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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歐木凱跳上三陵越野車後,對司機說了聲去軍區,就再也不吭聲了。

司機小韓用眼角看看他的團長,發現團長的臉陰得像成都的冬天,雲層厚厚的,一點光也沒有。怎麼了,中午吃飯時不還高高興興的嗎?還說等他探親時,他也可以探親了。怎麼一轉眼就變了呢?難道團裏出事了?

小韓已跟了團長三年,知道團長連每天夜裏睡覺時都睜著一隻眼睛,惟恐出事故。可是在西藏帶兵,一點兒事故不出,的確不是靠人為努力就能做到的,還得靠老天保佑。

小韓不敢言語,隻有盡量把車開得平穩些。

歐木凱一手抓住車前扶手,一手夾著一支煙,讓煙霧濃濃地在眼前飄散。雖然已是下午5點,陽光卻熱烈得如同正午一樣,照得馬路白花花的。但一打開車窗,風依然是又冷又硬。畢竟是11月了。但他還是搖下車窗,讓硬硬的風猛烈地吹打著自己的臉龐。他想要痛的感覺。手中的煙被風一吹,迅速地燃燒下去,很快就剩個頭了。他把煙頭扔出窗外,隨手又拿出一支。

小韓想,看來團長的確是遇到心煩的事了。

昨天晚上,歐木凱才帶領全團從野外駐訓回來,精神和體力都疲乏到了極點。臉曬得黢黑不說,人也瘦了整整一圈兒。一個月的外訓,全團車炮拉出,行程千裏,最後不但是實彈考核得了個全團優秀,還車輛人員一切平安。軍區考核組給予了他們極高的評價。對身為團長的他來說,辛苦一年,這樣一個結局就是最好的回報了,生活中最快樂的事也莫過於此了。

可沒想到生活對他竟那麼苛刻,僅僅讓他愉快了一天,就一掌將他擊進了黑暗。

他好像有預感似的。本來下午是團黨委的總結會,他和政委坐在那說話,感覺非常不好,頭一陣陣的暈眩。他想這是怎麼了,難道一回來思想放鬆,身體就支撐不住了嗎?還在野外訓練時,他就感冒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著藥片,但他一直挺著沒倒。他不想在那樣的時候倒下。怎麼一回來休息反而不行了呢?

後來政委看出來了,政委說老歐,我看你得先去看病,打打吊針。你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他說那怎麼能行?軍區等著要總結呢。政委說,會可以晚上開。無論如何,你現在得去看看。

木凱連連說不用,自己就去了衛生隊。醫生一量體溫一查血,不由分說地給他掛上了葡萄糖鹽水,醫生說他現在的狀況再不控製就該成肺水腫了。木凱一邊說別嚇唬我,一邊還是老老實實地躺到了床上。這邊輸著液,那邊他就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疲乏了。

正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叫他接電話,說是他姐姐從成都打來的。他一聽心裏就格噔一下,不顧三七二十一,爬起來提著鹽水瓶就跑去接電話。他知道沒有特別的事,姐姐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一定是父母大人哪一個病了。他當時判斷是母親,母親身體一直比較體弱。

沒想到竟是父親……

沒想到竟是父親的噩耗……

歐木凱在一瞬間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怎麼會是父親?是的,他兩年沒回家了,兩年沒見到父親了,可他也時不時地,差不多是一個月一次吧,往家打電話。每次打電話,父親的聲音都很洪亮,絲毫沒有衰弱的表現,怎麼會說倒就倒,說走就走呢?他真的無法相信。可是,姐姐已經那麼明確地告訴了他,姐姐是醫生啊!

