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對我來說,很多事情都是在過去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身臨其境時,常常渾然不覺?
比如我和辛醫生,我們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離,卻毫無感覺。直到第三次分離之後又重逢時,我才隱隱地明白了些什麼。我想這個人和我,一定有一種特別的關係吧。為什麼他總是讓我感到親切,感到溫暖,感到快樂?為什麼我一看到他,總是禁不住獨自微笑?
在漫長的進軍路上,他像一縷陽光,靜悄悄地暖在我的心裏。無人知曉。
我們的初次見麵幾乎是一晃而過,沒留下任何痕跡。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像秋雨遇見了落葉。
我是在部隊將要離開甘孜時,與他相遇的。
為了能夠順利地進軍西藏,離開甘孜時,上級要求我們所有進藏人員進行體檢,凡是心髒有問題者必須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那天下午,我和吳菲劉毓蓉她們一起來到河灘邊上的師衛生隊,等待體檢。等待時,我的心裏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髒有問題,通不過。因為心虛,我就一個勁兒朝後靠,讓吳菲和劉毓蓉先檢查。
我站在後頭往前看,看見一個醫生埋著頭,在仔細地聽著麵前那個人的心髒。一頭濃密的黑發在陽光下發著亮光。他抬起頭來笑笑,向麵前的人說著什麼。我看見了一張與濃密的黑發十分相稱的英俊的臉,最多20歲。不像個大夫,倒像個學生。他的笑容燦爛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陽,沒有一絲雲彩的遮擋。我當即對他有了幾分好感。我想,這個醫生一定很好說話。萬一有什麼問題,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會幫我的。
輪到我了。我發現已經檢查完了的吳菲在一旁朝我笑,還眨眼。我想怎麼啦?我有什麼不對勁兒嗎?吳菲什麼話也不說,指指醫生,拉上劉毓蓉就跑了。
我轉頭去看醫生,醫生朝我笑笑,就像對一個認識的朋友那樣,很親切,很隨意。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記憶,我覺得我在哪裏見過他。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總是記不住別人的模樣,從年輕時就這樣。我在腦子裏回憶著,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種近乎討好的笑。我說,醫生,我的心髒肯定沒問題。他說我還沒檢查呢,你怎麼知道?我說我自己的心髒我還能不知道嗎?
他笑笑說,怎麼,又想搗鬼嗎?
他一說這話我馬上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我們在重慶體檢時,發現我稱體重弄虛作假的醫生。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怪不得吳菲朝我眨眼。我臉一下紅了,心虛地抵賴說,誰搗鬼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朝我擺擺手,叫我不要說話了。
他認真地聽我的心跳。
還沒有人那麼認真地聽過我的心跳。
他聽了很長時間,我幾乎要坐不住了,他才從耳朵上取下聽診器。他抬起頭對我說:你的心髒並不像你想得那麼好。
我一下急了,我說怎麼了,你聽到什麼了嗎?
他說,心髒有些雜音,還有……
我急急地說,不可能有問題的。我從來沒感覺。你千萬別說我不行,我不想留下來。我要跟著隊伍往前走。
我說這話時已帶上了哭腔,那時候我還是很容易哭的。我說醫生求求你了,不管我的心髒怎麼了,千萬別讓我留下來。我都走到這兒了,絕不能半途而廢。我一定要走到西藏去。你快說沒有問題呀?
他看著我,那樣看著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麼也沒說,開始給我量血壓。我定定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裏想著怎麼說服他。量完血壓他露出一點笑容,說還好你的血壓沒問題。我連忙說,那我不用留下來了吧?我可以繼續走了吧?
