“我娘想回家辦酒宴,晉芳非要在城裏辦,意見不統一,說著說著就幹仗啦!”我笑了笑問:“你的意見呢?”雙羊一拍桌子說:“我要是支持在城裏辦,我倆不就打不起來了嘛。這娘們兒,骨子裏瞧不起農村,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大學生嗎?那麼清高,別跟我睡覺啊,娘的……”桃兒勸慰道:“有話慢慢說,本來是大喜事兒,別鬧得不愉快。”我說:“就是,好好商量。就你這脾氣,人家跟了你,也不容易哩!”雙羊說:“不說這個了,服務員,走菜!”菜一樣一樣端上來了。我們喝了一杯酒,雙羊問我:“郭富九家打麥子,鎖柱派人幫工了沒有啊?”我說:“這幾天沒見著他們。聽說派人了,可富九說啥也不接受啊!”雙羊說:“這個郭富九,做人太小氣啦,老記著我汽車壓麥子的事!其他幾家散戶呢?”我想了想說:“隻有三叉子接受幫工,還給工人一頓雞鴨魚肉伺候,那小子有點開竅兒,明年他的土地該給你流轉啦!”雙羊說:“鄉親們自願吧,我們的土地規模不小了。”桃兒插話說:“雙羊說得對,可別強拉硬拽啊!有的村土地流轉矛盾激化升級,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啦!”我們正說著話,桃兒的手機響了,桃兒先是驚訝了一聲:“啥?你說啥?”接著她安慰對方說,“沒事,你別怕,有我哪!嗯,我知道了。”停了一下,對方換人了,桃兒接著說,“喂,黃哥嗎?……是我呀,咋回事啊?麥圈兒是我從老家帶出來的姐妹,負責我的保潔公司業務,還得給麵子啊!”

桃兒收了手機,雙羊問桃兒:“黃哥是誰呀?”桃兒說:“麥圈兒的朋友,這小子有老婆,還糾纏著麥圈兒不放。”雙羊說:“麥圈兒不是收手不幹了嗎?”桃兒說:“是啊,是不幹了,我不讓她幹的,可是架不住男人軟磨硬泡啊。”我插話說:“別怪別人,麥圈兒不自重!這丫頭,天生一副賤坯子!”桃兒委屈地說:“三哥,不是這樣的。雙羊哥,你不知道,麥圈兒爹前年得了風濕病,為了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債,如果隻是指望著年底在集團分的那點紅利,他們哪輩子能還清啊?不出來做事活得下去嗎?”雙羊不吭氣了。我覺得氣氛沉悶了,端起酒杯說道:“來,喝酒喝酒,幹。”雙羊喝幹一杯酒,“啪”地一鐓酒杯。桃兒悄悄捅咕了我一下,意思是慢點喝,別喝多了。雙羊的手機響了,鈴聲是首抗戰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雙羊的聲音:“喂,晉芳啊……”我一聽是晉芳,連忙說:“把手機給我,我有話對弟妹說。”雙羊就把手機遞到我手上。我接過來,背轉身說道:“是弟妹吧,我是你瞎三哥呀……哎,先向你賀喜啊,喜得貴子啊!剛才我還埋怨雙羊哪,得了大兒子不告訴我一聲……滿月酒我一定得喝呀!晉芳,在我們鄉下,百敬孝為先,在哪兒辦酒宴,還是得聽老人的,聽見啦?再說啦,雙羊是咱麥河集團的董事長,添丁加口的大喜事,那賀喜的人還少得了啊?眼下正是麥收的大忙時節,你要不在村裏操辦,大夥兒去城裏喝喜酒,哪有這麼大的工夫啊?是吧?另外,如果你不回來,鄉親們會不會覺得你們架子大,瞧不起他們呢?你公公,你婆婆,可都是要臉兒的人啊!是不是?雙羊回村流轉土地,對雙羊影響也不好啊,是不是?弟妹你是文化人,是個通情達理的,這事咋辦好,你肯定能掂量出來呀!好好好,這個主意好,要不咋說我弟妹說話辦事有水平哪!”桃兒笑道:“看你跟晉芳拉呱得還挺熱鬧!”我說:“弟妹讓我給說通啦!”雙羊接過他的手機,一拍巴掌說:“太好了,太好了,三哥你立了一功啊!”我說:“娘兒們都迷信,她們往往都信我的。”雙羊捶了我肩膀一拳頭,差點兒把我從椅子上擂下去:“哈,自己都說漏了,你在搞迷信吧?”我說:“這周易原理,是科學的一種,咋叫迷信呢?”雙羊哈哈大笑起來,旁若無人。我們重新喝酒的時候,麥圈兒進來了。聽桃兒說過,麥圈兒的眼睛最好看,眼睛像是黑圈兒,滿圈兒汪水,來風起波,無風映月。桃兒問:“剛才是咋回事啊?坐下跟我們慢慢說。”麥圈兒沒有聲響,不知道她坐沒坐,她小聲哭了起來。我說:“桃兒,你別問了,幹這個的哪有不受委屈的啊?”我聽到桃兒輕輕地歎了口氣。我想對麥圈兒批判幾句,讓她幹點別的,幹點體麵的活兒。可是,桃兒狠狠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把這話咽回去了。也是啊,麥圈兒都哭了,我還火上澆油就不好了。麥圈兒姑娘自有苦衷,咱一個外人何必多這個嘴呢?麥圈兒沒吃飯,拉著桃兒到外麵嘀咕事兒去了。

