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個西北狼關於兩個女人 第二章 媳婦妹
到了初夜,我出了磚廠,踏著來時的路,走過一段古老的回憶和剛才猴爸們對我提出辦水泥廠的嘲笑,越過大隊部,最後沿著幾乎和荒僻的山路沒有多大差別的村街向家裏走去。兩年前,猴爸們已經用自己生產的磚瓦把大隊部從窯洞裏搬出來,蓋成一座一磚到頂的大瓦房。瓦房一邊挨著山牆栽一根高過房頂的木杆,木杆頂端架起兩個朝南向北對著尻子的大喇叭。每天清晨,由大隊書記段黑牛在這大喇叭裏向從老祖宗時起就沒有組織觀念的農民發號施令;每天中午又有不少穿對門襟褂子,紮著黑布腰帶靠著自家門框蹴在地上,一邊端著大老碗哧嚕哧嚕吃攪團,一邊就像驢一樣豎著耳朵聽秦腔;到了傍呶不是大隊長趙百虎或書記段黑牛通知什麼會議,就是縣廣播站播送當天的新聞,用聰明的現代意識教化腦子很難開竅的山民。村街也無所謂村街,人們很難想象這可以叫村莊。因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民還像猿人一樣穴居在一條有一裏半路長的鬥折蛇行的山道一邊的窯洞裏。不同的是猿人住的是原始的自然形成的山洞,而這兒村民住的則是人工打成並安裝著花格子門窗的窯洞。現在盡管猴爸們的磚廠已辦了幾年,依然隻有很少一部分允許先富起來的村民在窯洞前稀稀拉拉蓋起一些大瓦房或“陝西十大怪”中的那種“一邊蓋”的廂房。
幾乎走完整個村道才到我家。院門緊關著。妹妹盡管已經整十九歲了,卻仍然像傍黑就上架的小母雞一樣膽小,每天日頭剛一掉進西邊的山窩,就插上院門的門閂,並用頂門杠子把門頂牢,而且隻要我和猴爸還沒回來,那怕等到半夜,也一直亮著燈,從來不一個人先睡。所以我和猴爸每次晚上回家從不推門。我先從門樓一邊的牆上喊一聲:“綿綿!”然後約摸過一半分鍾,聽到一陣羊羔走路似的輕巧且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離門三四步遠時再叫一聲“哥”,我回叫一聲“綿綿”。妹妹斷定是我的聲音之後才開門,等我一跨進院子,她又立即在我的身後插上門閂,頂上門杠。
“哥,爸沒有回來?”綿綿跟在我身後問。
“還在磚廠忙著呢。”我說著,徑直朝窯裏走去。
我們家共兩孔背靠西、臉朝東的窯洞。我剛過繼給猴爸的時候,我和猴爸以及妹妹都睡在北窯臨窗的一個六片泥坯盤成的大炕上。我和綿綿腳對腳睡在炕裏,猴爸睡在炕邊,我們三人合蓋一條被子。後來在我十六歲的一天夜裏,爸給我揉肚子時,發現我的牛蛋周圍長出一些毛毛,而且他揉著揉著我那牛牛就“立正”了,於是猴爸在南窯又盤了一個小炕,讓我獨自個兒睡到南窯的小炕上去了。這還不算,後來很長時間,每當我和猴爸以及綿綿在一起吃飯時,還偷偷觀察我和綿綿的神態,看我和妹妹麵對麵時有沒有紅著臉眉來眼去。猴爸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討過正式婆娘。據說猴爸一生有過兩個臨時工性質的婆娘,不過都不是名媒正娶的。第一次據說在解放初,猴爸到山外去,挑著吹糖人的擔子走村庫戶,引回一個死了男人又沒留下孩子的河南女人,一起過了五年。這個長了一副馬臉本地人叫“差差”的女人有天正和猴爸吃午飯,老家的男人找上門來,猴爸還給那個嘴角咧到耳根的男人管了頓飯,隨後把這個哭哭啼啼的馬臉女人送走。第二次據說是難時期剛剛結束,一個從甘肅省下來的甘穀女人登門乞討,見猴爸是個光棍,還有手藝,就說她老家死了男人,沒人養活了,主動提出來願留下給猴爸當個婆娘。可是猴爸和這個身如幹柴兩邊臉蛋像是貼了兩片紅膏藥的女人過了不到一年,有一天猴爸擔著擔兒回來,發掛鎖,猴爸開始還以為女人去地裏挖野菜了,盍等到中午飯時還未回來,猴爸就砸開門鎖,發現這顴骨像貼紅膏藥的女人一包袱把整個家當都背走了。猴爸沒有哭,圪蹴在炕邊上想:“怪道這挨驢棰子日的女人見天黑咧跟我剛一日畢,有尿沒尿都要下炕,在尿盆上一蹲就是半會兒,有時凍得打激靈都不上炕,原來把我裝進窯裏的磚瓦坯子,一滿流到尿盆裏去咧,就不想給我懷個娃麼!”