我才不管什麼血壓心髒,它們與我無關。我隻關心我能不能留在進軍的隊伍裏。
他終於說,好吧,但你還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連忙說,我會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麼。我隻想趕快通過體檢。我說謝謝你了,醫生。
他說,你叫什麼?我以後好照顧你。
我爽快地丟下我的名字,飛快地跑走了。
這就是我們相遇的情形。
我說過,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見了落葉。
很快我又見到了他。
大概上級對我們這群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發前,特意增派了3個男同誌前來協助蘇隊長的工作。
那天晚上蘇隊長把我們集中起來,高興地說,同誌們,上級對我們女同誌非常關心,特意派了3名男同誌到我們隊參加工作。現在我們來認識一下。
我一抬頭,驚喜地發現走進來的3個男同誌中,有一個是他。
我們像已經認識的朋友那樣,互相點頭致意。我發現他是個十分內向的人,或者說十分靦腆的人,看見我們齊唰唰投向他的目光,他竟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不像另外一個年紀大些的和一個歲數小的,始終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蘇隊長介紹後我才知道,他姓辛,被上級派來擔任我們隊的副隊長兼隨隊醫生。另外那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同誌擔任管理員,年紀小的任通訊員。
我很高興。除了高興,好像覺得心裏更踏實了。真怪。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女人對男人的依賴感所致,還是我對他的特殊信任所致?當然,我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和他過於接近,一定要注意影響。那時候注意影響是蘇隊長常說的一句話。就在他們來之前蘇隊長還特別強調說,3位男同誌來隊之後,大家一定要注意影響。我明白蘇隊長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以至在後來的進軍路上,我們甚至把不和男同誌接觸當成是嚴格要求自己、作風正派的一種表現。
蘇隊長把他們3位作了介紹了之後,我們一起呱嘰呱嘰的鼓掌,表示歡迎。然後他就代表三位男同誌講話。
他坐在那兒,起初很拘謹,但講了兩句之後,情緒漸漸生動起來,眼睛亮亮的,臉頰泛紅。他給我們講的既不是軍長政委講的那些道理,也不是蘇隊長講的那些注意事項。他給我們講的是曆史,講的是自17世紀以來,西藏那塊神秘的土地是怎樣吸引著無數西方人。最早的一次是1627年,一個耶穌會的傳教士團到了日喀則。以後就不斷地有西方人進入這塊神秘的土地。來自葡萄牙、意大利的傳教士,來自荷蘭的旅行家,來自俄國、英國的外交官,還有來自許多西方國家的探險家、地質學家、植物學家、醫生等等,他們千方百計,也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地渴望進入西藏,渴望揭開亞洲大陸上這個神秘高地的麵紗。許多人一去無回,許多人暴死途中,但仍不能阻擋這些人的步伐。到19世紀末,非洲大陸上隻有很少幾處鮮為人知的地方了,那麼這個世界除了南極洲,隻有西藏是最神秘的地方了。人類的探險本能求知本能,使得他們更加強烈地向往西藏。當然,更有那些具有侵略野心的帝國主義分子,一直對西藏垂涎三尺。本世紀初,英、俄兩大帝國都在窺伺西藏,為向西藏滲透和擴張勢力的明爭暗鬥。1903年,英帝國主義終於派出遠征軍侵入西藏。當然,他們遭到了西藏人民的英勇抗擊,以至爆發了著名的江孜保衛戰。
我們聽得簡直是入了迷。我們沒想到這塊土地有著如此巨大的魅力。尤其是辛醫生說,在那些千裏迢迢走進西藏的傳教士中還有女人,我更是感到了驚訝和欽佩。我想她們能行,我們更能行。
最後辛醫生情緒激動地說,那些外國人為了揭開西藏的麵紗、為了侵吞占有這塊土地都敢於鋌而走險,我們革命戰士為了解放自己的國土而進軍西藏,還有什麼可怕的?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呢?讓我們從現在起,就同甘共苦,堅韌不拔,邁開雙腳丈量高原,我們一定要把我們的五星紅旗,插上世界的最高峰喜馬拉雅山!
他的講話贏得了我們熱烈的掌聲,也贏得了我心裏深深的敬意。我想,這個年輕人他懂得可真多,他可真了不起。
會開完了,盡管蘇隊長一再催促我們早點兒睡,可我們哪裏睡得著呢?
明天就要出發了啊!
我們終於出發了,從甘孜向昌都進發。
甘孜到昌都,有1500裏路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空手空腳,1500裏路程也許不算太難。但我們是在高原,我們還趕著犛牛,我們還要背著自己的口糧、帳篷以及高原禦寒的皮衣等,每個人差不多負重40斤。
出發前我們就被告知,接下來的道路非常艱辛,比之川西到甘孜不知難了多少倍。不僅所有的山山水水都要靠我們的雙腳去邁過,而且沒有現成的路可走。道路將越來越崎嶇,海拔將越來越高,空氣將越來越稀薄,氣候將越來越寒冷,給養也將越來越困難。這一連串的“越來越”預示著異常艱巨的進軍道路擺在了我們的麵前。
在這一切還沒到來時,我們是體會不到的。我們隻是抽象地想,要迎接更大的困難了,要吃更多的苦頭了。但我們對戰勝這些困難充滿了信心。正像辛醫生說的,那些外國人為了揭開西藏的麵紗、為了侵吞占有這塊土地都敢於鋌而走險,我們革命戰士為了解放自己的國土而進軍西藏,還有什麼可怕的?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
其實為我們這些女兵作榜樣的,還不是那些敢於冒險的外國人,而是我們中國自己的女人文成公主。蘇隊長最愛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當年文成公主憑她的三寸金蓮都能走到西藏,今天我們革命戰士還能走不到嗎?!
