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凱不能回來嗎?不要緊。木凱已經兩年沒回來了,再多一年也不要緊。反正我知道他在那兒,他在那兒我心裏就踏實。本來我是不同意他去西藏當兵的,我生怕他有什麼閃失,那樣的話我無法向他的父親交待。後來你們的父親跟我說,讓他去吧,西藏需要他。你們的父親還說,我們必須實現他父親的願望。這後一句話我沒法抗拒。當初我把他從醫院抱回家時,帶回他父親留給他母親的一封信。他的親生父親在信上說,我越來越感覺到,對於西藏這片神聖的土地來說,僅僅獻出我們自己的一生是不夠的,還必須讓我們的後代延續我們的事業。所以得知你有孩子,我真實太高興了!如果生下一個男孩兒,就把他培養成一名邊防軍官,如果是個女孩兒,就把她培養成一名醫生,總之要讓他們延續繼承我們未竟的事業。他的父親在留下這封信不久之後,就離開了人世。
木凱是我的兒子,我沒有說他不是我的兒子。我不過是說,我同意他去西藏,是為了實現他親生父親的遺願。這些日子我很想念木凱。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久沒回來。哪有做母親的不了解兒子心思的?但我沒說,沒有對你們的父親說。你們的父親太看重木凱了,我怕他知道了難過。我跟他說,木凱是在西藏替我們守著呢,是在西藏替我們曬太陽呢。
木凱有心事。我知道。我剛才說了,哪有母親不明白兒子的?知子莫如父,也可以說知子莫如母。他一定已經知道了什麼,否則他不會這麼長時間的回避我和他父親。這個孩子,太好強了,什麼都自己撐著。像他的父親。我是說,像他的親生父親。
你們感到吃驚?你們肯定會吃驚的。我們這個家,有太多讓人吃驚的事。
現在,當我對你們訴說時,那些往事如同天上行走的雲,從我的眼前急速地掠過。它們都期待著我將它們一一展開。
我一直以為陷入往事是一件很美的事。
許多人陷入往事是為了逃避今天。我陷入卻是為了享受今天。如同在一個晴好的天氣裏,泡一杯清澈無比的綠茶,坐在陽台上看著天上的浮雲。那些曾經親曆過的事,被歲月過濾之後已遠遠離開了我,在曆史的天空中漂浮著。
我喜歡那樣,喜歡讓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過去的歲月裏,忘了今夕何夕。因為對我來說,每一朵往事之雲都是美麗的,盡管它們中有的飽含雨水,一觸即滿臉是淚。有的蘊含著雷電,一觸便能天撕地裂。但我仍鍾情於它們。
有一次木凱的媳婦對她的同事說,她們那時候──她指我──好可憐那,居然背著背包趕著犛牛翻山越嶺地走進西藏,而且還餓著肚子。我在隔壁聽見了。我很感慨。我想我們可能是艱苦的,我們可能是受盡了磨難的。但我們不可能是可憐的。我沒去說她。因為在她看來,我們那樣就是可憐,可憐得不得了。可憐得不可思議。既然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能理解我們的理想,當然也就不指望他們能分享我們的快樂。
我從不為我的過去感到後悔,為什麼要後悔呢?我甚至認為,也許我正是為了在白發如雪時,能有回憶不盡的往事,才走進西藏的。
何況那時候,我們的確有許多快樂。也許應該叫苦中作樂。
有一回木槿問我,媽媽,每次那些阿姨來咱們家,你們在一起說起過去那些事,總是笑個不停。我從沒見你們歎氣過。那個時候你們真的很快樂嗎?
你還追問,你們是為什麼快樂呢?
為什麼快樂?我一下答不上來。我想不會是因為苦。沒有人天生喜歡吃苦。吃苦本身也不值得驕傲。我想我們的快樂,除了源自於我們的年輕,大概就是源自於我們為他人吃苦的信仰了。換句話說,這苦是我們自己找來吃的。
在我年輕的心裏,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算苦,所有生活上的難都不能算難。唯有心靈上的苦難才是真正的苦難。
在我年邁的心裏,依然如此。
當我們女兵隨著浩浩蕩蕩的進藏大軍一起向西藏進發時,我們的心是那樣的明朗和純淨,心底沒有一絲陰影。我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生之初呢?雖然後來我們吃了那麼多苦,有時候苦的我都難以承受了,但我仍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我隻是覺得自己對這樣一種選擇還準備不足。
木蘭,記得嗎?還在你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寫一篇作文你曾跑來問我,媽媽你那時候真的趕著犛牛爬雪山嗎?你那時候真的每天餓著肚子嗎?你那時候真的差點兒被江水衝走嗎?
