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木棉急匆匆地趕到賓館時,大堂的經理雷小姐正在等她。

雷小姐說,木棉姐你怎麼啦,今天來這麼晚?

木棉一看前台的鍾,北京時間已經是10點40了。她從沒遲到過,更不要說遲到這麼長時間了。她隻有連連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雷小姐察覺了,側頭看她一眼,說,你怎麼了?好像哭了?木棉搖搖頭,但眼淚已盈在了眼眶裏。

雷小姐關切地把她拉到一邊問,是不是又和老公吵架了?

木棉還是搖搖頭,搖出一串淚水。她現在隻能搖頭,如果開口,她肯定會控製不住地大放悲聲,並且一發不可收拾。那她以後就別想再要這份工作了。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過去不想,現在更不想了。從今以後,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為了讓父親高興,而是要讓自己快樂。她要為自己活了。她不得不為自己活了。

可是此刻,她的心卻被從未有過的痛苦煎熬著。

剛才離開家時,大哥和二姐都有些不高興。木鑫要走,大哥他們還想得通些,因為木鑫從來就是那副樣子,她要走就有些出乎他們意料了。是啊,這樣的時候還非要走,的確沒道理。她有些邁不開步子。

木鑫走後,她又陪著母親坐了一會兒,母親在那兒敘敘叨叨地說著往事,她不太能聽明白。她覺得母親很反常,當他們幾個孩子大放悲聲時,她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流,隻是不停地說。而且說得都是些讓他們感到吃驚的話。她想自己如果繼續留在家裏的話,也沒有太大的作用了,母親好像不在乎他們聽不聽,隻是自己說著。所以她坐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走了。賓館這邊的工作卻在等著她,一個蘿卜一個坑,沒人可替代。她不想打電話給賓館請假,狠狠心就趕過來了。可人過來了,心卻過不來。

雷小姐見問不出什麼,拍拍木棉的肩,說了聲想開點兒,就離開了。

木棉一個人坐在賓館門口,有些神思恍惚。

她的工作職責,就是坐在這個門口為賓館值夜班,也叫值更。累倒是不算累,但就是不能睡覺。以前木棉為了對付時時襲來的倦意,想出了許許多多的辦法,但今天,她不用喝茶不用洗冷水臉不用采取任何措施,也不會有一絲倦意了,因為她的心裏已被悲傷填得滿滿的,被內疚攪得生痛,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

父親,她的威嚴的老父親,她的一輩子聲音洪亮、昂頭走路、腰板硬朗的老父親,竟會這麼突然地離開他們。盡管他們父女有矛盾,直到前晚的家庭會議都還有衝突,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父親會那麼快離開他們。可能正因為毫無思想準備,她才會在父親麵前那麼隨意地表現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那些對父親不滿的話和傷父親心的話。如果知道父親會那麼快走掉,她怎麼也不會把現在的困境和不滿表露出來的。她不想讓父親再為她操心了,也不想讓父親再對她失望了。

惟一能夠讓木棉感到安慰的,就是父親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做什麼。他以為她真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當她說,她現在的工作比在崗時收入還要好時,父親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說,我早說過,就業的路很多,幹嗎非要經商?我就知道你能行。

父親這樣的微笑是多麼珍貴呀。

因為對她和父親來說,那都是永遠。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木棉就盼望得到父親這樣的微笑。可很難。

母親生她的時候,正在縣裏開會。那時母親還在西藏,但已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在尼木縣縣委工作了。她是提前出生的,發作時提前了20多天,弄得母親措手不及。不但把母親那個會攪了,把父親正在開的會也攪了。父親一聽到消息,就慌慌張張地往醫院趕。父親之所以慌張,是因為母親前幾次生孩子都很不順利,已讓父親感到了害怕。從來都很沉著的父親亂了方寸,對參加會的同誌們說,對不起,敵情來了,我得去醫院,我不能讓這一仗再打窩囊了。為這個父親常和木棉開玩笑說,你生下來就是個破壞分子,一下破壞了軍隊和地方兩個會議。

可那能怪她嗎?她在母親腹中的8個月從沒安安生生地呆過。母親總是跑來跑去,而且就是這跑來跑去的8個月,她也沒吸收到什麼營養。那是1959年,是全國發生嚴重自然災害的時候,不僅如此,更是西藏局勢非常緊張的時候。若幹年來敵對勢力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武裝騷亂,已從局部發展到了大規模的全區性武裝叛亂,父親見她平安生下來就迅速離開了,從此沒了蹤影,直到整個叛亂平息,她快2歲了,才再次見到父親。

因為局勢嚴峻,生活艱辛,獨自一人帶著3個孩子的母親,身體已極為虛弱。整個懷孕期間沒好好吃過一頓飯。母親說她能夠順利地生下來並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她雖然活下來了,卻瘦弱得像隻小老鼠,連哭聲都是細細的,聽不見,隻能靠看來判斷。但母親沒有奶水喂她,隻能發愁地看她發出細細的有氣無力的哭聲。後來母親所在縣委機關專門召開了一個支部會,經過認真研究形成了決議,發給產後的母親兩個雞蛋罐頭和一個水果罐頭,作為特殊照顧。

