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我們明白這一點,我們沒有怨言。

為了減輕運輸負擔,我們每個人自己背著一周的口糧。即2斤8兩代食粉,14根蛋黃蠟。吃飯時,每人拿出自己的定量來,煮到一個鍋裏再吃。蘇隊長一再告誡我們,口糧雖然由自己背著,但決不能擅自拿出來吃。擅自吃了就是犯紀律。

我那時18、9歲,用老百姓的話說,正是吃長飯的時候。加上每天爬山越嶺,體力消耗很大,每天4兩代食粉加2根蛋黃蠟,合起來隻有六、七兩,一頓隻能吃個半飽。所以我總是處在饑餓狀態。每當我餓得肚子裏空空蕩蕩時,腦子裏就會隻有一個念頭,吃點兒什麼吧吃點兒什麼吧。

終於有一天,因為吃,我闖了禍。

早上出發時,蘇隊長告訴我們,今天的路程比前些日子更難,因為我們將要翻越一座很大的山,這座山不僅大,且有些可怕。當地老百姓稱之為死人山。幫我們趕犛牛的兩位牧民比比劃劃地告訴我們,這座山必須在中午以前翻越,並且絕不能在山頂休息,否則一過12點,山上就會刮黑風,就要死人。

起初我們不相信,哪有這麼玄乎的事?但是想起那次翻越二郎山時,一唱歌就下雨的事,又覺得不能完全不信。後來辛醫生說,這座山真的不能輕視。它的確非同一般,先遣部隊一位戰士爬上山後坐下來喝水,頭一歪,人就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

我們不由的咋舌。至今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也許西藏的山,就是這樣神秘莫測,讓你無法明了它。

那天不知為什麼,早上的代食粉糊糊煮得很清,喝下去沒多久我就餓了。走到半山腰時,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肚子裏先是咕嚕咕嚕地叫,後來連叫聲也沒有了,嘴裏不斷地冒出清口水,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餓肚子的滋味真是無法形容,太難受了。

我想這可怎麼辦那?山才爬了一半。我簡直沒有信心爬到山頂了。那個時候我才深刻地體會到了紅軍為什麼會嚼草根吃樹皮,甚至煮皮帶。饑餓,它真像魔鬼。我的腦子裏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讓我吃點兒什麼吧,吃點兒什麼吧……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背在身上的蛋黃蠟。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緊緊地纏住我,再也揮不去了。強烈的饑餓感使我產生了不顧一切的念頭。我想管它呢,吃一根再說。挨批就挨批吧,隻要能把這座山爬過去,隻要不半路倒下,把我批死我也認了。

我悄悄地拿出一根蛋黃蠟,我相信那樣冰冷堅硬的東西,不餓到極點是沒人會吃的。我的嘴裏好像伸出一隻大手,一把就將那根蛋黃蠟抓進了胃裏,緊著著又迫不及待地抓進去了第二根。後來想想,我大概連嚼都沒有嚼就吞了下去。

吞下兩根蛋黃蠟後,我的身上果然有了幾分力氣,借著這股勁兒,我終於爬上了山頂。

還來不及高興,就出問題了。

我的胃很快痛起來,而且是劇烈疼痛。現在想來,一定是在空腹狀態下吃了那麼兩根硬邦邦的東西,把胃弄傷了,估計還出了血。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什麼是胃痛,那一刻卻讓我痛得站不起身子來。我蜷縮著,在寒冷的天氣裏冒著虛汗。臉色蒼白無比。

蘇隊長嚇壞了,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偏偏那天辛醫生陪著兩個病號走在隊伍的最後麵。我們不敢在山頂停留,害怕山頂起風,下不了山。蘇隊長隻好將隊裏那匹馬牽過來,把我弄上馬去。我趴在馬上,痛得進入了半昏迷狀態,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下山的。我就像那些馱子一樣,被毫無知覺地馱下了山。

我們終於趕在起風之前下山了。大家鬆了口氣,停下來歇息。

辛醫生急匆匆地從隊伍後麵趕上來,看我靠在路邊臉色蒼白,很是緊張,以為是我的心髒病犯了。後來得知我是胃痛才放鬆一些。他一邊給我拿止痛藥一邊問我怎麼回事,以前有沒有痛過。我羞於回答他。我想我這樣哪還像個勇敢的女兵?

