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因為在工廠工作,自然就和工人戀愛了。等父親回家探親時,木棉就把對象小金領回了家。父親很開心。小金穿著工作服,理一個平頭,不說話,隻是嘿嘿地傻笑。父親打量之後連聲說,好,一個樸實的青年。又對木棉說,你現在是真正與工人階級打成一片了。好。好。

這兩個好字,讓木棉高興了很久。木棉的高興,是因為父親喜歡。

但結婚後,種種問題都出來了。樸實的人不等於沒缺點呀。接下來有了孩子,木棉被家庭和孩子一拖累,漸漸地沒有了原來那股子勁頭,隻想湊合著過日子了。

沒想到湊合過的日子也被中斷了。

去年底木綜廠裁員,其中有一個硬杠杠,就是35歲以上的女工一律下崗。木棉37歲,自然在下崗之列。小金作為男職工,雖勉強留在了廠裏,也沒有好收入了。這一切,木棉在父親麵前提都沒提。她知道父親不會去幫她說話的。

但父親還是知道了。他是從母親口裏知道的。父親長歎不已。

木棉知道父親這麼長籲短歎不是因為她下崗,或者主要不是因為她下崗。父親是為了她們這個大廠。父親為這樣一個國營大廠生存不下去而感到痛心,為國家麵臨的困境感到痛心,為所有的下崗工人感到痛心。父親在為國家和工人階級痛心的時候把她給忘記了。

木棉隻好反過來勸他,說像我們這樣的廠縮小規模是應該的,國家要保護森林資源,不能大麵積砍伐樹木了。經營那麼大個木材加工廠幹什麼?

父親還是歎氣,他不明白現在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工人下崗?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過不下去日子?而與此同時,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腐化墮落?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揮金如土?父親一日日眉頭緊瑣。

但他仍沒有對當初叫木棉去木綜廠感到後悔,他從不說後悔的話。他隻是讓木棉的母親拿了1萬元錢給他們,以表達他的關心。在他看來,這點困難木棉自己能克服。

木棉卻對父親真的感到生氣了。在她看來,正是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上這條貧窮之路的。如果當初複員時父親不幹涉,她去了銀行儲蓄所工作的話,現在的日子就會是另一付景象,絕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如今她下崗了,想通過新的途徑改變一下窮困的境況,父親還是不支持。

她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古板的父親?

夜已經很深了。木棉眼睛瞪得大大的,盯著進進出出的人員。

今天的賓館似乎很安靜,也許是因為市場蕭條生意不好,客房率不高的緣故。木棉猶豫了一下,給家裏撥了一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二姐木蘭。木棉和二姐之間比較疏遠,年齡是一個因素,最主要的是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木棉從老家出來時,木蘭已經當兵了。加上木蘭的性格總是那麼內向冷淡,從不主動和家裏人說話,木棉從小就有些怕她。

木棉膽怯地叫了一聲二姐。木蘭冷淡地說,怎麼,你還沒睡?

木棉一聽,知道二姐誤會了自己,以為她跑回家睡覺去了。這種時候,她怎麼可能跑回家睡覺?實在是因為臨時不能請假,她才跑來值班的。

但她不想解釋,她隻是問:媽現在怎麼樣了?

木蘭說,剛剛睡下。

木棉想了想說,我明天不上班了,請假回家陪媽。

木蘭說,你自己看吧,不方便就不要勉強,反正家裏有我。

昨天下午木蘭打電話四處找她找不到,後來還是通過她丈夫小金才把她找到。小金打電話告訴她噩耗的時候,她正在張處長家做鍾點工。她一下子四肢發軟,差點兒倒在地上。張處長知道了情況,馬上用自己的車把她送到了醫院,但她還是幾個子女中到得最晚的。盡管大哥他們也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她仍為自己的晚到深深地自責。好在大家當時都悲痛萬分,沒人追問她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木棉完全能想象出此刻二姐的表情。二姐從來就是那個樣子,好像誰欠了她。其實在木棉看來,她已經夠好了,自己是個醫生,丈夫也是個醫生,說起來都是知識分子。比起自己這個家,她算是生活在上層了。而且父親待她也很不錯啊,本來她在西藏醫院裏的,父親竟然破例把她調了出來。可她總是一付不開心的樣子。雖然是姐妹,木棉卻永遠無法弄清楚木蘭心裏在想什麼。

木棉沒再說什麼,放了電話。

放下電話一抬頭,木棉看見一個男人走進了電梯。樣子很陌生,不像是賓館的客人。是來會客的嗎?但現在已經11點了。

木棉心裏存了一份警惕:要不要報告保安部門呢?