真的,這話給我們的精神力量是無法估量的。
我們怎麼會輸給一個遙遠年代的公主?
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文成公主的故事了,知道在公元7世紀,有一個叫鬆讚幹布的年輕的藏王,因為傾心唐朝的先進文化,想以聯姻的方式與漢民族建立友好的關係。當時的皇帝唐太宗就答應了他的請求,將美麗的文成公主許配給了他。文成公主身負重命不遠千裏來到西藏,與鬆讚幹布成了婚,留下一段藏漢人民友好的佳話。
我不知道文成公主是不是三寸金蓮,也不知道她當時進藏是騎馬還是步行,我隻知道在那樣一個遙遠的年代,在公元7世紀,她就去了西藏。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會是飛進去的,她一定是貼著西藏的山水一寸寸匍匐進去的。既然她都能進去,同為女性,我們肯定也能進去。這應該是勿用置疑的。
文成公主絕對不會想到,她會成為一千多年後女人們的光輝榜樣。
我們背著行囊,趕著犛牛,真是浩浩蕩蕩。
那些犛牛的背上,馱著沉沉的木箱和麻袋。裏麵有銀元,有代食粉和大米。那都是我們進軍西藏賴以維持性命的東西。我們每四個人一組,輪流和牧民一起趕犛牛。那些犛牛盡管在我們的口哨聲中上了路,但它們和我們畢竟還有隔膜。它們時不時地要表現一下這種隔膜。不知有多少次,它們跑散了,跑得滿山遍野都是。雖然有兩個牧民幫我們,可畢竟有200多頭犛牛啊,一旦跑散了,我們就必須全體出動,耐心地一次次地把它們找回來,再重新整隊上路。
我們最多的時候,一天走50裏,最少的時候,一天隻走了8裏。
犛牛實在是太散漫了,它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隻要看見哪個地方有草吃,那你就別再想往前走了,隨你怎麼趕,它們也不會走,非吃飽了不可。特別是爬山的時候,犛牛是決不走正道的,跑得滿山坡都是。
剛開始我們很不習慣,總想讓它們和我們一樣聽招呼守紀律。後來牧民比劃著告訴我們,那沒用,還是順著它們為好,它們畢竟是牛。我想還不僅如此,它們還是常常餓著肚子的牛。西藏的一年四季中,隻有幾個月是有草可啃的。我們慢慢的也就習慣了。每當犛牛發現了自己豐盛的早餐、午餐或者晚餐,開始享用時,我們就索性坐下來歇著,等它們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
所以每天趕犛牛的隊伍都是最先出發,最晚到達。
即使我們這麼順著它們,它們也還是有脾氣。
這一天,輪到我,吳菲,趙月寧,還有劉毓蓉四個人協助牧民趕犛牛。剛出發沒多久,一頭犛牛突然撒野了,又蹦又跳,掙脫掉了馱在身上的兩麻袋物資,撒腿就跑。趙月寧正好在旁邊,伸手去拉它,被它蹬倒在地。一轉眼,犛牛跑得無影無蹤了。趙月寧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守著掉在地上的兩麻袋東西就大哭起來。
兩個牧民見她那樣,趕緊吹起口哨去找。我們也跟著吹起口哨去找。全隊的女兵都吹起口哨去找。頓時,滿山遍野都響起了我們的口哨聲,像鳥兒在合唱。我從沒想過口哨也能吹得那麼好聽。我們聆聽著自己的口哨,真有些陶醉。那隻撒野的犛牛大概也陶醉了,慢騰騰地鑽出了樹林。。
我看見蘇隊長走上前去牽它,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它一邊說,犛牛呀,你別欺負小趙好嗎,她才14歲,她還沒有你高呢。
小趙見犛牛回來了,擦掉眼淚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和大家一起,重新把麻袋上到犛牛的馱子上。蘇隊長問她要不要休息?她倔強地搖搖頭。剛才犛牛撒野時,把她踢倒在了地上。這是我們中第二個挨犛牛踢的,第一個是吳菲,腿還在痛呢。辛醫生卷起小趙的袖子察看,發現胳膊被踢腫了,要給她處理一下。但她倔強地甩開了辛醫生的手說不用,她一揉著胳膊一邊死死地瞪著犛牛。她的小小的紅腫的眼睛和犛牛那銅鈴大的眼睛對視著。
片刻,犛牛好像服輸似的,把頭轉過去了。
我從一份資料中看到,從1950年進軍拉薩到1954年底公路修通,幾年間,參加運輸物資的犛牛多達百萬頭。百萬犛牛為我們進軍西藏立下了汗馬功勞。