吃了藥,疼痛終於過去了。晚上到了宿營地,麵對蘇隊長關切詢問的目光,我終於無法再隱瞞了,說出了自己偷吃蛋黃蠟的事。

蘇隊長又驚又氣,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想她之所以那麼生氣,除了我違反紀律外,還因為我把自己搞病了。她看我痛成那樣真是心疼。一定是這樣的。我願意這樣認為。

我非常後悔,真的。我一再對蘇隊長說,今後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就是餓死也不再違反紀律了。

蘇隊長盡管很難過很心痛,可還是板著臉要我在全隊作檢查。我難過得掉下了眼淚。

這時候,我們隊的管理員說話了,他說蘇隊長,就別讓小白做檢查了,這孩子餓成那樣都是我不好,我沒能讓同誌們吃飽,要做檢查我來做。

蘇隊長說不,這不是你的責任,如果要負責任那也該我負。

我聽見他們這樣說心裏更難過了,我說是我不好,我願意做檢查。

在隊裏召開的民主生活會上,我作了檢查。之後蘇隊長讓大家發言,大家誰也沒有說話,都默默地看著我。連小趙的目光中都含著同情,辛醫生也把臉扭向一邊,不看我。這比批評我更讓我難過。我低著頭。我想就在幾天前,辛醫生還說我是個最勇敢的女兵,可我卻做出了這樣丟人的事。

我在心裏默默發誓,以後就是餓死,也絕不再做這樣的事了。

蘇隊長終於輕輕地說,散會吧。

我把這件事說出來,告訴你們,是因為盡管過去了近半個世紀,它仍在心裏硌著我。我想再對蘇隊長說一遍,我錯了。同時我還要告訴她,我做到了,我真的再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

在我年輕的記憶裏,許多許多的事情都比性命更為重要。

在我老年的回憶中依然如此。

我們一天天地往前走,隻計算著我們的雙腳已邁過了多少條河,已越過了多少座山,其他一概不知,今夕何夕?沒人去想。

也不知哪個有心人,竟然記起了中秋節。

這天我們剛到宿營地上麵就來了通知,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叫我們去領月餅。這可把我們高興壞了。別說是月餅,隻要在定量之外還有別的食品,我們都會感到高興的。我們一個個眉開眼笑,好像喜從天降。

小趙忙不迭地塞給蘇隊長一個大麻袋,催她趕快去。管理員在一旁說,我看還是我去吧,那麼多月餅,別把蘇隊長累著了。通訊員一聽連忙說,你行嗎?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管理員笑眯眯地說,真要背不動,我就先把月餅吃了再回來。

大家全都樂了,而且一個個笑得臉紅。隻有辛醫生沉得住氣,埋頭在那兒看書。

但隻是一會兒會兒,管理員就回來了,手上的麻袋竟是空的。

我們失望極了,以為又是誰在拿我們開心,故意造謠。但看看管理員,仍是笑眯眯的,不像是沒領到月餅的樣子。我們懷著一線希望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招呼我們說,看我幹什麼,快過來分月餅吧。

我們呼拉一下圍了過去,同時悄悄地咽著嘴裏生出的吐沫。隻見管理員從身上背著的挎包裏拿出10個月餅來。他說,領導說了,月餅雖少,但要保證每個同誌都能吃上。我算了一下,我們隊39個人,正好每4個人分一個。

小趙腦子一轉,說,那還多出一份呢。

蘇隊長笑說,多出的那一份就給你。怎麼樣,大家沒意見吧?

沒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喊。隻要有月餅吃,多少都行……

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圓,好像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今天是中秋節。

我們圍坐在帳篷外的草地上,一會兒望望月亮,一會兒望望月餅。那月餅和如今的月餅比起來,實在不能叫月餅。它們不過是些圓形的黑麵餅而已,裏麵包了些紅糖。要是放在現在,誰也不會碰它的。

當然,我們那時也不碰它,我們不碰是因為舍不得。被切成四分之一大的月餅堆放在一個盤子裏,擱在我們中間,我們誰也不忍心先去拿它,像看著供果那樣看著它。

終於,蘇隊長站起來,端起盤子將月餅一塊塊地分到我們的手上。

我們拿著月餅,拿得很輕,好像拿重了它就會變的不好吃。蘇隊長隻好發話了。她說明天還要行軍,大家必須馬上把月餅吃了去睡覺。現在我命令拿好月餅,聽我的口令:預備……吃!