猴爸和他的兩個臨時婆娘還在我的心裏正打轉兒,綿綿已經把晚飯在炕腳地的小低桌上擺好了。盡管幾千年來這裏的莊戶人都把吃晚飯叫“喝湯”,如今依然如此,但由於猴爸辦的磚廠使村民們的生活有所改善,所以“湯”已經完全可以稱之為名副其實的“飯”了:稀飯是下小豆的包穀糝子,饃是幾片白麵鍋盔,菜是一盤油潑辣椒,一盤煮鹹豆加蘿卜丁兒,一盤酸辣洋芋絲兒。綿綿擺好飯菜,就在臉盆裏倒上熱水,遞給我洗臉毛巾,說:“哥,你洗了先吃,爸的飯我在鍋裏熱著呢。”說完又把一隻小凳兒放在低桌跟前,那是讓我吃飯時坐的。現在我已經改變了“陝西十大怪”中的“有凳子不坐蹲起來”的習慣。綿綿一切為我準備就緒,就到南窯給我燒炕去了。莊戶人說:寧睡活床,不睡死炕。長期不燒的炕就叫死炕,盡管時令還在仲秋,山區的夜晚卻也是涼沁沁的了,所以綿綿每天晚上都要給我燒炕,而且竟有本事把那炕燒得和她的體溫似的溫暖如春,睡在這樣的炕上就像睡在一個女人的懷裏那樣不冷不熱。我一邊吃飯,就不由得聯想到綿綿。
我啃著白生生的鍋盔,就想到綿綿白嫩嫩的肌膚;我喝著又糊又粘又光又滑的豆兒糝子,就想到綿綿那又溫柔又纏綿的性子;我就著碟兒裏的鹹豆蘿卜丁兒和酸辣洋芋絲兒,就想到妹妹說話雖然悄聲細語但又有滋有味的情味兒。盡管猴爸已明確了我和綿綿的未婚關係,但綿綿依然是我妹子,依然把我叫哥。我們這兒的莊稼人提起未婚女婚對未婚媳婦來,都一概稱之為“她哥咋的”。可是大家都知道從來沒有一個姑娘婚前婚後公開把女婿叫哥哥的,而隻有當女婿和媳婦在文明話叫“做愛”的時候,小媳婦被女婿逗耍得舒坦至極了,才一聲聲地叫哥。可是綿綿在猴爸明確我們的未婚關係之後,任何時候都仍然把我叫哥。不僅叫得親切、自然,而且越來越人感到舒心好受。綿綿是個不好言語喜歡想象的姑娘,她已經想象到我們婚後的溫暖甜美。因為我們是親上加親,比莊稼人說的娃娃親還親。綿綿從坐在猴爸吹糖人的擔筐裏被擔回棗樹溝的時候就叫我哥哥,後來在我十二歲被父親過繼給猴爸當兒子時還叫我哥哥,再後來我十五歲時,才像我把爸爸叫爸一樣不再叫我哥哥而叫我哥了。盡管綿綿是我妹子,但我們棗樹溝所有莊稼人都認為我和綿綿日後成婚不算近親,而是屬於初中生物課本上那句難聽的話,叫‘遠緣雜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