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機關下班了。木凱直接來到了幹部處處長的家。處長很驚訝,問他有什麼事,這麼急地來找他?他說他想休假,他想問問他的休假報告批了沒有。
處長沒有回答他,一個勁兒要他坐。還要他一起吃飯。
他不想坐,更不想吃飯。
他站在那兒問,處長你就告訴我吧,我的休假報告到底能不能批下來?
處長有些奇怪。他知道歐團長是個出了名的硬心腸,從來都是隻顧事業不顧家的,就是離了婚也沒能讓他改變。現在怎麼啦,怎麼忽然之間這麼戀家了?處長見他不坐,站起來在他麵前走了兩個來回,說:歐團長,我知道你該休假了,我知道你去年就沒休假。可是……
木凱心裏一緊:可是什麼?
處長說:你知道,現在已經是年底了。
木凱說我知道年底了,麵臨老兵退伍。我們團裏政委他們幾個都在位。
處長說,今年不同往年啊!今年咱們軍區要搞科技大練兵,你們團也要裝備一批新設備,老兵一走,軍區馬上就要搞集訓,明年的全訓也要提前開始。你們團又是重點。所以你的休假報告恐怕……
木凱在一瞬間幾乎要說,我隻要10天假期,或者我隻要5天,3天也行!我要回去看我的父親!我甚至隻要在他的床前站立一分鍾,我要見他最後一麵!
可是他沒有說,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隻是因為情緒激動而漲紅了臉。但他那張黑黢黢的麵龐絲毫也顯不出他麵部充血的樣子。
處長說,是不是家裏有什麼事?
他還是不說話。牙關咬得緊緊的。
他不說話,處長反而感到過意不去了,解釋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也不是對你一個人這樣,軍區要求所有的主官這段時間都不離位。
木凱正了正帽子,挺胸立正,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處長說,你別急嘛。要不,我再把你的情況跟領導談談?
木凱拉開門,說,不必了。他走了出去。
去年夏天,木凱在軍區開會,非常偶然地在招待所遇見了父親一個老戰友的兒子,林亞東。他是總參某部的一個高職參謀,下西藏跑邊防。他的父親當年是和木凱的父親一起先遣進藏的,70年代以後調到了北京。相同的父輩,相同的出身,使兩人相見分外親熱,加上身處西藏那樣一個地方,彼此一下子更親近了。那天夜裏,他們倆就呆在招待所的房間裏,邊喝酒邊聊天。他們用大杯喝,喝了整整三瓶全興特曲,聊了整整一個通宵。
他們說父輩的事,說小時候的事,說著說著,林亞東就說,你父親母親真是了不起,說到做到,說要把你培養成我軍的軍官,還真的就培養成了。
木凱也帶著幾分醉意,他嘎叭咬碎一個兔頭,攪拌機似的,三兩下就將兔頭連骨頭帶肉碎成了末,骨碌一聲吞下,說,我知道。當初我從軍校畢業要求進藏的時候,我媽還挺不樂意呢。後來還是我爸堅持的。我爸說這孩子屬於西藏。我爸太愛西藏了,他希望我能到西藏來繼承他的事業。
林亞東說,那不僅僅是繼承他的事業,還是為了實現你親生父母的願望。
木凱愣了,他盯著林亞東,說:我親生父母?
林亞東已經醉了,沒有察覺到木凱的驚詫,繼續說,我爸說,你親生父母都是西藏軍人,去世前把你托付給了你父母,說要讓這孩子長大了當兵,子承父業。你父親答應了他們,他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他培養成一個優秀軍官的。怎麼,這事你不知道?
木凱的酒意被他的話頓時驚得無影無綜,但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我的親生母親是誰?親生父親又是誰?
林亞東含含糊糊地說,母親我不太清楚,父親……我聽我媽說,就是和你媽她們一起趕犛牛進藏的女兵隊的醫生,好像姓辛。
辛醫生?!木凱聽母親說起過這個人,難道……一種不好的感覺在他心裏出現,他猛地站起來,揪住林亞東的衣服說:操你媽,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你以為你喝醉了酒就可以亂說嗎?