“吃”字一出,我們真的就齊刷刷地咬了下去,這一口咬下去,就再也克製不住了,那甜甜的味道和那等待已久的胃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所有的人都三下五除二,都將月餅塞進了嘴裏。

我因為上次吃蛋黃蠟傷了胃,不敢吃得太快,就去看她們。一看就忍不住大笑起來,瞧那一個個狼吞虎咽的樣子,一付饞饞急了的模樣。大家看我樂,彼此一看也都樂了,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小趙笑得都噎住了,使勁兒咳嗽,又怕把嘴裏的餅渣子咳出去了,拿手堵著嘴,臉漲得通紅,蘇隊長一邊笑一邊替她拍著背。

大概不到一分鍾吧,所有人手的月餅都進了肚子。小趙還孩子氣地添了添嘴。可以肯定地說,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月餅了。

但我還是注意到了,有一個人沒有吃。那就是辛醫生。他說他不喜歡吃甜食。第二天沒人的時候,辛醫生把那小塊月餅遞給了我。他說我發現你特別容易餓,可能是新陳代謝比一般人快的原因,你把這個留在身邊,免得再傷胃。

我想推辭,可他不由分說,塞進我的口袋就走開了。

那天夜裏,我躺在帳篷裏怎麼也睡不著。

我記得那天的月亮特別大,毫無遮攔地懸掛在空中。如水的月光從帳篷的縫隙流瀉而入,我忽然想起了母親。她收到我的信了嗎?她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今天晚上她在做什麼?她看到月亮了嗎?我知道重慶是很少看到月亮的,月亮和太陽一樣,總是被厚厚的雲層遮擋著。我多希望母親能一切平安,等著我回去呀。

在離開母親一年多後,我第一次想她了。

我坐起來,看見劉毓蓉還坐在地鋪上,打著電筒在那兒寫信。她總是這樣,一有空就寫信,寫給她的未婚夫。但走在那樣的路上,信是不可能寄出去的。我曾好奇地問過她,寫了也寄不出去,你幹嗎老寫呢?她笑笑說,你不懂。

我又忍不住問她了,我說劉毓蓉,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寫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呢?她沒有抬頭,隻是輕聲地說:早晚會寄出去的。

看她那個專注的樣子,我有些羨慕。除了母親,我沒人可寫信。但我不想給母親寫,反正寄不出去。我已經想好了,到了拉薩給她寫,這樣也免得她擔心。

我披上衣服,出了帳篷。我想看看月亮。

不遠處有個人影,我一下就認出是蘇隊長。她獨自坐在土坡上。回頭看見我,她就拍了拍身邊,我就走過去靠著她坐下。

我們倆就那麼靜靜地坐在月光下麵。忽然,我發現蘇隊長的眼裏有淚光。在月色下那淚光使她的眼神有些迷漓。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說:蘇隊長,你是不是想虎子了?

掰著指頭一算,我們離開虎子已經十幾天了。

蘇隊長點點頭,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說,我也想他。停了一下我又說,我還想我媽。

這話一說出口,眼淚就從我的眼裏滑了出來,讓我毫無防備。蘇隊長抬起手來攬住我的肩膀,輕聲說,你要堅強些。我點點頭,看著她。我想這句話不止是對我說的,還有她自己。因為在說出這句話後,她眼裏的淚光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了虎子的父親。我說,王政委他們這會兒在哪兒呢?蘇隊長搖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經接近昌都了吧?他們要準備昌都戰役。

一說到王政委,她的目光變得特別柔和了。我突兀地問,你愛他嗎?你愛王政委嗎?

她有些詫異地看我一眼,輕輕地說,能嫁給他,是我的福分。

有位作家這樣說到西藏,他說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大高原。它的形成過程充滿了大悲苦,大磨難,所以它才有一副世界上最偉岸的骨骼。

我非常能明白他的話。

但我還想說,西藏它不僅僅是由大悲苦和大磨難形成的,它還充滿了神聖、信仰和神秘當你把頭仰到不能再仰的時候,看到那綿延不絕與天相接的雪山時,你會覺得那分明是一顆顆永不言說的靈魂,你會企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座。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為其中的一座?我是說在我死後我的靈魂能否飛升到那裏?