這頓飯我是吃得沒滋沒味。桃兒和雙羊好像沒受啥影響,注定是城裏待久了的人啊!我是傍晚回的村,麥圈兒跟我一塊回的,雙羊派他們方便麵廠的汽車送來的。麥圈兒下車的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螃蟹味。我的鼻子一陣刺癢,就要打噴嚏,還沒打出來,麥圈兒攙了我的胳膊,細聲說:“來,我送你,三叔。”麥圈兒的聲音沒有桃兒的聲音好聽。我搖著頭說:“不用,你進家吧。”麥圈兒說:“天黑了,你去哪兒啊?”我說:“不怕,黑著走三十多年了,跟白天一樣。”我朝村口走去。麥圈兒在身後喊:“你別跌了啊,早點回家啊!”我低頭應著,心裏一熱,這丫頭心地還是不錯的。

一覺到天亮。虎子喊醒了我。這畜牲早早兒就餓,吃得還真多。不過,它從不挑食,給肉吃肉,給菜吃菜。吃完就朝我咕咕兩聲,身子一縮,然後奮力一縱,就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筆直地射向廣袤的天空。在這陽光明媚的早晨,翅膀映著光澤,金燦燦的。我往虎子飯碗裏擱了一塊兔子肉,虎子就撲扇著翅膀落下來了。我向虎子交待任務,讓它抓兩隻兔子,算是給雙羊兒子送的滿月禮。我摸到曹家別墅門前的時候,曹大娘正開門出來。“喲,這不是立國嗎?”我對曹大娘說,我把張晉芳回村過滿月的事說妥了。曹大娘爽朗地笑了:“三兒啊,你為我家立了一功,大娘請你喝茅台酒啊!”我抓著腦勺嘿嘿笑。曹大娘說:“雙羊已打過電話來了,一個勁兒誇你心眼兒好,嘴好使,說話在點子上。別站著說話了,屋裏坐吧!”我跟著大娘進了院子。“立國來了。”曹玉堂大叔跟我打了個招呼。我探著腦袋說:“大清早的,大叔又伺候你的菜園子吧?”曹玉堂滿足地笑了兩聲,沒動靜了。曹大娘拍拍我的胳膊,給我讓座兒,還往我手裏塞了一雙筷子。曹大娘說:“沒吃呢吧?麥秸子烙的餅,軟和噴香哪。”我也不客氣,卷了一張烙餅,就著攤雞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吃著吃著,想起小根來。曹大娘說:“晨練去啦,該回來了,咱先吃,不等他。吃完,大娘有事跟你商量。”我點點頭:“啥事兒您說啊!”曹大娘說:“是這麼回事,咱麥河不是有這麼個風俗嘛,孩子過滿月得認個保爹。我跟你大叔合計著,就請你當我們小雙的保爹,你看行不?”