一個多月前,當木棉想開一個裝飾材料店的計劃遭到父親反對,她氣衝衝地離開父母家時,就在心裏下定了決心,以後無論遇到再大的困難,也決不再向父母開口了,一定要自己頂……

木棉看出,當她和小金提出想租廠裏的門麵需要資金時,父親的眼神裏有一種不滿和失望。他一定認為他們總是在依賴父母,自己不去努力。但事實上並不是如此啊,正因為她想今後不再依賴父母,才想開鋪麵搞經營的。可父親卻那麼不滿。是的,木棉知道自己在6個孩子裏是最沒出息的。木鑫雖然經常和父親爭吵,但他畢竟有自己的事業,畢竟會掙錢,人也聰明能幹。父親雖然對他不滿,卻從來沒有輕視他。自己就不同了,樣樣事情都不順,嫁了個丈夫也不能幹。從沒能給父親爭光。

可小金的依賴思想比她還重,總覺得他們家是高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也會有辦法的,老是慫恿她去找父母。小金還說,你爸給老家錢都那麼大方,動不動就上萬,給自己的孩子應該更大方才是,未必你就不是他親生的?

木棉惱火地說,正因為他給別人大方,所以才沒錢了嘛,你還以為他是百萬富翁啊!

她生父親的氣,生丈夫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發狠地對自己說,我就不信靠我自己養活不了這個家。我就不信靠我自己走不出一條道來。

可是真的做起來,就沒那麼簡單了。像她這樣的文化水平,這樣的年齡,又是女的,能有什麼好工作等著她呢?她四處谘詢,最後聽說像她這樣的情況,眼下惟有家庭鍾點工還比較有把握。但一聽說做鍾點工,丈夫又堅決不同意。

木棉生氣了,大聲說,你不就是怕沒麵子嗎?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如果你想要麵子,你就去掙,每個月交給我1千,我就在家當什麼高幹孩子。

丈夫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天早上,木棉終於下決心到街道辦事處的家庭服務中心去登記。

去的路上,她經曆了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心理重壓,短短的路程,她走了一個多小時。走走停停,有幾次都想倒回去。她就像是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低著頭,生怕遇見認識的人。後來她對自己說,如果路上遇見了家人或者熟人,那就倒回去。可那天偏偏什麼人也沒遇見,她再磨蹭,也終於蹭到了地點。

街道辦事處的同誌很熱心,登記的人很多,這讓她心裏好受了一些。她剛把自己的名字寫下,登記的那個女人就抬起頭來說,怎麼是你?木棉一看,原來是住在他們家樓下的一個女人,沒想到她在街道上工作。女人說,你怎麼會上這兒來?木棉尷尬地紅了臉,說,我也下崗了。女人很同情地點點頭。木棉連忙走出門去。她聽見那女人對旁邊的人說,她爸是個將軍呢。

木棉心裏酸酸的,但她沒有走。她鼓足勇氣站在那兒,想看看別人是怎麼和雇主談的。她想既然已經來了,既然別人也知道了,那就做到底吧。

不時地有雇主來找人。看得出現在鍾點工是一個比較受歡迎的行業。每來一個,等待的女人就一擁而上。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像她這樣,年齡大,文化不高,又急需一份工作。

負責登記的那個女人走出房間,見木棉老是站在角落裏,就走過來對她說,你這樣不行,你要主動一點兒。木棉點點頭,但還是站在那兒。她不知道該怎麼主動。對她來說,能走到這兒來,能站在這兒,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跨越了。

眼看要中午了,已經有好幾個女人跟著雇主走了,她心裏焦急起來。

這時又來了一個急匆匆的男人,看上去像個機關幹部。木棉感覺這人挺可信賴,就鼓足勇氣走了過去。可還沒來得及容她開口,旁邊的女人又一下子包圍上來,七嘴八舌的,把那個男人搞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木棉又被擠到了人群之外。一個胖女人還猴急地搡了她一把,差點兒沒把她背的包拽斷。負責登記的那個女人看見了,走過來大聲說,你們不要吵,一個個的介紹情況。來,你先說。她把木棉往前推了一下,推到那個幹部的麵前。顯然她是有心幫她。

那個男人就看著木棉,其他女人也看著她。

木棉緊張的手心出汗,不知該說什麼好。那個女幹部著急地說,你快說呀,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

木棉囁囁的,終於說:我當過兵。

木棉說出這句話時,眼淚就湧出了眼眶。

那個男人看了她一眼,把其他的人擋開,對她說,走吧,我請你。

後來木棉才知道,請她的這位機關幹部,也曾在部隊幹過20年,對部隊很有感情。現在是市委機關的一個處長,姓張。他一聽說木棉當過兵,一種親切感和信任感便油然而生。馬上就請了她。他問木棉怎麼會下崗的?木棉不願多說,更不願告訴他自己的父親曾是個將軍。她隻是籠統地說廠裏不景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