不管怎樣,我敬佩那些經曆過大悲苦和大磨難的人,敬佩那些為了信仰在悲苦和磨難中祭獻出自己的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尼瑪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為了信仰而曆盡苦難。

盡管我們是為了不同的信仰。

我和尼瑪,我們之間發生了一段很長的故事。但故事開始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時我們彼此是路人。真正的路人。

我第一次遇見她們,或者說看見她們,是在折多山下。

我們的卡車在顛簸不平的土路上行駛,一路卷起高揚的塵土,我忽然發現前麵揚起的塵土中有起伏的身影。讓我發現身影的是一個醒目的小紅點。它在滾滾塵土中依然耀眼。接著我看見一個蓬亂的頭從塵土中露了出來,我是從那個小紅點判斷出她是個女孩子的,因為那紅點是她發髻上的一朵小紅花。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又匍匐下去了。我們的車從她們身邊駛過,我又回過頭去看她們,大約有6個人,好像都是女人。她們認真地叩拜著,對身邊隆隆駛過的卡車絲毫不在意,好像被塵土淹沒的是我們,而不是她們。

我知道她們是在叩長頭,準確地說,叩等身禮。這是藏傳佛教中佛教徒對佛的最虔誠的祈禱方式。我在書上看到過。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真實的景象。她們果然像書上描述的那樣,雙手合掌高舉,先觸額部、口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後雙膝跪地,全身俯伏,兩手前伸,額觸地麵……簡單地說,就是五體投地。在這裏,合掌代表領受了佛主的旨意和教誨;觸額、觸口、觸心,代表心、口、意都與佛相融會,與佛合為一體了。她們要用身體一點點地丈量每一寸朝聖的路,以表達虔誠。

她們要這樣一直叩到拉薩去嗎?吳菲在一旁問我。

我點點頭。照書上說是這樣的。可我覺得這太難以想象了。前麵有那麼多雪山,還有那麼多的冰河,她們怎麼過?她們吃什麼?住哪兒?會不會凍死?

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小小的趙月寧滿臉不解地問我。

我說,書上說,她們認為這樣就可以獲得來世的幸福。

我雖然在回答她,但也和她一樣,眼裏心裏全都是不解。甚至對她們充滿了同情。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從年輕時就是,直到現在。所以我總覺得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神身上的人,是愚昧的。我想她們一定是非常無奈才這樣做。但不知為何,當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的行為時,卻感到敬佩。也許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尊重有信仰的人。

我們的汽車繼續向前,將她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漸漸看不見了。但她們那起伏的身影,尤其是走在最後麵那個女孩子發髻上的紅花,卻總是在我眼前晃動。

我沒想到我還會遇到尼瑪她們。

當然,我那時不知道她叫尼瑪,我在心裏把她叫做小紅點兒姑娘。我之所以一眼認出了她們一行,就是因為認出了尼瑪。準確地說,是認出了她發髻上那朵紅花。不同的是,紅花已經完全風幹了,隻剩下一個暗紅的小點兒,在黑發中隱約閃現。

我想當我們在甘孜停留時,她們一定不停地在趕路,所以才會再次與我們相遇。但我知道我們又會很快把她們拋在身後的。

因為我們在行走,她們在匍匐。我們用腳行走,她們用身體行走。

我從她們身邊默默走過。因為離得近,我看清了,她們的確都是女人。而且年齡都不算大。我還注意到一點,她們少了一個人。上次在折多山遇見時,她們有6個,這一回卻隻有5個了。我在心裏猜想,那一個怎麼了?是堅持不住回家了嗎?還是生病了?或者……死了?因為我從書上知道,許許多多的人,就是死在了朝聖的路上。

我看著她們那襤褸的衣衫,看著她們滿是塵土的臉,看著她們起伏的身影,心隨著她們身體的起伏而起伏,充滿了同情。

我想同是年輕的女性,我們是多麼的不同,除了同情,還有一種敬意。

但她們不看我們。和第一次遭遇時一樣,一眼也不看,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她們專心地叩拜著,目中無人,隻有心中的神。

那個發髻上有花的小姑娘仍是掉在最後麵。我真替她擔心。她能行嗎?從這裏到拉薩還有幾千裏,她能堅持到目的地嗎?

一條冰河橫過路麵。

準確地說,它是從山上衝下來的雨水形成的水溝。由於年深日久,水溝已變得又寬又深,完全像條河一樣。沒有橋,也不可能繞過去。河水在陽光照耀下閃著碎銀子一樣的光,在寂靜中發出輕柔的流淌聲。

走在前麵的辛醫生讓隊伍停下。他走來跟蘇隊長悄聲說,水太冰了,刺骨。

我知道,那都是雪水。

蘇隊長想了一下說,這樣,凡是有特殊情況的女同誌,騎馬過去。辛醫生說,可是隊裏隻有一匹馬,來回走太耽誤時間了。這樣,馬跑兩趟,我們男同誌再背兩趟。

蘇隊長隻好同意了。她大聲宣布說,有特殊情況的同誌,請出列!