我愣住了,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一時沒說出話來。曹大娘說:“你琢磨琢磨,先別說話。”我尋思開了:曹家是出了名的大戶人家,選我這個老光棍兒當他家孫子的保爹啥目的啊?難道就因為我會唱大鼓?就算是吧,可我這個唱大鼓的,一不是明星大腕兒,二掙不來大錢兒,三沒權沒勢的,他們憑啥這麼抬舉我呢?不過再想想,人家也許就不圖啥別的,興許就願意為孩子找一個平民保爹,以求平安唄。也罷,既然人家曹家不嫌棄咱,那咱就當這個保爹啦,肯定沒虧吃。將來哪一天桃兒不跟我了,也好有個退身步。我衝著曹大娘說:“你們當真要我當小雙的保爹?”曹大娘嗔怪地說:“看你這孩子,誰還拿你開心不成?”我不放心地問:“要我當多少年保爹?”曹大娘打了我手一下:“問得新鮮。你全麥河打聽打聽,誰說當保爹不是一輩子的?”我啪地一撂筷子,說:“那這個保爹我當了。”曹大娘笑了:“哎,這就對了。”座機響了,曹大娘去接電話。我興奮地吃不下了,抹著嘴巴走到花圃前,使勁聳動著我的蒜頭鼻子聞沁人肺腑的花香。正聞著,聽見院門響,接著是鳳蓮大姐的細嗓音兒:“三兒來啦,早啊!”一聽見鳳蓮姐的聲音,我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朝她的方向伸出了胳膊:“姐來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當上小雙的保爹了。”鳳蓮姐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驚了一下,從她的手上感覺到,她身體越來越虛弱。鳳蓮說:“有你這個保爹啊,可忒好啦!”鳳蓮身邊帶著一隻山羊,山羊咩咩地叫著,蹭著我的左腿。我說:“咋還帶山羊啦?過滿月殺羊啊?”鳳蓮姐吸了一口涼氣說:“殺?可殺不得。這山羊懷孕了,跟我做伴兒呢!”我伸手摸了摸羊的脊背,肥嘟嘟的。我說:“是啊,讓虎子也陪著你吧?”鳳蓮輕輕地說:“不用,虎子跟我不習慣了。”我笑了笑說:“你的身體沒事兒吧?好人一生平安啊!”鳳蓮說:“多虧你派虎子送包指甲花給我,我挺開心的。謝謝你哩!”我說:“鳳蓮姐,除了包指甲花,你還喜歡啥花?”沒等鳳蓮回答呢,^大娘接完電話出來了:“咋來這早啊蓮兒?”鳳蓮姐說:“不是明天過滿月嗎,幫你忙活忙活啊!”曹大娘說:“你身體不好,就在屋歇著吧。雙羊工廠來人幫廚的。”

我們正說著話,身後響起了一個小夥子敞敞亮亮的嗓門:“三叔哎,你在這哪,上級來人驗收麥收了,快走吧,村長請你到村委會唱大鼓去哪!”我耳朵尖,一聽就聽出是棗杠子的兒子大強,就對曹大娘跟鳳蓮姐說:“這不村長喊哪,我還成忙人啦,大娘,我去了啊!”曹大娘說:“晌午上家吃飯來啊!我們都想聽你的大鼓呢。”鳳蓮姐也跟著說:“三兒啊,姐求你個事兒。”我大咧咧地說:“這不見外了,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說吧!”鳳蓮平靜地說:“姐哪天死了,你就給我唱《撚麻線》,我愛聽!”她這話叫我心頭刷地一顫:“姐啊,我唱啥沒問題,但是答應我,你不能死啊!”鳳蓮輕輕笑了:“我這病說死就死了,就跟樹葉一樣,天一冷就落了,沒啥好怕的。我跟雙羊說好了,死了我回鸚鵡村,墓地我都看好了。”我很傷感,還是鼓勵她說:“你死不了,好好活著吧!”我強裝著笑臉,搖搖晃晃走出去了。

走到街上,太陽很烈。我邊走邊跟村人打著招呼,覺得特別充實,腳下常常遊動著雞、鴨、狗、貓,它們發出的聲音和氣味我都喜歡。有時候,我對著這些畜牲唱大鼓,它們好像很愛聽,嘀嘀咕咕,給我捧場呢。

滿月酒

那一天早上,我聽到各家開門的聲音就睡不著了,還聽見隔壁屋子裏響著哢嚓哢嚓的聲音,不知虎子折騰啥呢?我給桃兒通了電話,桃兒說中午直接趕到雙羊家。我自己去了曹家。我是第一個到曹家的賀喜人。我讓虎子抓了兩隻兔子,提著兔子來的。虎子告訴我,鳳蓮姐正在做麵花,戴著大圍裙,黑瘦,眼角皺紋多了。她見我來了,扶我坐下,細聲問:“今兒個唱哪段兒啊?”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紅紙,說:“這是節目單,點哪段唱哪段。”鳳蓮姐笑了。正說著話,門口一陣腳步聲,我猜出是吳三拐來了。吳三拐衝我說:“瞎子,給我算算啊,看我啥時候得兒子?”我沒有搭理他,這畜牲不是戳鳳蓮的心窩子嗎?鳳蓮不會生養,一直沒有孩子。也有人說是三拐不行。吳三拐又問:“瞎子,你不是會算嗎?我們到底是公雞不打鳴兒還是母雞不下蛋啊?”我故意反擊他說:“算了,是你這公雞不打鳴兒唄!你小子就沒有兒子的命!”吳三拐嬉皮笑臉地說:“沒兒子,來個丫頭也行啊!”鳳蓮咳嗽了一聲。我說:“你小子好好伺候鳳蓮吧!”吳三拐哼了一聲走了。