前年我們這群女兵──如今的老太太在一起聚會時,吳菲阿姨也專程從西安趕來了。我們又說起了這段往事。我問她腿怎麼樣了?她笑說那還好得了?落了個骨質增生。一疼起來走路就像個瘸子。小趙阿姨說,我還不是,肩肘炎厲害著呢。誰讓我和犛牛幹架呢。大家都笑了。
我想,我們都留下了疾病和傷痛作紀念。
你留下了生命,自然留下了與之相關的一切。但我們中沒能留下的生命的人,卻留下了永恒的青春。
前些日子,我忽然在電視上看見了它們,我是說犛牛。它們和幾十年前一樣,還在高原的草灘上悠閑地吃著草,它們一點兒也沒變。在那一瞬間我有一種衝動,想回高原去看看它們。我想它們一定還記得我,記得我們這群與它們朝夕相處的女兵。
前麵的隊伍突然停住了。
原來是一條波浪翻滾的河橫在了麵前。
河上架著一道鐵索橋,那鐵索橋比瀘定鐵索橋細多了,有些地方隻是纏著一些細鐵絲和破麻布片,看上去非常危險。河的跨度有七八十米。橋下水流湍急。
又是一道險關。
有了過瀘定橋的經曆,我們的心裏已不再那麼驚慌。領導讓我們把犛牛群暫時交給經驗豐富的藏族運輸員,自己先過橋。我們就拉開距離,一個一個地上了橋。
很快就輪到我了。
我似乎已經沒有力氣驚慌了。我將背包緊了緊,用手絹係住,然後一步跨上橋去。我的心裏甚至感到高興,因為橋再險,好歹也是平的,不用再攀登了。不停地翻山越嶺使我不會直著身子走路了,我渴望麵前出現平路。我幾乎是沒什麼感覺,就走到了橋中間。
但突然,險情發生了。我聽見身後有人喊,不好了,犛牛驚了!快閃開!
我感覺到橋身猛烈晃動起來,根本來不及回頭,一頭犛牛就從我的身邊猛衝了過去,一下子把我撞出到了橋板外。在那一瞬間我本能地抓住了橋上的鐵絲,整個人就被懸空吊在了橋邊上。我往上一使勁兒,想踩到橋板上,但一根鐵絲又卡在了我的背和背包之間,把我重新蕩了出去……
我就像蕩秋千一樣在湍急的河水上蕩著。
帽子掉下去了……
披在背包上的棉衣也掉下去了……
我聽見橋兩邊的人在大喊,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有人朝橋上跑來,但因為橋晃動得很厲害,無法跑快。我當時想,完了,今天要犧牲了。一旦掉下去,馬上就會被這湍急的河水衝得無影無綜的,也許就衝回老家重慶去了。
求生的欲望令我死命地攥住鐵絲。
眼看就要攥不住的時候,一隻急切的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抬頭一看,是他,辛醫生。他喘著粗氣,一邊用力抓住我,一邊安慰說,不要怕,不會有事的,有我在,你絕不會掉下去的。我點頭。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的心先回到了岸上。
由於鐵絲卡著的緣故,他無法將我一把拉上來。於是他全身趴在橋上,用盡力氣拉住我的胳膊。他拉得那麼緊,身子勾得那麼低,低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橋外,讓我感覺到他是真的在阻止我掉下去,如果要掉下去也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掉。我知道那叫什麼,那叫舍命相救。我不再害怕了。這時已經率先過了橋的蘇隊長和管理員也跑過來,一個拽住我的另一隻胳膊,一個去解開掛住我的鐵絲,三個人齊心協力,終於把我拉上了橋。上橋之後,辛醫生的手仍沒有鬆開我,好像生怕我再掉下去似的,一直把我拽到橋頭才放。
驚呆在橋頭上的吳菲和劉毓蓉一起撲過來,摟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我卻像嚇傻了似的,呆呆地站著,我隻覺得兩腿酥軟,心咚咚直跳。嘴唇也咬出了血。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口喘著氣,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我穿過蘇隊長的肩膀朝他感激地笑笑。一直沒流淚的眼裏,忽然就湧出了淚水。
他看了看流淚的我,轉身離開了。
後來蘇隊長告訴我,就在這座橋上,頭天剛掉下去一個男軍人,還有一匹馬。他們一瞬間就消失在了驚濤駭浪裏。我若掉下去了,肯定不可能再生還。
趙月寧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安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心裏一動。什麼是後福?