小通訊員一邊牽馬一邊莫名其妙的小聲說,什麼是特殊情況呀?

我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特殊情況。其實我那天就是有情況。可是我怎麼好意思呢?但我的心裏已經感到了溫暖,有一種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有一種被關愛被心疼的感覺。

有人關心你,有人看著你,他們把你的生命輕輕地放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之上。我想我能夠在那樣苦的環境裏一直快樂著,就是因為常常有這樣的感覺。

沒有人出列。

最後蘇隊長隻好點名了。她太了解我們了。

我們5個人被單列出來。我和劉毓蓉都在其中。劉毓蓉個子比較大,先騎馬過去了。辛醫生和管理員各背起一個,前後踏進了水中。

我留在了最後。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讓他們背我過河,無論是辛醫生管理員還是通訊員。趁蘇隊長不注意,我“混”進了隊伍,卷起褲腿跟大家一起趟進了河水。當時是中午,太陽非常耀眼刺目,可沒想到河水卻是如此冰涼。剛開始還行,走了兩步之後,腳上立即有一種鑽心的疼痛,好像有許多鋼針在紮。一直往骨頭縫裏紮,沒過多久,半個身子就麻木了,好像象它已經不再屬於我。

我強忍著一步步地往前挪去。走到河中間時,水已沒過了膝蓋,棉褲都濕了,河麵上浮起了一絲絲的血水,我想走快一些,但走不快。好不容易靠到河邊,有人伸手一把將我拽了上去,我一抬頭一上看,是辛醫生。他皺著眉頭說,你怎麼總是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

我笑笑,但馬上噝啦噝啦地吸起氣來,一陣鑽心的刺痛讓我咧開了嘴。我一屁股坐下去,發現腳上劃開了無數道血口,傷口翻開,一些小石子凍進了肉裏。我咬著牙,把它們一點點地摳出來。辛醫生在一旁大聲囑咐我們,趕緊用幹毛巾擦腳板心,擦到發熱為止。我疼得鑽心,不敢使勁兒擦,隻是擦掉了血絲。

後來我們漸漸習慣了。最多的時候,我們一天趟過十幾條冰河。我們把鞋脫下來掖在腰上,然後用破布條裹上腳,我們踏進冰河的時候就像踏進家鄉的小溪那麼自如。

當我穿好鞋站起來時,忽然呆怔住了。

我又看見了她們。

河對岸,那支小小的隊伍也蠕動著靠近了。就是那5個叩拜的年輕女人。她們好像沒看見麵前有河似的,仍是起伏著往前移動。

我焦急地想,她們可怎麼過河呀。

第一個女人接近了河水,準確的說她匍匐下去伸向前方的雙手已經觸到了水。但她像沒有知覺一樣,站起來,跨向前,天哪,她朝冰河匍匐下去了,她的胸脯撲進了浮冰,她的身子浸入冰水中,然後,她的頭也沒入水中。很快,她水淋淋地從冰河中站起,雙手合掌,再次匍匐下去。在她之後,第二個也跟了上來,第三個……最後是那個小姑娘……她太小了,她在冰河中匍匐下去的時候,整個兒被淹沒掉了,為了不被水嗆著,她拚命地昂起頭來,仰向天空。她的濕漉漉的頭發上掛滿了冰花,它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感到渾身打顫,我好像聽見冰塊開裂的聲音。我看見那朵風幹的紅花被河水滋潤後又重新變得鮮豔,在陽光下如同她那被冰水洗過的紅唇。

一隻巨大的老鷹在她們的頭頂盤旋,舒緩地從容地扇動著黑色的翅膀。片刻之後,它衝上高空飛走了。沒有鷹的天空頓時顯得空蕩而又寂寞。我忽然想,其實她們也和鷹一樣在飛翔呢。她們在她們信仰的天空中飛翔,她們在她們心靈的天空中飛翔。

她們繼續在冰河中匍匐向前。陽光下,閃著碎銀子一樣光芒的冰河仿佛被她們滾燙的身體熔化了,蒸騰起一片雲霧,她們在雲霧中輕盈地飛翔。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聽她們輕盈地飛翔著,聽那翅膀滑動空氣所發出的振鳴。

我回頭,發現大家和我一樣在看她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自己的心情,有驚訝,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解。

