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木鑫走出幹休所,去旁邊的區委大院開車。他的雅各總是停在那兒,而不是像別人的車那樣,直接停在幹休所的院子裏。因為父親見不得。眼下雖然父親去了,他也沒想到要改變,還是照樣地停進去了。他甚至想永遠都不改變,好讓父親在他身上留下些什麼。比如說原則,比如說規矩。
他發動了車。車內的時鍾顯示出20點20分的字樣。還好,比預約的時間晚得不多。
他是兄弟姊妹中第一個離開家的。木棉雖然也提出要走,但還是坐在那兒沒敢動。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女朋友說,周茜你替我多陪陪媽。他極力回避著大哥和二姐的目光。但感覺是回避不掉的。他完全能感覺到他們的不滿。他還是硬著頭皮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不滿吧,如果換成他他也會不滿的。竟然在這種時候──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急著去忙自己的生意。父親在的話,還不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父親肯定會說他為了錢喪失了人性。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今天上午他跟曹行長約定見麵時間時,已經信誓旦旦地說,我肯定來,除非我死了。再說,他並不認為自己這麼做會喪失人性。他還是他。他的本性依然善良。
木鑫已經想好了,等把銀行這件事情辦成了,他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父親的後事中,他要以自己的經濟能力,做一些哥哥姐姐們很難做到的事,他要把父親的後事辦得漂漂亮亮。讓母親滿意,讓大哥他們滿意,也讓自己滿意,以彌補自己對父親的歉疚。
貨幣介入。肯定得讓貨幣介入。換句話通俗的話說,叫用錢擺平一切。盡管木鑫知道父親最恨他說這句話,他還是要這麼說。隻要能把事情做好,說法不重要。或者說,隻要能把事情做好,手段不重要。父親盡可以不滿意他,但在他看來,他正是為了讓父親滿意才這麼做的。
有一點木鑫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至死也不承認,在今天這個社會裏,有錢才能把事情辦好?在木鑫看來,隻有貨幣介入才能產生效益。這的確是一條雖然粗俗卻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木鑫那次和父親起衝突,就是為了這句話。這本來是木鑫的一句口頭禪。每當他們公司遇到什麼難題,公司裏的人找他彙報或者商量時,他總會說這句話,說了做了也總是行之有效。那次他回家,聽見母親說,父親的老家來了人,說縣裏麵想搞一個名人紀念館,把他們這些在外麵做了大官的人的文物資料集中起來展覽,好提高家鄉的知名度,也好讓家鄉的百姓們感到榮耀,還可以讓他們這些久離家鄉的人更加懷念家鄉,同時以各自的方式和能力幫助家鄉搞好建設。總之可以達到許多目的。
父親聽了眉頭緊鎖。他不喜歡這件事。他覺得這是一件務虛的事,他不喜歡務虛。可是家鄉的人大老遠地跑來找他幫忙,他又不能不理。在此之前的好些年,或者說,自從家鄉人打聽到他的下落後,就開始不厭其煩地來找他了,大事小事,縣事家事,好像他是他們縣的駐外辦事處。誰讓父親是他們縣排在前幾位的高官呢?誰讓他們縣至今沒有脫貧呢?父親每次都傾盡全力幫助。用木鑫的話說,叫打腫臉充胖子。縣裏建小水電站,父親拿出1萬,建希望小學,又拿出1萬;遭受幹旱,拿了5千,逢年過節慰問孤寡老人,又拿了2千。父親母親一輩子總共就那麼一點積蓄,三拿兩拿就拿沒了。何況他們每年還固定地要給三個老戰友的遺孀和孩子寄錢。
母親為此有些生父親的氣。母親自己已沒有任何親人了,家鄉也從沒有任何人來找她這個嫁出去的女子。母親覺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撫養了6個子女,所花的錢全部累計起來也沒有父親送出去的多。但母親不敢說,或者說不願說。有一回偶爾在木鑫麵前說起了。木鑫就安慰母親說,媽你要用錢盡管跟我講。爸的錢就讓他去充大方吧。他這輩子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充大方。再說他的大方並不是虛榮,他是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感情,你就隨他的心願吧。母親當時頗意外,說,我看你還是挺理解你爸嘛。木鑫說那是,可惜的是爸不要我理解。而且,他也未見得能理解我。
這次家鄉的人要搞名人紀念館,沒有明說要父親資助的話,他們隻是把他當做一種榮譽告訴他,請他提供詳細的個人資料。父親皺著眉頭說,我還沒死呢,搞這種事不大好吧?縣裏的人解釋說,他們這個紀念館所展示的名人百分之90都健在。正因為健在,才能為建設家鄉出力。父親默不作聲,沒有表態。
木鑫在客廳裏進進出出的,早就聽出人家的意思了。同時他也看出了父親的為難,父親實在是沒有能力再充大方了。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在家鄉人麵前給父親一個麵子,同時也給自己一次讓父親認可的機會。於是他坐下來,加入談話,三兩句之後他表態說,我覺得這件事很好,應該讓我們這些後代多了解一些父輩的光榮業績。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可以以我們公司的名義支持這件事。
木鑫說完去看父親,他期待著父親的笑容。
哪知父親眼睛一瞪,說:你怎麼支持?