我當時隻是想,命運讓我遇險,是為了讓我知道我是個幸運的人。
到了宿營地,我們就忙碌起來。那時我們分為做飯小組,揀柴小組,搭帳篷小組。我分在搭帳篷小組。所謂的帳篷,其實就是把4個人的4塊雨布合在一起,中間用扣子扣上,邊上用繩子拉住,拴在柱子上。一個帳篷也就勉強睡4個人。因為力氣不夠大,我們搭出來的帳篷總是歪歪倒倒的,像一朵歪蘑菇。
我正在那兒拉繩子,蘇隊長走過來說,你今天別幹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連忙說這算什麼?沒關係的。其實剛從閻王爺那兒蕩了一圈兒回來,我的確還沒緩過勁兒來,腳酥手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但我不想給蘇隊長添麻煩。自從離開甘孜後,我眼看著她一點點地憔悴。我無力幫她分憂,怎麼還能讓她再替我操心呢?
蘇隊長疼愛地拍拍我的肩,沒再說話。我打起精神,繼續用力地拉扯著雨布。
帳篷搭好後,我一口飯也沒吃就一頭倒下了,隻覺得頭暈得厲害。躺下後覺得左胳膊很疼,脫下衣服一看,竟有一大塊紫青。我有些迷惑不解,今天並沒有撞著胳膊呀?後來我忽然明白了,那是辛醫生的手捏的。因為緊張,他把我拽上橋之後一直拽到岸上才鬆手。我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了推我,我睜眼一看,是吳菲。她調皮地說,你的救命恩人看你來了。我連忙坐起來,帳篷的門簾撩開了。是蘇隊長,她說小白你出來一下。
我鑽出帳篷,看見辛醫生站在那兒,有些擔憂地望著我。我朝他笑笑,覺得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他關切地問我,你感覺怎麼樣?胸悶嗎?我說沒事了,已經沒事了。那時候我最怕別人說我身體不好。但他還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的心髒本來就不太好,今天這麼一受刺激,我怕你會出問題,我還是給你開些藥吧。
他把藥箱放到地下開始給我拿藥。
他一邊拿藥一邊對我說,你吃了藥好好睡一覺,什麼也別幹。
我說我還要放犛牛呢。那天正好輪到我放犛牛。
他說我看你今天就不要放犛牛了。
蘇隊長也在一邊說,小白你聽醫生的話,好好休息,放犛牛的事,我會安排的。
我說不行,你們也都夠累的,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辛醫生忽然發火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強?你怎麼總是不聽話?你想把自己的身體搞垮嗎?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揍你了!