蘇隊長揮揮手說,咱們走吧。

我最後看了她們一眼,跟著隊伍走了。這時候我真希望有神存在,能夠保佑她們,最終到達她們心中的聖地。

我們往前走。一天天地走。

誰也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就是那個不忍心批評我偷吃蛋黃蠟的老同誌。

因為在那個路上,我們隻是往前走,我們隻關心馱運的物資是否一件不少,我們隻關心犛牛有沒有受傷,我們隻關心今天又往前走了多少路,我們隻關心能不能把物資早一天送到作戰部隊的手中……總之,我們沒人去關注自己的身體,身體不過是我們往前走的載體,我們把自己當做了犛牛,甚至我們關心犛牛的程度都超過了關心自己的身體。

就是在這樣,我們誰也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我們隻知道管理員常咳嗽。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太愛抽煙造成的。後來他斷了煙,常常揀樹葉來抽,我還幫他揀過。再後來樹葉也很難揀到了,他就不抽了,可不抽了他還是咳嗽。我想大概是沒煙抽嗓子不習慣吧。

我們都很喜歡他。他總是笑眯眯的,好像沒一點兒脾氣。行軍的經驗也特別豐富。最初的幾天我們的腳還不習慣天天與山巒摩擦,常常打血泡,到了宿營地,他就像能看見我們穿在鞋裏的腳似的,指著我們中的一個人說,把你的鞋脫下來吧,我給你把水泡挑了。他一指就指準了,那個人肯定有血泡。然後他就地取材,用馬尾為我們作穿刺。

後來,我們的腳不再打血泡了,那些癟了的血泡變成了老繭。但我們仍喜歡和他在一起,我們一有事就喊他,管理員,怎麼辦呢?我們總是問他怎麼辦,好像他是萬能的。

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等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

那是在翻越一座大山的時候。時至今日,我已記不得那座山的名字了。隻記得它是那麼大,那麼冷。我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翻越,但剛剛爬上山頂天就擦黑了。領導催促著我們趕快下山,在山頂宿營是非常寒冷的,也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就嘩啦嘩啦往山下趕。可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還要長,加上犛牛並不體會我們的心情,仍是慢吞吞地走,眼看天黑盡了,我們的隊伍仍在山脊上蠕動。

天黑行軍也是非常危險的,我們隻好在山坡上安營紮寨。

那天的天氣糟透了,氣溫恐怕在零下好幾度,我們幾個負責搭帳篷的手凍得發僵,怎麼也拉不緊帳篷的繩子。我們又叫管理員,管理員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眯眯地說,瞧瞧你們的笨樣兒,看我的。他隻是默默地過來幫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幾個帳篷支起來。

剛剛搭好帳篷,天就變了,冰雹突然而至,還伴著呼嘯的狂風。幾頂帳篷立即被吹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般。如果不是繩子拉得結實,恐怕早已吹走了。冰雹打在帳篷和鐵鍋上,發出霹靂啪啦的響聲,震動著我們凍僵的耳朵,天地之間仿佛正演奏著一曲大型的交響樂。我們隻好坐在那兒聆聽。除了聆聽,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等“交響樂”演出完畢,我們低頭一看,灶火熄了,炊煙斷了。鍋裏還沒煮熟的飯已被冰雹打成了糊糊。疲勞使我們無心再重做,胡亂塞了幾口冰涼的糊糊就躺下睡了。

也許是因為肚裏沒有東西,也許是因為冷,我睡不著。

我坐起來,拿出辛醫生上次省給我的那半個月餅。這麼多天了,我一直沒舍得吃。有一回我看見辛醫生把自己碗裏的糊糊倒給趙月寧,就想把月餅拿出來給他,可月餅已經硬得像塊石頭了,根本沒法吃。我一直想著,要在最需要的時候拿出它來。被窩冰涼冰涼的。說被窩,其實就是張被單。從甘孜出發時,為了輕裝我們沒有帶上皮大衣,而我的棉衣在那次遇險時又掉進了河裏,一時補發不了。我把薄薄的被子裹在身上,依然凍得哆嗦。我忽然想起了母親給我的旗袍,無論怎麼輕裝,我都沒舍得扔掉它,我就翻出來披在身上。但不頂用,風灌進帳篷裏,像刀子割在臉上,手腳凍得發疼。

我怕自己會凍僵,就爬起來走出帳篷想活動活動。一出帳篷,我發現管理員竟坐在那兒燒火。原來他見我們都疲勞得不行凍得不行,就自己一個人重新生了火,熬那鍋代食粉糊糊。他說大家肚裏沒東西,肯定睡不著。我一看,鍋裏清湯寡水的,連忙把那塊像石頭一樣的月餅放了進去,我想它終於派上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