林亞東想掙脫掉,但木凱熊掐虎鉗的,十個他也無法掙開,他的眼圈一下紅了,任木凱拎著他,說:我為什麼要跟你開這種玩笑?你以為這好玩兒嗎?我難過……我聽我母親說,當時她在醫院當護士,你的母親和你的親生母親,兩個人差不多是前後生產……可是當時條件太差了,許多母親生下的孩子都沒能養活。當時你母親那個孩子一生下很快就死了,而你親生母親生下你後大出血,也死了。但是你活了下來,你母親就把你抱回了家……
這回木凱相信了,由於完全相信而異常難受。好像突然從一場溫馨的夢中醒來,發現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自己掉在冰窟裏。
林亞東終於醉倒了,倒頭就睡。
木凱一個人坐到了天亮。
天亮時分,他將最後半瓶酒倒進杯裏,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戴正帽子,係好風紀扣,拉開房門,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招待所。
盡管木凱相信了林亞東的話,相信了自己的真實身世,但他卻無法改變過去的感覺。那就是在他過去的感覺裏,母親非常愛他。
雖然母親是個不善於表露感情的女人,她不會像別的中國母親那樣,把她們的孩子摟在懷裏親個沒完,也不會像外國母親那樣直截了當地說,孩子我愛你。但母親依然讓他從小就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愛。那愛是從母親的目光裏流淌出來的。母親的目光永遠都流淌著愛意,那愛意帶著一種深深的憂愁,而不是像別的母親那樣,充滿著柔情蜜意。
這就是母親的與眾不同之處。
木凱忽然想,別的不說,有一點可以明確證明,母親非常愛他。母親本來一直在西藏工作,她不願離開西藏,不願離開部隊,也不願離開父親。即使是大哥和大姐都去內地上學了,她仍在西藏工作。但是到了木凱上學的年齡,母親卻終於下決心離開西藏了。她帶著7歲的木凱,5歲的木棉和3歲的木鑫來到了成都。雖然她仍把木凱送到了八一校住讀,但每到周末,木凱就可以回家,和母親弟妹在一起。
母親是為他離開西藏的。
母親為了他絕然離開了她熱愛的生活。
還有父親。用大姐木蘭的話說,她惟一一次目睹父親落淚,就是為了他。
木凱當兵的時候並不在西藏,而是在雲南。一入伍就趕上了那場邊境戰。用父親的話說,是運氣,一個軍人的運氣。更運氣的是,他們連一上來就參加了一場攻堅戰。
但他的連長在戰役開始之前接到營教導員一個莫名其妙的命令:你要給我保證一班那個新兵歐木凱的安全。連長雖然莫名其妙,還是隱約明白一些,這小子的爹肯定是個有來頭的家夥。他雖有想法,也不能不執行命令,就臨時把歐木凱弄來當他的通訊員,皺著眉頭囑咐他戰鬥打響後不要離開自己身邊。
等戰鬥真的一打響,連長就把這事兒忘得幹幹淨淨了。他們連的戰線拉得太長,仗一開始打得不順,傷亡很大,他不能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戰鬥中。什麼歐木凱不歐木凱的,恨不能所有的兵都勇敢地衝鋒陷陣,而且,他們別他媽的死掉,最好連花也別掛。而木凱也早已忘了連長的交待,炮擊過後,重機槍一響,他就自己給自己下了命令,端起衝鋒槍就衝出了陣地。這下好,剛剛發出兩梭子子彈,他就中彈了。一發子彈滾燙地鑽進了他的胳膊。
他被子彈強大的衝擊力撞倒在地,槍脫了手,滑落到一邊。他低頭看了看胳膊,血從那裏急速地湧出來,很快滲透了半個身子。他氣壞了!他媽的他被別人擊中了!
他嗷嗷叫著,爬起來,拾起槍,受傷的胳膊吊在一邊,歪著身子單手摟火,一梭子子彈打出去,撂到了兩個企圖衝出坑道的敵兵。他的叫聲一下把連長給驚醒了,連長突然想起了教導員的交待,急了,大喊,快把這小子給我拉下去!看住!