我怔了一下,我沒想到他還會發火。在我眼裏他是個連說話都不會高聲的人。但我沒有生氣,反而感到很溫暖。我還從來沒有被這樣“罵”過。我不再說話了。
他也不再說話了,把藥遞給我,然後找杯子倒水。
我說,謝謝你救了我。他一笑,說,那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你想想,你要是不攥那麼緊,早掉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水遞給我說,馬上把藥吃了。我乖乖地接過來把藥吃了。他非常擔憂地看著我。然後轉頭對蘇隊長說,犛牛在哪兒?我替她去放。
蘇隊長說,不用了,我已經安排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好好休息,轉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追了上去。我說,副隊長,等一等。他站下來問,什麼事?我頓了一下說,你有紅藥水嗎?其實在叫他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這句話。我隻是想叫住他。算是靈機一動吧,忽然就冒出了這句話。他有些緊張地問,怎麼,你還受了外傷?我說不是,是犛牛。今天卸麻袋的時候,我看見有兩頭牛的背磨破了。我想請你幫忙處理一下。
他鬆了口氣,說,你又嚇我一跳。
我開心地笑了,帶他去找犛牛。
那天對我來說,是非常愉快的一天。準確的說,是一個非常愉快的黃昏。我一邊看著他為兩頭受傷的犛牛作處理,一邊和他聊天。
我知道了他的年齡,他果然隻有22歲。他是個醫學院的學生,還沒畢業呢,就迫不急待地報名參加了解放軍,然後就進軍西藏了。我說你幹嗎不等到畢業?你不還有一年就拿到畢業證書了嗎?他說我倒是想再等一年,可進藏大軍會等我嗎?我一下笑了,我說我和你一樣呢,生怕錯過這個機會。他說是呀,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呢。
他笑起來。在那一刻他像個大孩子。
但他的神情忽然之間又嚴肅了,他說這是我的願望。我知道他指的是進西藏這件事。他重複說,這一直是我的願望。我有些不明白。
他說,我的父親是個留英的醫生。還在我上小學時,他從國外帶回一本書,講的就是西方探險家一次次進入西藏的事。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上說,在那塊土地上,尼瑪輪是惟一的輪子。也就是說,當西方世界已經有了汽車火車輪船的時候,那裏連個手推車都沒有。但那絕對是寶地,是一片資源豐富的遼闊土地,是一片有著神秘文化的純淨土地。
他說,西藏從那時起,就對我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上大學後,我有意找了一些這方麵的書來看,知道了西藏高原的形成,知道了生活在那裏的民族,知道了藏民族的宗教信仰,知道得越多,我對西藏就越向往。我一直想,我要到西藏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就去西藏行醫。
他說,於是我就報名參加了十八軍,我要和十八軍一起走進西藏。我從沒打過仗,我是學醫的,我甚至厭惡戰爭。但我知道,有些神聖的事業,它是需要我們去為之獻身的。
他的話讓我驚異。我沒想到他年輕的心裏,會有那麼豐富的知識,會有那麼深刻的思想。我有些欽佩地望著他,我說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那份兒嚴肅的神情瞬間消失了,又浮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說你才了不起呢,你看你一個女孩子,就敢進軍西藏。而且你的歌唱得真好聽,就像個歌唱家。
這回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我說唱得不好。他說好就是好,你不要謙虛。我要像你這麼會唱歌,我就每天啊啊啊的唱。
他的那付表情一下子把我逗樂了。我開懷大笑。他也笑。我們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雖然我們的故鄉相隔很遠──他是個典型的江南人。
他幫我把犛牛趕回宿營地,才回自己的帳篷。我始終沒有告訴他,今天受傷的不光是那兩頭犛牛,還有是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被他捏得青紫。我不想讓他歉疚。
後來我發現,他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仔細地關照著我們每一個女兵。他的眼裏總是充滿了關切,不管是對生病的還是沒生病的,不管是對大的還是小的。他就像我們每一個女兵的大哥。他常常像對孩子似的問趙月寧,你走得動嗎?要我幫你背東西嗎?以至趙月寧氣惱地說,你別老這麼問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但第二天他見到小趙仍舊問,你走得動嗎?要我幫你背東西嗎?
我想如果有可能,他會背起我們所有的女兵往前走的。他就和蘇隊長一樣,年紀輕輕的仿佛長了我們一輩。
那天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兵。
我為這句話感動了許久,我願為這句話變得更加勇敢。
但我卻辜負了他。
回想起來,在漫長的進軍路上,留在我腦海裏最深的記憶,就是饑餓。我不怕走路,不怕翻山,甚至不怕高原反應。可是我恐懼饑餓。那時無論是翻雪山還是趟冰河,無論是行軍還是趕犛牛,我們每人每人天的口糧,就是4兩代食粉加兩小根蛋黃蠟。
先讓我給你們講講什麼是代食粉,什麼是蛋黃蠟吧。我想現在沒人再知道它們了,但它們曾是我們進軍西藏賴以生存的食物,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裏,它們是我們年輕的胃裏僅有的食物。
這兩樣東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黃豆以及雞蛋粉等加上鹽合成的。代食粉成粉狀,蛋黃蠟則是壓縮成了蠟燭的樣子。十八軍進軍西藏時,毛主席明確提出了“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原則,故部隊不向地方征糧。所有給養要麼用銀元買,要麼就從後方運來。當時全國剛剛解放,國家財力有限,運輸也困難,故不可能保障我們的糧食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