吳三拐前腳一走,曹玉堂後腳就回來了,嘴巴哼著樂亭大鼓。我對曹玉堂說:“大娘找你哪!”曹玉堂說:“她天天大清早的找我,老東西,看我閑著她就難受。”曹大娘好像聽到了曹玉堂的聲音,就大聲喊:“老頭子,幫我看著灶膛的火來。”曹玉堂嘀咕道:“放著煤氣不使,偏燒柴火,下坡上扒口子,斜了門兒啦。”他不敢不聽令。這麼多年在曹家,都是婦唱夫隨。我繼續幫著鳳蓮擇菜,汽車聲響到門口不響了。我聽見雙羊打雷一般的叫喊:“娘,爹,我們來啦,你們的大孫子雙雙來啦。”我知道雙雙是雙羊的第二個孩子。上一個病死的也是個兒子。曹大娘跟玉堂大叔從廚房迎出來了,腳步聲亂七八糟。我就聽見大娘歡天喜地地喊:“哎喲,我的大孫子!”玉堂大叔說:“讓爺爺抱抱!”我聽見雙雙哇的一聲哭了。麥收的時候,曹大媽就說玉堂大叔臉黑。麥河有個風俗,誰的臉兒黑,不吉利,就得用甶麵揉一揉。昨天夜裏,曹大娘用白麵給他揉了揉,揉白了許多。可是,他一抱孫子雙雙,還是把雙雙嚇哭了。過滿月的時候,最忌諱老人抱小孩,小孩子乍哭,那是老人的鬼魂出竅,嚇著了孩子。為了給孩子安神,就得給孩子懷裏放一束麥穗兒。曹大娘讓鳳蓮拿來一束麥穗,放在孩子的身邊。張晉芳叫了一聲:“這是啥規矩?別讓麥芒兒紮了孩子!”曹大娘說:“麥穗兒吉祥,不會的,不會的。”玉堂大叔歎了一聲,轉身走了。張晉芳一身香水味傳到我鼻子裏。她說:“外麵有風,快進屋去吧。”曹大娘說:“對對對,進屋進屋,別叫我孫子受風著涼。”雙羊拍了下我的肩頭說:“三哥,保爹不好當吧?這麼早就來忙上了?”我得意地說:“你那意思是我不當保爹就不幫忙了唄,等我幹兒子長大了,看他咋報複你!”雙羊放肆地笑起來了。我聽見郭富九的聲音。我說:“哪兒弄的魚啊?”郭富九愣了:“哎,你咋知道這是魚啊?”我說聞著腥味兒了。雙羊逗他說:“富九,鐵公雞今兒個咋也拔毛兒啦?不是說好了嗎,我啥禮都不收,隻管來吃嘛!”郭-富九說:“你當是衝你啊?做夢去吧,我是衝大叔大娘來的。”雙羊被噔住了。自從汽車軋了他家麥苗,郭富九拒絕土地流轉,跟雙羊的隔閡很深。曹五堂走過來了,笑著說:“那行,謝謝富九啦。”雙羊對富九說:“給,這是一百塊錢。”富九愣了說:“你這是幹啥,我不要錢,送給孩子過滿月的。”雙羊冷冷地說:“我知道。可我說了,誰家的禮都不收,算我買你的,別人知道了我也好說,不然都來送,不就麻煩了嘛。”富九說:“那……我就聽你的,哎,等等,我找你錢。”雙羊說:“今兒個我兒子滿月,圖個吉利,你就別客氣啦。”富九嘿嘿笑了:“那好,為了吉利,吉利。”我偷偷地笑了。事後我知道了,那條魚是郭富九兒子郭章從麥河裏釣來的。

不一會兒,從城裏大酒店請來的廚師們坐著大巴車來了。聽鳳蓮姐說,足有三四十個人。我嚇了一跳,又一想,也差不多啊,全村哪家不得派代表來喝滿月酒呀,啥事也得放下啊,不來可就是對人家曹家的不敬啊!曹大娘說了,哪家的賀禮也不收,來個人喝酒就行。鎖柱村長下令了,各家自由結組,一家一個代表,八家為一組,自備一張吃飯的桌子和八個発子,各組派一個在自家炒菜做飯的人幫廚,剩下就等著開席吃好喝好了。參加收麥子的人中午十一點半收工回村赴宴。這個通知一廣播,全村立刻熱鬧起來了,到處是說笑聲,哪個角落裏都響著桌椅板発和鍋碗瓢盆的交響曲,比過大年還熱鬧哩。曹大娘儼然成了總指揮,一會兒看看廚房,囑咐幫廚的村民聽廚師命令,把活兒幹好;一會兒到街上拿著喇叭指揮人們在街道上和誰家院子裏擺放桌椅和酒水飲料。

