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的丈夫原先在甘孜城裏做小買賣。我們去時,男主人出烏拉去了。所謂烏拉,就是為寺廟或者頭人做無償差役,當然是被剝削。怪不得我們的進藏紀律中有一條,就是不準隨便拉藏民當烏拉。拉姆說解放軍剛來的時候,村裏的頭人讓她們去打柴。她們不敢不去。等打了柴送到解放軍駐地時,一個解放軍笑容滿麵地過來為她們的柴草稱重量,然後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付給她們柴草錢。她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當過多少次差了,還是頭一回有人付她工錢。一直到白花花的銀子拿在手上,她才相信這是真的。從此她見人就說,解放軍是好人,解放軍是菩薩。所以看見我們去,拉姆格外熱情,主動提出讓我們去她家裏……
我們鋪好床,在院子裏揀了幾塊石頭搭了好灶,然後就開始幫拉姆打掃衛生,挑水什麼的。一次挑不了多少,還氣喘得不行。拉姆見我們做這些事,臉笑得像花一樣,不停地說,吐其其,吐其其!
虎子又哭起來。可蘇隊長還沒回來,拉姆怕他餓了,連忙去擠了一小碗牛奶喂他,虎子不喝,還是哭。拉姆看了看孩子有些憂慮地向我比劃著,我看出她是擔心虎子病了。我用手貼貼他的額頭,又用臉貼貼他的臉。我小時候生病母親就是這樣的。可貼了半天我還是拿不準他有沒有熱度。幸好這時候蘇隊長回來了。蘇隊長顧不上擦汗,連忙接過虎子。我說虎子老是哭,會不會生病了?蘇隊長說不會吧?可能是想睡覺了。我這才鬆口氣。我說,蘇隊長,怎麼虎子他爸爸還不來看你?
蘇隊長說,他肯定忙,顧不過來。
劉毓蓉說,等他來了,見到虎子肯定都不認識。
吳菲說,那當然,他還沒有我們熟悉虎子呢。
正說呢,聽見樓下有人喊:蘇玉英同誌在嗎?
來了來了!我們幾個都叫起來,比蘇隊長還興奮。尤其是我,連忙趴到那個小窗戶往下望,我看見兩個男軍人站在院子裏。一高一矮。我想大概高的那個就是虎子的爸爸吧?我扭臉看蘇隊長,她的臉已經紅了。
我高興地跳起來說:我下去領他們。──────────
那次陪著王政委去看蘇隊長的,就是你們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在河灘上不準我們唱歌的那個男人。不過我當時完全沒對他留下任何印象。因為在部隊裏成天見到的都是男軍人,在我眼裏他們都長得差不多,甚至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也很相象。
但他卻記住了我。那算是他第二次見到我吧。
你們的父親後來告訴我,大部隊抵達後,王政委一回到帳篷,又拿起那本《西藏宗教簡史》看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書說,喂,你是真不急呢還是假裝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部隊,還盼到了你的“小部隊”,居然這麼沉得住氣?王政委笑笑說,急什麼?好事不在忙上。等她們住定了再說。你們的父親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王政委給推走了。
王政委打聽了半天,才找到我們住的老鄉家。他在門口喊了一聲,有人回答說蘇玉英不在。他很失望,轉身要走,忽然聽見有小孩兒在哭。他想會不會是自己的孩子?他就站在那兒聽,聽了好一會兒,他也沒敢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他根本就沒聽見過自己孩子的哭聲。他惦著家裏的工作,隻好先回去了。
回到住處把情況一說,你們的父親就急了,他說哪有你這種當爹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哭都聽不出來?要是我一聽就能聽出來。王政委也不急,還是笑眯眯地說,你別吹了。我敢說你連小孩兒的哭和笑都分不清。你們的父親說,那你推門進去問問不就得了?這是誰家的孩子在哭呀?人家還能不告訴你?王政委說,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你們的父親說,走走,我親自陪你去。這麼大兩個人,還能找不到一個孩子?
這樣,他們又來了。
當時我從樓梯口探出頭來,衝著他們大聲說,是找我們蘇隊長嗎?快上來吧!
你們的父親覺得眼前一亮,這不是剛才唱歌的那個女兵嗎?
兩個人就順著那根圓木上來了,顯然他們已經走慣了,很輕鬆就上來了。我站在樓梯口等他們。高個子走在前麵,他看見我就說,原來是你。我很奇怪,我又不認識他,他怎麼說原來是你?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後麵的那位。後麵那位長得敦敦實實,兩個腮幫子鼓著,好像隨時咬著兩塊肉。我就笑眯眯地對他說,我敢肯定,你是虎子的爸爸。
王政委很吃驚,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說,你們倆的嘴巴很像。
王政委摸摸自己的嘴,大概不知有什麼特點。樓上有些暗。他好一會兒才看清坐在地鋪上的蘇玉英,蘇玉英正在給孩子喂奶,旁邊還圍了幾個女兵。蘇玉英見丈夫來了,丈夫的搭檔也一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扣上了衣服。
王政委從她手上接過孩子,結巴地說,這就是……我們的……虎子?