木鑫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這還不簡單,貨幣介入嘛。
父親忽地一下站起來,板著臉說,把你的貨幣拿走,這件事我自己會考慮的,用不著你操心。
後來木鑫想,如果他不說這句話可能會好一些,他應當繼續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可他習慣了,喜歡直截了當,就這麼說了出來。其實就他本意來說,管這件事也不完全是為了麵子,他的確想讓父親在家鄉留下英名。父親苦了一輩子,奮鬥了一輩子,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了一輩子,應當有人永遠懷念他──除了家人之外還應當有更多的人。隻是他不善於表達這些。他一表達這樣的感情就別扭。
客人走後父親對他說,我知道你有很多貨幣,它們撐起了成功的商人歐木鑫。但是別讓你的貨幣介入我的生活。它們在我的生活裏不過是狗屎一堆。
木鑫苦笑了一下,想,老爸還有點兒幽默感嘛。
後來木鑫卻背著父親和老家的人繼續聯係,或者說,老家的人背著父親和木鑫繼續聯係,並且已經達成了一些實質性的協議。木鑫跟老家的人說,以後再有什麼事就直接找我吧,我替我父親為家鄉出力。但他不讓人告訴父親,他想等事情完全做好之後再說,他要讓父親知道,他並不是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他也願意為貧困地區出力。而且一旦投入了,比他老爸的赤子之心更有實際效益。
父親見老家的人不再來找他了,就主動打電話過去說,我考慮過了,我不想為自己樹碑立傳。至於我死了之後,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木鑫怎麼也沒想到,他介入的這件事,真的隻能做成在父親的身後了。好像父親在冥冥之中感覺到了,為了說話算話,就匆匆忙忙趕著離開了人世。
經過一個路口,遇到了紅燈,木鑫的手機不失時機地響了。他一看號碼,是周茜的。心裏先歎了口氣。
周茜果然一上來語氣就有些不滿,她說你是不是有點兒太過分了?今天這種日子還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裏?
木鑫說,我也不想出來,可實在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今天晚上辦。
周茜說,明天後天再辦你的生意就會垮嗎?
木鑫說,差不多吧。我一點兒不誇張。
木鑫從不跟周茜談生意上的事,他覺得跟她說了除了添亂不會有任何益處。有時候他被生意上的巨大的壓力壓得夜夜失眠,他也不會告訴她。
周茜說,難怪你老爸對你不滿,你真是鑽到錢眼兒裏去了。
木鑫突然發火說,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不好?我要不鑽到錢眼裏,你能穿名牌衣服用名牌化妝品?你能天天打高爾夫球進美容中心?你能出國旅遊就跟上菜市場似的?
周茜愣了,木鑫從沒這樣吼過她,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木鑫緩和下口氣說,你不了解情況,我是真的有事。不然我至於嗎?
周茜說,那好吧,我不管了。你辦完事情早點兒回家,你一走,我又不好老呆在你們家。我看你大哥和二姐都挺難過的。
木鑫說,我知道。你先回去睡覺吧,明天早上過來,家裏肯定會忙的。
周茜還不想放電話,幽幽地說,我有點兒難過,盡管你爸爸平時不喜歡我,可他真的走了我還是有點兒難過。
木鑫沒有說話。綠燈亮了,他一手把著方向盤往前開一手拿著電話。他很想放下電話了,警察看見他這個樣子肯定又要麻煩。但周茜不說再見他不敢放,畢竟此刻她是替他守在父母親的跟前。
周茜說,那好吧,你去吧。
木鑫說,好。你早點兒休息。
周茜還是沒說再見。木鑫隻好繼續等待著。周茜終於說,木鑫,你還沒說那句話呢。木鑫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談了一年多戀愛,這還能不明白嗎?木鑫打起精神說,我愛你。周茜說,我也愛你,再見。
她總算說再見了。木鑫關掉電話,手搭在方向盤上想,我愛她嗎?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隻知道到目前為止,他不想失去她,他需要她。至於愛不愛,上帝知道。也許感情的事情用不著那麼明白,又不是生意。糊裏糊塗地處著吧。
又過了一個路口。快要到目的地了,木鑫拿起手機,徹底關了。
他不想再接到任何電話。
木鑫把車停在樓下,他的漂亮的雅各一進入銀行宿舍區就被淹沒了。他不明白銀行的人在修宿舍區的時候,為什麼不建一個地下停車場?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會很有錢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7樓的曹行長家亮著燈。盡管他知道她會在家等他,但還是要在看到亮燈之後心裏才會踏實。現在的社會,什麼事不可能發生?答應的事情說反悔就反悔,甚至不跟你作任何解釋。在這方麵,他有許多前車之鑒。
他拿上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包,鎖好車,上樓。他永遠不會拎著大包小包上別人家,那是土八路的做法。他甚至沒帶錢,也沒帶和錢有關的許諾。他打算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和曹行長達成一種默契。
其實他們已經有默契了,否則曹行長不會打電話提醒他明天要開審貸會的事,也不會把另一家競爭對手的情況告訴他。隻不過這種默契還沒有達到能讓他放心睡覺的程度。就是一時達到了,誰又能保證不變化?親人還可能反目呢,何況陌生人。木鑫對人永遠懷著警惕和懷疑,他誰也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