陳元慶縣長來了。這點事兒他能來,出乎我的預料。我一直記得,陳家和曹家是有過仇恨的。我還記得曹家老宅北屋窗前有棵棗樹,雙羊常常用扁擔水桶為它澆水。那棵小棗樹是曹大娘的伴娘,從太行山姥姥家的沙土窩跟隨曹大娘嫁到鸚鵡村的。那是一棵灘棗樹,棗是紫紅色,皮薄肉厚,甜脆如蜜。曹大娘從不肯吃一顆棗,都背到集上賣錢。雙羊五歲那年,縣革委會來了人,要砍那棵棗樹,說是資本主義的棗樹。帶隊來的是村治保主任陳老漢,就是陳鎖柱的老爹,他知道狗兒爺和曹玉堂在田裏幹活,躲著狗兒爺,要來個先下手為強。看見來人砍樹了,曹大娘氣得暈倒了,曹雙羊跟陳老漢廝打起來。樹還是給砍了,曹大娘大病了一場。從此曹家跟陳家就做了個仇。陳元慶愛上曹鳳蓮,能有個好結果嗎?在我的記憶裏,雙羊為了姐姐打過陳元慶,真是不打不成交,陳元慶跟雙羊成朋友了。這就是“權錢”結合吧?陳元慶一進門,就給大叔大娘問好,還看了看孩子,就被雙羊領進房間裏喝茶去了。我一邊擇菜一邊問:“鳳蓮,這狗東西來啦!你咋不看看他?”鳳蓮傷感地說:“我才不看他呢!”她說話聲音有點發顫。我聽見她用手揩鼻涕的聲音。鳳蓮可能傷心了,我不該說這句話。虎子不知啥時候飛來了,站在我肩上咕咕叫。我一揮手給打跑了。

劉鳳桐的聲音傳了過來。這小子是公鴨嗓兒,他是轉香的丈夫,我和桃兒的孩子就因為桃兒救轉香掉的。我沒有怪罪他。這個劉鳳桐啊,想想也怪可憐的。他十五歲起學木匠活,父親死後他就上外地打工去了,留下老婆轉香和兒子小怪。轉香和小怪去城裏找過劉鳳桐,可是,鳳桐沒掙啥錢,養活不了娘兩個,轉香就找了個飯店洗碗。小怪就沒人看管了,他們就把孩子拴在電線杆上。前幾年被網絡曝光的“鐵鏈男孩”就是小怪。那天夜裏,記者碰上了小怪,用鐵鏈拴住的小怪正在路燈下看書。媒體一曝光,小怪在城裏就沒法待了,轉香把他送回了鸚鵡村。四年前的夏天,小怪淹死在麥河裏。巨大的傷痛,擊垮了轉香,她求我給小怪塑個泥人。我一想也行,在網上小怪是名人。再說,我喜歡小怪這孩子,他當留守兒童那陣,經常到我家裏來玩,虎頭虎腦的。我想象著孩子的模樣,就很快捏出了一個小泥人。劉鳳桐也是一個怪人,在城裏弄得那麼苦,就是不回家種田。那點兒地還不想流轉,自己一邊打工一邊耕種。莊稼沒啥收成,打工也沒發財,兩耽誤了。孩子一死,轉香就瘋了。兒子走了,老婆瘋了,劉鳳桐的命夠苦的。有人鼓動劉鳳桐找我,讓他摸一摸虎子的羽毛,可是,他就是不摸。他說我不想知道自己未來是啥樣,要是知道了,就不想活了。我說未來變好了,還不想活嗎?劉鳳桐說,我一沒資金,二沒技術,我有好嗎?等我好了,全國人民都是大款啦!我歎息了一聲:“唉,沒骨氣的貨。”我有些疑惑,這樣心態的人,為啥巴結雙羊呢?鳳蓮姐說:“聽說轉香病好多了,懷孕了。鳳桐來啊,想找雙羊借點錢搞大棚菜呢!”我沒好氣地說:“鼓搗大鋸的手,能種菜嗎?”我正嘀咕著,劉鳳桐就朝我走過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