歐木凱想也沒想,就告訴姐姐他要回家。他怎麼能不回家?他必須回去最後一次見見父親。對他來說,父親不僅僅是父親,還是曾經的上級,還是心中的偶像;對父親來說,他也不僅僅是兒子,還是相知的同僚,還是未來的希望。

而且,由於一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放棄了去年的探親。也就是說,他已經有兩年沒回家了,兩年沒見到父母了。本來他是想,春節的時候無論如何回去一次。但偏偏在這個時候……

放下電話時,歐木凱發現自己的眼裏已經盈滿了淚水。他一言不發地拔下針頭,交給緊跟著他跑出來的醫生,一句話也不說,就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操場,向團部後麵那座大山走去。一直到他穿過操場不見了,醫生才回過神來。但他不敢去追,他太了解他們團長的脾氣了。

歐木凱大踏步地走,一路上有下級軍官向他敬禮,他像沒看見一樣隻顧往前走。這些下級軍官們感到很意外,他們的團長怎麼啦?他們的團長匆匆地往前走,隻想盡快地爬上山去,盡快地站到那塊石頭上去。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淚水。除了大山。大山是他的知己。他噌噌噌地爬上了山,站到了那塊他常常站立的巨石上。一站上去,淚水就急不可耐地湧出來。

他站在那兒,麵對安靜的山巒,無聲無息地淌著眼淚。

滿臉都是。

那些鹹澀的淚水不等滑落下去,就被陽光吸了去。

一條細蛇似的血流,從拔掉的針眼中滲出,沿著指尖滴落到腳下。

17年前,木凱從炮兵學院畢業,來到這支部隊。

走進連隊榮譽室,他在牆上貼著的那張“紅一連曆任連長指導員”的表格中,竟一眼看到了父親的名字:歐戰軍。父親竟是這個連的第6任連長。他簡直驚呆了!父親從沒對他說過。他一聲沒吭,心裏卻明白了父親堅持要他到這個部隊來的用意,他甚至能肯定父親在他的去向上動用了自己手中的權力。

他一個人在榮譽室站了很久。他為父親感到自豪,為自己感到驕傲。他暗暗下定決心,要為父親爭光,要幹出個人樣來。

那年他21歲。21歲的他被任命為紅一連一排排長,成為他們那支部隊第一個軍校大學生。或者說,第一個軍校培養出來的學生官。

作為排長,他太年輕了。尤其是在80年代。當時排裏的老兵有一半兒年齡都比他大。他那張清瘦白淨的臉上還有幾分學生氣。他開始用一套與過去老部隊完全不同的方式管理他的排。排裏的老兵從不服氣到服氣,從服氣倒佩服。

記得剛到排裏沒多久,有一次全排在炮陣地上訓練,比他年長兩歲的三班長走過來,用輕蔑的語氣說,新來的,敢不敢和我比試比試?木凱立即迎戰說,行啊,就怕你輸了不認賬,三班長說,輸了我從今以後就聽你的!木凱伸出手道:一言為定!

戰士們一聽說三班長和新來的排長挑戰,全都圍了過來。三班長提出比五六炮手壓退彈。木凱同意了。三班長是個老五六炮手了,這一招全連都沒人能比過他。戰士們都不由地替新排長捏一把汗,覺得這回新排長肯定要丟麵子了。

三班長自負地說,你是新來的,你先請吧。

木凱微微一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他上前一步,按動作要領迅速上炮,左手握火把,右手扶於裝填機後壁,兩腳成丁字形站好,而後報出一個“好”字,做好了壓彈準備。

充當裁判的老兵一聲令下:壓彈!木凱拉火把,抓彈,壓彈,放回火把,打開保險,一係列動作在瞬間完成,僅用了7、1秒。

周圍一片安靜,戰士們簡直看呆了。片刻之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三班長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誰都知道他這個項目的最好記錄是8、4秒。木凱退完彈,為三班長準備好了彈頭,朝他一笑說,該你了。

三班長紅著臉搖頭說,不用比了,排長,以後我聽你的就是了。

一年後,木凱的臉黑了,皮膚粗糙了,煙癮也出來了。抽第一支煙那天是他22歲生日,他沒好意思對誰說,隻是給母親寫了封信。走出來時,聽見幾個老兵在那兒議論說,咱們排長各方麵都不錯,就是不像個爺們兒,煙都不抽一支。

木凱一聲不響,交了信,就在團裏的小賣部買了一包最便宜的煙,不管三七二十一叼在了嘴上,然後一個班一個班地轉悠。班裏的老兵們一臉驚訝,繼而是萬分熱情,這個拉他坐,那個遞他煙。這讓木凱體會到,有些本事,再優秀的院校也不會教,得到部隊上學。後來,隨著他職務的不斷升高,煙癮也越來越大了。如今,他的煙癮和他的軍事技術一樣出名,大概是全團第一吧。