我點頭。平靜地點頭。還微笑。過去了的苦日子想起來總讓我忍不住微笑。
還有許多是我當時無法告訴你的。比如有一次過河,正是我來例假的時候。當我趟到河中心時,河水中浮起了縷縷血絲。我每趟出一步都有一縷血水浮上來,在我的身後打旋兒。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在往下墜,好像我全身的血,它們都很喜歡這種樣子,都急不可耐地想湧出來,彙入那些無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宮肌瘤,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滋生的。它們一天天,一年年,緩緩地伴著我長大。所有的病都不是不速之客,它們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所以當我被檢查出這個毛病那個毛病時,我一點兒也不奇怪,甚至對他們有些親切。好像和它們是老相識似的,對它們的到來報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裏,至今還保留著一張我到達拉薩後拍的照片。我眯縫著眼睛,大概是被太陽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兒,站得不直。背後是我們住的幹打壘土房子。還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紅柳。
其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人們從那禎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懷著我的第一個孩子。
那時我不過21歲,臉上的神情卻比老人還要肅穆。
你真的認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嗎?你還問過我這樣十分嚴肅的問題。
是的。我亦十分嚴肅地回答你。毫不遲疑。
1950年9月,我們在行進了十多天之後,終於抵達了西康重鎮甘孜。
盡管你們的父親早在幾個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並且為我們的到來作了充分的準備,盡管我們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車,盡管蘇隊長說,到甘孜隻是我們進軍西藏這一萬裏長征的第一步,我還是感到非常自豪。因為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平生走得最遠的一步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遼闊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無比美麗。碧綠的雅礱江蜿蜒流淌,無聲無息。江兩岸地形開闊,水草肥美。9月正是高原的黃金季節,藍天白雲之下,到處都可以看見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閑的吃草,還能聽見牧民們悠揚的歌聲。山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頂與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交相輝映,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還有那隨處可見的經幡,被高原的風吹得獵獵作響,若不是有繩子緊緊地係著,隨時都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飛上天去。
如果不是後來我在甘孜城裏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會一直以為這裏就是世外桃源。
那天我們幾個女兵去甘孜城裏辦事,一走上那條凸凹不平滿是爛泥的街道,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街道兩旁堆滿了垃圾和廢物,中間淌著臭水,一股惡臭衝鼻而來。而在這些垃圾和臭水中,布滿了乞討的人。他們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街邊,身上隻是披著一張黑乎乎的羊皮。這些人大多是殘疾,不是瞎子,就是斷了胳膊或斷了腿的,有的人雖然有腿,卻像布袋子似地拖在地上。他們茫然地伸著手,在那裏蠕動著,發出哀號,向行人乞討著。一隻半腐爛的死狗的屍體蜷曲在那兒,上麵落著好幾隻專吃腐肉的烏鴉。狗的旁邊,是一個十來歲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潰爛著,往下淌著濃血,睜著一雙可憐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驚呆了,好像陷進了一個最黑暗最悲慘的世界裏,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隨著一聲吆喝,一個有錢人騎著馬過來了。身上穿著綢緞,腳上是長靴。馬的身上也配著金鞍。極為富貴華麗,與這條肮髒的街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街兩邊的窮人紛紛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馬,一個窮人連忙跪在馬前彎下腰,讓他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馬。
有錢人下馬後發現了我們,他看了我們一眼,極為有意地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錢幣來,朝滿街的乞丐撒去。那個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銀元爬去,但他的兩條腿就像兩隻布袋拖在身後,他隻能靠兩隻胳膊往前掙紮。好不容易靠攏那個銀元,剛把手伸出去,那個有錢人就一步跨上來,踏在了銀元上。小乞丐不顧一切地去搬他穿著長靴的腳,想摳出那個銀元,那隻長靴卻抬起來,將他一腳踹開。小乞丐頓時像個爛布袋一樣,掉進了路邊的汙水溝裏,濺得滿臉都是汙水……
憤怒和同情讓我忘了一切,忘了宣布過的紀律,也忘了蘇隊長的交待。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扶那個小乞丐,可我無法把他扶起來,他的整個身子往下墜。那個有錢人哈哈大笑起來。我憤怒地瞪著他,我握緊了拳頭。我發誓如果我手上有錢,我會打碎他的腦袋!