蘇玉英含笑點點頭。
他這兒怎麼啦?王政委發現了虎子額頭的傷痕,用手輕輕地摸著。
蘇隊長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心裏有些緊張。還好王政委隻是笑笑,說,喲,我的虎子也光榮掛花了。但他笑是笑,抱虎子的手卻有些抖。
你們的父親在一旁笑道,看你緊張的,讓我先抱抱吧。
小趙在一旁拽拽我說,哎,這就是剛才在河灘上訓咱們的那個人。
我說真的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吳菲點點頭說,就是他。
我們幾個就悄悄地溜下樓去了。
你們父親抱起虎子走到窗口,借著光亮看了看說,嘿,怪不得你能看出他們是父子,這父子倆的嘴的確很像,都是薄薄的那種。你們父親回頭說,小同誌,你的觀察力還挺準嘛。
他回頭時才發現我已經不在了,幾個女兵都不在了。樓上除了王新田夫妻倆,就剩他了。這一來他有些尷尬,趕緊把孩子還到王新田手裏說,不行,這孩子不是我的,抱著不對勁兒,還是你們自己抱著,我不湊熱鬧了,我先走了。
你們的父親急步走下樓來,他有點兒性急,差不多是直接從樓上跳下來的。院子裏已經沒人了。但他聽見了歌聲。他走出院子,隻看見我們幾個的背影,我們正往甘孜城裏走去。
不知為何,你們的父親斷定那歌聲就是我唱的。
他站那兒發了一會兒愣,他想,有空時問問王新田,那女兵叫什麼名字。
應該說,我和你們父親的真正彙合,是在主力部隊與先遣部隊的會師大會上。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仍不認識他,而他雖然記住了我,卻始終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隻知道我會唱歌。因為會師大會那天,我差不多把嗓子都唱啞了。
會師慶祝大會的會場布置在甘孜城南的柳林裏。彩門上寫著幾個鮮紅的大字:向祖國邊疆挺進!你們的父親穿著整齊的軍裝,腰裏挎著手槍,熊高馬大地站在高大的彩門下迎接主力部隊。當威武雄壯的主力部隊唱著嘹亮的歌聲,喊著震天的口號走進會場時,你們的父親的眼眶忽地熱了。整整半年了,他們作為先遣部隊,不說是吃盡了千般苦,至少也是體驗了萬般難。現在終於等來了大部隊,他有一種見到親人、見到母親的感覺。
頭天夜裏,他和王政委徹夜沒睡,一一總結著半年來團裏的工作情況,終於感到可以舒一口氣了。對照出發時上級交給他們建立進藏根據地的七項任務,應當說是基本完成了。尤其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終於度過了糧荒,並且摸索出了一套適應高原的生活經驗,還為主力部隊儲存了一些野菜,並自己開荒種出了白菜,自己動手編織了一些羊毛襪。這些東西雖然少,卻能夠幫助主力部隊盡快適應藏區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把這片冷硬的土地踩熱乎了,熱乎得就像自己的家鄉。他們以自己一貫的優秀作風贏得了藏族人民的深深喜愛。剛來時,許多藏族群眾很怕,他們把生產和生活用具紛紛藏了起來,然後躲到了山上。他們躲在山上用眼悄悄地看,看見那些被稱作解放軍的漢人,竟然餓著肚子在為他們修橋鋪路,收割青稞。他們沒糧吃就打老鼠麻雀吃,後來頭人說,老鼠麻雀也是神物不能打,他們忍著,見著老鼠麻雀也不打,光挖野菜吃。但即使如此,他們也照樣把收下來的青稞全部送到主人家去,好像他們不知道那些青稞是可以吃的。
一雙雙懷疑的眼睛終於變成了一雙雙信任的目光。男男女女的藏民下山了,他們一回到家,就把埋在牛糞裏的鍋、水桶、鋤頭等等,挖出來送到解放軍那裏去。他們靦腆地笑著,比劃著,告訴解放軍他們相信他們。人心換人心。後來,上級給部隊空投的物資被風吹到遠處去時,總會被藏民完好無損的送回來。特別是那些被解放軍治好了病的藏民,更是感激萬分地拉著解放軍說,你們的亞姆亞姆!我們的稀稀啦啦!