他沒有辜負父親對他的期望,父親對他越來越滿意了。

尤其是大哥轉業離開西藏後,父親就把他那充滿希望的沉甸甸的目光全部移到了他的身上,讓他在不堪重負的同時感到驕傲和自豪。

可是兩年前,當他終於無奈的同意離婚時,當前妻帶走了孩子剩下他隻身一人時,父親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份內疚,好像他的婚姻失敗是他造成的。他想對父親說並是這麼回事,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從結婚一開始就選擇了失敗。用他妻子的話說,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不該結婚的。差不多從結婚第一年起,他就沒管過這個家,他不知道他們家的煤氣罐是怎麼搬上6樓的,他不知道女兒薩薩那一口牙是怎麼校正整齊的,他不知道妻子得過膽結石並因此切除了膽囊,他不知道老嶽母腦中風後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月能記住給妻子寄回他的工資外,他幾乎像個外人。特別是當了營長後,一年一次的探親假被他自行改為了2年一次,2年一次還常常提前歸隊。用他妻子的話說,他根本就不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就像一尊石雕,你可以遠距離欣賞他,卻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而她妻子卻是個正常的女人,她要過正常的生活就隻能離開他。所以他一點兒也不埋怨妻子。誰叫他像個殉道者一樣守在那塊土地上?他自己的選擇,他自己就該承受。

但他還是害怕看到父親那憐愛的、負疚的目光。對他來說,父親不該有那樣的目光。父親應該永遠樂觀、開朗、嚴厲、自信、堅強。但父親卻歎息了,為他歎息,甚至為他的離婚感到懊悔。木凱寧願自己死,也不願讓父親有這樣的感覺。他更加努力地幹,想幹出更大的成就來,讓父親知道,婚姻失敗並沒有影響他的事業,並沒有影響他去實現他們父子共同的理想。或者說它影響了,但他會堅守。他被擊垮了,但他會爬起來,重新撲上去,死死地拽住他的事業和理想。他想證明父親沒有錯,他也沒有錯,他們隻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像他們這樣的人,生命不是以應該的方式存在著,而是以必須的方式存在著,準確的說,是以意誌和信仰的方式存在著。

就是這樣。

但木凱在內心深處不能不承認,這些年來他是多麼的孤單。這種孤單不是寂寞,不是冷清,而是心的寂寥,無邊落木蕭蕭下,是一種巨大的、蝕骨的孤獨。特別是去年,當他偶然得知了那個關於他身世的秘密,這種孤獨變得更加強大和可怕。他常常覺得自己那顆心離開了身體,丟在曠野上被冷風吹著,被石頭硌著,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很多時候他無法承受了,就一個人走出營區,爬到營區後麵的這座山上,站在這巨石上,一站就是幾小時,渴望被高原的黑夜融化,融化進那塊巨石裏。

他甚至想,自己也許就是由一塊高原的石頭變成的。

他站在那兒,一直站到黎明到來。然後匆匆回到宿舍,靠在床頭抽上一支煙,軍號就響了。軍號一響,他就精神抖擻地站在了大操場上,和太陽一起,升起在全團官兵的麵前。

日複一日,他就是這麼過來的。

但無論再苦再難,他不願意離開這支部隊。也不願意離開西藏。他的生命是屬於這兒的,屬於這個高原的──如果說以前隻是在冥冥之中感覺到這一點,那麼,現在他則是清楚的確定了這一點。

三菱越野駛進了軍區大院。

路兩旁那一排排左旋柳的葉子已經落光了,露出了褐色的枝幹。沒有濃蔭遮蔽的路顯出幾分冷清。木凱讓小韓直接把車開到政治部幹部處去。他在心裏盤算著,他已經兩年沒休假了,眼下政委在位,兩個副團長也在位,即使不提父親的事,也該同意他休假吧?

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不提自己的父親,這是木凱為自己定下的原則。他不想別人因為父親照顧他什麼,或者顧忌他什麼。他要靠自己。他必須靠自己。雖然父親沒有說過這話,但他相信父親是希望他如此的。而且,他高傲的心性也令他會如此。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幹好,有能力成為一個出色的軍官。而不需要借助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