吳菲和劉毓蓉也跑過來幫我,我們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邊。我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個銀元給他。小乞丐如獲至寶,合掌向我作揖,然後捏著銀元朝街邊一家奶茶鋪爬去……
你們知道嗎?你們也許知道,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那些人的手和腳,是被奴隸主砍斷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隸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兩條像布袋一樣拖在地上的腿,是被奴隸主抽了筋的;還有更甚者,則被奴隸主剝了皮,砍了頭做天燈……
這都是真實的啊!
很長時間,我腦子裏都無法抹去那個滿臉是泥的小乞丐,無法忘掉他的兩隻軟如爛棉的腳。我也忘不了那個穿著綢緞的奴隸主,因為我無法想象他能幹出那樣殘忍的事來。我以為奴隸主都是青麵獠牙,卻不想他們是穿著體麵的人。
我想起剛報名參軍時,政委曾在課堂上對我們說,西藏還處在奴隸社會,勞動人民過著非人的生活。我當時想像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我以為僅僅是餓肚子或者衣衫襤褸。我怎麼也沒想到人和人會有這樣大的不同,人真的會活得不如牲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麼叫黑暗、殘酷、野蠻的封建奴隸社會,什麼叫非人的生活;也終於理解了“解放災難深重的西藏人民”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不用人再對我說什麼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碼的同情心也讓我對所見到的一切恨之入骨:我們怎能容忍這樣的社會存在?
尤其讓我痛心的是,那裏本來有著世界上最明亮的陽光,最湛藍的天空,最白潔的雲,最碧綠的草,最純淨的風,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卻有著如此黑暗醜陋的社會。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在那樣明媚的陽光下,人們過著萬惡的生活。
在後來的進軍途中,每當遇到艱難,遇到幾乎是翻不過的坎時,我都會想到甘孜那一幕。我咬緊牙關對自己說,不能倒下,受苦受難的人民在等著你。
你們千萬別嘲笑我嗬,孩子們。那時的我,從內心深處,真誠地向往著一個人人自由平等的社會,向往著一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社會,向往著一個明朗健康的社會。我為自己能投身建設這樣一個理想的社會而感到自豪和驕傲。
直到今天。
有時候一個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終於到達甘孜了!
我從車上跳下來,背著背包站在隊列裏。高原的風拂著我的臉,讓我覺得無比舒暢和快意。往前看,我們的蘇隊長正英姿勃發地站在那兒,揚起一張疲憊的卻是充滿了喜悅的臉龐,我想,蘇隊長一定比我們誰都更高興,因為她馬上就可以見到丈夫了,她的虎子馬上就可以見到父親了。
說心裏話,我也和蘇隊長一樣渴望見到她的丈夫。我是被一種好奇心驅動著。蘇隊長的丈夫他到底什麼樣呀?
不過此時蘇隊長很嚴肅。她說大部隊在雅礱河畔安營紮寨,我們女兵被照顧住到藏民家裏。她提醒我們要嚴格遵守進藏紀律,不給群眾添麻煩,更不能違反群眾紀律。這些話蘇隊長一路上都在講,我們早已耳熟能焉。我們大聲說,蘇隊長你放心吧,我們決不會給部隊丟臉的,決不會給群眾添麻煩的。
蘇隊長笑笑說,那好,同誌們,咱們先去吃飯吧。到底是不是好樣的,這第一頓飯就能看出來。
這話我們有些不明白。但我們也沒打算弄明白。看著那麼藍的天,那麼白的雲,看著與內地截然不同的高原景色,我們都興奮得不知怎麼表達。
我們跟著蘇隊長,到先遣部隊建在河灘上的野營生活區去吃飯。一走近那裏,我們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排排圓錐形的、屋脊形的、人字形的各式帳篷間,鋪著一條條平坦的碎石路,路兩旁栽滿了鮮花,在陽光下五彩繽紛。我們還發現,每條路都有名字,比如進軍路,建設路,民族路……除了一頂頂帳篷外,還有露天飯堂,娛樂活動場所,都修得非常漂亮。真不敢讓人相信幾個月前這裏是一片荒涼的河灘。
我忍不住大聲說,太美了!先遣隊太不起了!
劉毓蓉說,雪梅你快看,那兒還有個解放路呢,和我們重慶的一樣。就是沒有商店。
吳菲說,呀,那些花好漂亮呀!那叫什麼花呀,我真想采一把。
徐雅蘭說,大概就是格桑花吧。真的好漂亮呀!