他被看住了,直到戰鬥結束也沒再摸著槍。
那一仗應該說打得很漂亮。他們完成了任務,受到了表揚。但因為歐木凱受傷,連長還是被教導員訓了幾句。最後教導員說,算你小子運氣,沒讓他送命,隻是傷了胳膊。連長嘟囔說,那是他自己運氣。傷了胳膊還那麼大喊大叫的鬧,要不是火力猛,子彈出膛快,早讓對方兩個家夥給報銷了!
木凱的確運氣,子彈傷在左胳膊上,貫通傷,但沒動著筋骨。他馬上被送到戰地醫院去了。木凱覺得很不過癮,最主要是他覺得委屈,剛接火就受了傷。他還沒來得及多撂到幾個呢。他躺在醫院裏鬧情緒,要求返回連隊。當然沒人理他。這時候連裏麵轉來了他的家信,他才想起自己已經兩個多月沒給家裏寫信了。信不是一封,而是一摞,父母親的,大哥的,二姐的,三姐的,還有弟弟妹妹的。每個人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聽說他上了前線,要他多保重,要他時常給家裏寫信。
木凱就搬了根小凳坐在病床前,想給家人寫信。可提起筆就覺得喪氣。又沒立功,跟父母親說什麼呢?負傷的事情是絕對不能說的。於是他寫了幾句就撕了,撕了就忘了。這樣又過了半個月,連長親自來到醫院,見麵就說,歐木凱,你要是再不給家裏寫信我就處分你!
原來母親收不到他的信,就給連隊黨支部寫了一封信,問其兒子的下落。
木凱聽了,情緒低落地說,寫就寫唄。但連長一走他就把這話給扔到腦後去了。誰知那時候他怎麼會那麼不懂事。一直到他傷好了回到連隊,連裏給他記了一個三等功,他這才想起給家裏寫信。
而此時,母親由於長久得不到他的消息,已經快要急瘋了。母親為此更加抱怨父親,她說你當時明知道他們那支部隊是要上前線的,非要把他往那兒分。如果他這次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你讓我怎麼活?
父親嘴上說,能有什麼事兒?木凱這小子從小就機靈,不會有事的。但他心裏還是急了。他通過軍區作戰部一路查了下來,查到了營裏。教導員嚇了一跳,連忙找到連長,說他不是輕傷嗎?連長說是啊,他好好的,沒事兒。教導員問,好好的為什麼不給家裏寫信?連長隻好說他的傷正好在右胳膊上。連長把他的左胳膊換成了右胳膊,是想替他找點不寫信的理由。其實連長也不明白這小子為什麼不給家裏寫信。這倒讓他有幾分喜歡。但教導員還是生氣,說那你們就不知道主動給他的家長說一聲嗎?連長的倔脾氣上來了,說,我不知道他家長是誰!我就是知道了,我一百來個兵,該給誰說,不該給誰說?要說你自己去說。教導員隻好自己去回話,說,人在,好好的,沒事兒。
好在三個月後,木凱的信終於分別寄到了父親母親手中。
當時父親還在西藏。據二姐木蘭說,她正好去看父親,父親坐在沙發上,叫她讀信。她就把那封短得隻有半頁的信讀了。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示意她把信拿給他。他就捏著那封信,坐在那兒,眼睛盯著窗外,直到一滴老淚滾落出來。
以後,木凱作為優秀士兵被送到軍校去培養。他在軍校各科成績都很優秀,畢業時學校想把他留下來。他卻提出了進藏申請。當時他一點兒沒想到要和父親母親商量。他覺得父親在那兒,大哥在那兒,大姐也在那兒,他進去是理所當然的,父親母親一定會讚成的。沒想到當他打電話告訴母親時,母親竟生氣了。她說你這孩子怎麼自作主張?誰讓你進藏的?你還嫌我操心不夠?你給我把申請撤回來!
木凱很意外,他有些不理解母親,她從來都是支持家裏的孩子進藏的,為什麼對他會是這樣的態度?他不明白,便以沉默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