那大概是支部大會最特殊的一項決議了。

拿著那三個罐頭,母親依然犯愁。她不能保證自己吃了它們之後會有奶水,這種可能不大。而且母親的工作沒日沒夜,幾乎喪失了有奶水的資格。母親決定把罐頭裏的內容碾碎衝成汁喂她。靠著這三個罐頭,她勉強活了下來。但一直病病歪歪的,直到4歲離開西藏時,體重始終不到10斤。據母親說,她之所以下決心離開西藏,離開父親回到內地,和她身體不好有很大關係。

但木棉還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她身體不好,母親為什麼又把她丟回到父親老家去?母親解釋說,她上學時正趕上文革,八一校也被運動搞亂了。許多孩子逃課。當時他們家裏有四個孩子上學,母親一個人照顧不過來,隻好把她送回到山東農村。可是為什麼隻是送她,而不是別的孩子?對這一點,木棉心裏始終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舒服。

她在山東農村一呆就是7年。由父親的一個遠房叔叔和嬸嬸撫養,應該說叔叔嬸嬸都對她很不錯,尤其是嬸嬸,很疼愛她。生活也不是太苦,父親每月都寄30元生活費來,在那個時候算是一筆巨款了。當然,父親交待說那不是給她一個人用的,叔叔一家,包括村裏的人有了困難,都可以用。她勉強讀到初中畢業,成績很一般。不知是不是小時候營養不良使智力發育受到了影響?

後來她當了兵,自然是後門兵。那是1977年,一大批部隊子女由於找不到出路全當了兵,那一年的後門兵就格外多。她在這一大批後門兵裏,仍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不同的是,父親當時說了一句話,他說要當兵你就給我進西藏當,別找那種舒適的地方混幾年兵齡然後找工作。她就進了西藏。

她喜歡西藏,她想到了西藏就可以和父親在一起了。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後,木棉曬得又黑又瘦。她在分下連隊前,請了半天假去看父親。自從進藏後她還沒見過父親。當她費了好大的勁兒見到父親時,父親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皺著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第一句話是,你的頭發太長了吧?不合要求吧?去理個發。

木棉當時的頭發不過是超過耳朵而已。但她不敢吭聲,坐都沒坐,轉了身就去剪頭,等剪了頭再回到父親那兒,請假的時間已經到了。父親看她一眼說,好,短發好,精神。父親又說,任何時候都不要跟人提我,自己好好幹。木棉點點頭。父親似乎再沒話了,揮揮手說,早點兒回去吧。我不能派車送你。木棉就出門。走到門口,父親忽然叫住她,從口袋裏摸出自己的筆,插在她軍衣上的袋子裏。木棉的心裏一熱,差點兒流出眼淚了。說了聲謝謝爸爸。父親唔了一聲,再次揮揮手。

在木棉的記憶裏,父親惟一一次對她流露出溫情,是在她將要回老家之前。父親從外麵回來,見母親在為她收拾行禮,就一把抱起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父親抱著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拿起一把剪子給她剪起指甲來。那時沒有指甲刀,也沒有精巧的小剪子,父親用一把很大的剪刀剪著。木棉心裏有些緊張,可她一動不動,生怕稍稍的一動就改變了眼前的一切。父親的懷抱讓她覺得又陌生又溫暖,她的心裏充溢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她真希望自己的指頭多多的,指甲長長的,讓父親總也剪不完。但父親很快就剪完了,三下五除二,差不多和他的每一場戰役一樣。父親放下剪子,又放下她,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等若幹年後木棉從老家回到父母身邊時,父親看見她竟有些疑惑,說,是木棉嗎?

父親從此沒再對她有過任何溫存的表示,甚至沒碰過她。

木棉當兵3年後,有過一次考護校的機會,分數與錄取線隻差5分。木棉下了很大的決心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希望父親找有關部門替她說說情。但父親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把她給好說了一頓。

她隻好複員。

如果說父親不願為她上學的事動用自己的權力她還能夠理解──他從來就是堅持原則大公無私的──但後來父親對她複員後的工作安排進行幹預她就有些不滿了。那本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打任何招呼的,是人家民政局安排的。可生生被他攪了。

當時對她的安排有兩個去向,一個是木綜廠,另一個是銀行儲蓄所。她本來是想去銀行的。當然,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銀行收入高,她隻是覺得那個儲蓄所離家近,工作也相對輕鬆。但父親得知後卻非要她去木綜廠。父親說儲蓄所天天和錢打交道,容易犯錯誤,木綜場是國營大廠,那才是真正為建設祖國出力的地方,是工人階級呆的地方。他說他一直希望他們家裏有一個工人階級的代表。他還說木棉樸實,適合當工人。

木棉沒有反抗,除了父親的威嚴之外,還有個原因,就是她很想做一件讓父親高興的事,讀書不行,複員也對不起父親,當工人總不至於那麼難。既然父親那麼希望這個家裏出現一個工人階級,她為什麼不去做這一個呢?那是80年代中期,工人階級還沒那麼受冷落。木綜廠有5千多工人,真是個大廠。父親高興地說,這下好了,我們家終於有一個地道的工人了。木棉看父親高興,自己也高興。同時她暗暗下了決心,要好好的幹,幹出點兒名堂來,讓父親為她自豪。她開始一邊工作一邊讀夜校,兩年後拿到了中專文憑,又當上了車間的檢驗員。但父親再也沒說過什麼,似乎這一切都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