我們一邊走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越說越興奮。
我突然克製不住地唱了起歌來:天上有星,像你晶瑩的眼睛……
女兵們全和著我一起唱起來:地上有花,像你嬌紅的笑魘……
忽然,一個高大的男軍官從帳篷裏鑽了出來,軍棉衣上紮著腰帶別著手槍,手上拿著一卷書。與那卷書很不相稱的是他那張黑乎乎的有楞有角的臉膛。
他衝著我們吼道:唱什麼唱?!不許唱!
我們全都愣住了。趙月寧不滿地嘟囔說,怎麼啦,這麼寬的地方,能吵著誰嗎?吳菲也說,就是,這是在河灘上,又不是在藏民家裏。
那個人繼續板著臉說,我不管這是在哪兒,這是高原。到了高原,你們就給我老實點兒,少說話少唱歌,先當狗熊後當英雄。
見我們都不解地看著他,他才緩和下語氣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剛到高原的頭兩天,你們不要激動,要慢慢走路,慢慢做事,少說話。這就是先當狗熊。等過幾天適應了,那就可以好好工作了。要唱要跳隨你們便。那就叫後當英雄。
我們聽了仍有些不以為然。但不敢再唱了。劉毓蓉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同誌。我們不知道。那人說,不怪你們,你們沒有經驗。不過……他看了我一眼說,歌還是唱得蠻好聽的。是個什麼歌?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月寧就搶先道:《先有綠葉後有花》。吳菲又馬上接嘴說:先愛祖國後愛她。
這下他馬上不好意思了,臉上的表情和剛才凶巴巴的模樣判若二人,轉身就進了帳篷。
我想,這個人肯定是先遣隊的,要不怎麼有資格這麼厲害?
我還是想唱,不過我把唱改成了哼哼:
你的歌聲在我耳旁
你的微笑在我心上
我高興地走上戰場
先有綠葉後有花
……
你們沒聽過這歌嗎?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歌曲。
果然,高原很快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我們來到吃飯的地方。先遣部隊的同誌為迎接我們,早已經做好了飯菜,一盆盆地擺在河灘上。我們也的確餓了,連忙圍了上去。可我們馬上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兒。第一個有了反應的是徐雅蘭,她輕言細語地說,喂,你們聞到沒有,是什麼味兒呀?
我使勁一嗅,真的,空氣中好像飄著一種特殊的氣息,讓我又陌生,又不舒服。等我盛好飯夾了一筷子白菜時,才明白這氣息就是從白菜裏飄出來的。
原來先遣部隊為了讓大家更快地適應高原的氣候和海拔,第一頓飯就用酥油炒菜了。並且還宣布說,以後將不再吃豬肉,而是要吃酥油,吃糌粑,吃羊肉和牛肉。其實豬肉早就沒有了,吃不吃無所謂。牛羊肉也很少能吃到。難以適應的主要是糌粑和酥油。那白菜用酥油一炒,味道全變了。加上我們吃的是陳年酥油,所以味道更是厲害。
我當時卻不知道,你們的父親他們為了給我們準備這頓飯,費了多麼大的勁兒。那些野菜都是他們親自挖回來、並且省下來的,白菜更是他們千難萬難種出來的。酥油也是節省經費才買來的。
我被這千難萬難才做出來的飯折騰得夠嗆。
我端著碗,肚子餓得咕咕響,勉強往嘴裏扒拉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不僅僅是因為到處飄著酥油味兒讓我惡心,還因為飯是夾生的。高原的沸點低,一般的鍋灶無法將飯做熟。更因為已經到來的高原反應讓我們頭暈惡心。不隻是我,所有人的飯量都銳減。
蘇隊長就一個個地作動員,好言好語地勸說,並且帶頭端起了碗。她一邊吃一邊說,根據先遣隊的經驗,必須吃酥油才能抗缺氧,抗嚴寒。先遣隊的一些戰士就是因為抗不住嚴寒和缺氧倒在了路上,他們摸索出了經驗。今後的路還長,不學會吃這些高原食物,就不可能走到西藏。
我看著蘇隊長的樣子,也下決心夾了一筷子白菜,但剛一聞到那個味道,就忍不住想嘔。好不容易忍住了,卻聽見那邊“哇”的一聲,然後傳來趙月寧的叫聲:蘇隊長,徐雅蘭她吐了!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跟著哇啦一聲,然後是吳菲。劉毓蓉雖然沒吐,卻端著飯跑到了離那盆菜最遠的地方。
我們吐得非常狼狽,也非常不好意思。我想,我們這個樣子一定很讓蘇隊長失望,太像資產階級的嬌小姐了,太丟人了。蘇隊長沒有批評我們,隻是默默地吃著。我想改變自己的形象,又夾起一筷子酥油白菜,卻是怎麼也沒勇氣往嘴裏送了。
我隻好一口口地吞咽著夾生飯,其他人也是。我們誰也不去碰那個酥油炒白菜了。
隻有蘇隊長一個人在堅持。她臉色蒼白,仍強忍著往下咽。而且是一口飯一口菜的咽。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想蘇隊長之所以能堅持,除了隊長的責任外,一定還有母親的責任。不吃下那碗飯,她怎麼有奶水喂虎子呢?虎子瘦弱得一點兒也不像隻虎犢子,6個月了卻隻有6、7斤重。一路上虎子常常餓得連哭聲都十分微弱,讓我們聽著心裏難過。
這時,保姆張媽將虎子背來了,虎子在她的背上嚶嚶地哭著。蘇隊長立即放下碗,將虎子接過來抱在懷裏喂奶,可是虎子仍是哭,一次次地放開母親的奶頭。我知道一定是蘇隊長沒有奶水了。一路上那麼累那麼苦,又吃不好睡不好,哪還會有奶水呢?我們都憂慮地看著蘇隊長,看著虎子。虎子額頭上那個傷疤已經結痂了,但仍讓我心疼。
蘇隊長一聲歎息也沒有,她蹲下來,把虎子橫在懷裏,重新端起夾生飯來吃。虎子繼續咧嘴哭著,蘇隊長將一口飯送進嘴裏,慢慢地嚼,細細地嚼,嚼了很長時間,仿佛她的嘴是個磨盤。片刻之後,一口如豆漿一般又細又白的飯汁出來了,蘇隊長嘴對嘴地將飯汁送進了虎子的嘴裏。虎子的哭聲立即停止了,急切地叭嘰著小嘴。
蘇隊長抬起頭來高興地對我們說:他要吃!看,他要吃!太好了。
蘇隊長又吃進一口飯,又細細地嚼,又推起白色的磨盤,然後又嘴對嘴地喂給了虎子。。我們簡直看呆了。仿佛那飯經了蘇隊長的嘴變成了瓊漿,虎子吃的非常香甜。
蘇隊長一口一口地喂著虎子夾生飯。她好像忘記了我們。
我們在小小的虎子作出的榜樣下,也都重新端起了夾生飯。我們都像蘇隊長那樣細細地咀嚼。真是奇怪,我竟然也把夾生飯嚼出了香甜的味道。
我們被安排到一個叫拉姆的藏族老鄉家借……
我和趙月寧、吳菲,蘇隊長,還有蘇隊長的保姆及孩子分到了一起。蘇隊長說她還要安排其他小組的住宿,讓我們幾個先跟拉姆去住下。
拉姆四五十歲模樣,聽不懂漢話。但她麵帶微笑,態度很友好。她拉著我的手,指著樓上比比劃劃,意思是讓我們住到上麵去。樓下全是牛羊的圈,我們當然希望住到樓上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沒找到樓梯。拉姆把我帶過去,我看見在通往樓上的地方,架著一根碗口粗的木頭,上麵鑿了幾個痕跡,左右也沒有扶手。我疑惑不解。拉姆卻一邊笑,一邊踩著那根圓木走了上去。
原來這就是樓梯!
見拉姆那麼輕巧就走了上去,我隻好背上背包也跟著踩了上去。但木頭太窄了,又沒有什麼可扶的,我覺得心裏發慌,好像演雜技一樣。沒想到到藏區後讓我們為難的竟是這樣一件小事。後來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來對付那個被稱作樓梯的獨木棍,我來來回回地爬了幾十次,爬出一身的汗,還摔了幾次,終於征服了它。再上下樓時,簡直身輕如雁了。
拉姆把我們領上樓,將樓上的兩個間房子騰出來讓我們住,自己搬了東西要下樓。我一看,那怎麼行?蘇隊長說了,要盡量減少對群眾的打攪。我們比劃著告訴她,我們不住房間,我們就隨便在地下鋪個鋪睡覺好了。拉姆這才留下。我們在拉姆的灶房裏掃了一下地,鋪上青稞草,算是床鋪。其實青稞草鋪的床,又鬆又軟,睡起來很舒服。後來我們再也沒睡過那麼舒服的床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