從今天的慶祝會會場就可以看出,無數的藏族群眾是自發來參加的,還帶來了他們的食品和禮物。
你們的父親站在彩門下,心裏感慨萬千。忽然,他覺得耳邊有異樣。在一片雄壯粗獷的口號中,他的耳朵裏灌進了另外一種聲音,悅耳柔和,同時又很有穿透力。他仔細張望,才發現有一支隊伍雖然著裝和大部隊完全一樣,卻忽地小了一圈兒,再看那一張張的臉,是那麼秀氣,那麼年輕。原來是女兵隊!會場的老百姓都朝彩門下湧來,部隊也全都朝彩門那兒投來欽佩和驕傲的目光。一大群小鳥忽然飛臨,在彩門上下快樂地翻飛著,然後齊唰唰地落在了彩門上,好像覺得那彩門還不夠漂亮,要鑲上一圈兒羽毛花邊兒似的。
藏民們的眼睛瞪大了,他們雙手合在鼻尖上,不停地說:卓瑪,卓瑪。
男兵們全都挺起了胸脯,那使他們就像一座座山,他們的眸子閃著光,充滿了驕傲,因為那是他們的姐妹,是他們山上最美麗的叢林,是叢林裏最有活力的鳥。他們的歌聲更加高昂了,但他們的高昂並沒有覆蓋女兵們的歌聲。因為女兵們的歌聲更加高昂,還因為她們的歌聲富有穿透力,直上雲空。
你們父親那鋼鐵般的胸膛裏,突然間有了一陣柔軟的暖意,他的眼眶甚至有些潮濕。他想,她們才該驕傲呢。他們有的自豪感不過是她們的十分之一罷了。
站在你們父親身邊的通訊員小馮忽然驚喜地說,首長,你也會唱歌?
你們父親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跟著女兵唱歌。他瞪了小馮一眼,大聲說,去,跑步到女兵隊,告訴她們,就說先遣團全體官兵向她們致敬!
小馮興高采烈地大聲說:是!然後藏羚羊一般地跑掉了。
你們父親想,真的,我怎麼也會唱歌了呢?
你們的父親在女兵隊中看見了王政委的愛人蘇隊長,接著就看見了跟在蘇隊長後麵的我,他當時在心裏稱我為會唱歌的女兵。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眼轉開了。而我,隻顧著激動,絲毫沒注意周圍的事情。
大會的氣氛非常熱烈,進軍隊伍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讓我又想起了出發前在眉山召開的誓師大會。和在眉山時一樣,附近的群眾都聞訊趕來了,像過節一樣熱鬧。也的確是過節,當時是9月初,正好是藏族群眾慶祝豐收的節日“央勒節”的開始,所以百姓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帶著一家老少趕來了,他們滿懷喜悅地要和解放軍一起過節。
師長代表先遣部隊,將幾個月艱苦勞動采集的野菜和編織的羊毛襪、節省下來茶磚、用銀元買的牛羊肉等一大批物資送給主力部隊。接下來,主力部隊把從四川帶來的毛巾、肥皂、日記本、水果糖還有菜籽等,送給先遣部隊和藏族同胞,以表示慰問和感激。暴風雨般的掌聲一次次響起,那熱烈的氣氛,那兄弟般的情誼,至今想起來我心裏都是熱熱的。
慰問演出開始了。我們把自己出發前就排練好的節目一一搬上去,小歌劇,舞蹈等等。那時候部隊不管生活多艱苦多困難,總是非常活躍,秧歌隊、腰鼓隊、高翹隊、舞蹈隊,應有盡有,豐富多彩。整個會場立即成了歡樂的海洋。
最受歡迎的,還是你們父親他們先遣支隊的演出。那些戰士在短短的時間裏,已經學會了優美的藏族舞蹈──巴塘弦子舞。弦子就是歌舞的意思,那是藏區所特有的歌舞,參與性很強。起舞時,領舞的走在前麵跳,腰上插著一把類似二胡的樂器,藏民們管那叫比庸,用牛角做的管,用馬尾做的弦。領舞的一邊拉著比庸一邊跳舞,後麵就跟著眾多的舞者。他們在優美和諧的樂曲聲中圍成一個圈兒,載歌載舞,很快樂。
那些拿起槍能打仗拿起鋤頭能種地的戰士們,跳起弦子來非常輕快,節奏鮮明,動作優美。他們跳了兩圈之後,開始熱情地邀請我們加入,邀請藏族同胞加入。我們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但那些藏族青年馬上就大大方方的上去了,他們手拉手地加入到了戰士們的快樂舞蹈中。我們被感染了,也和他們一起跳起來。
藏族青年們一邊跳還一邊高聲唱著:
國王的舞姿
豪邁矯健
姑娘的歌聲
優美動聽
索郎央金姑娘呀
深深陶醉在歌聲裏
接下來,藏族同胞又表演了犛牛舞、獅子舞、鹿神舞和采花舞。那采花舞,據說是為了紀念一個叫蓮芝的藏族姑娘而編的,蓮芝姑娘心地很善良,總是克服千難萬險,采花給村裏人治病。現在女孩們采了花之後她們把花編成一個美麗的花環插在頭上,然後用懷念的歌聲向蓮芝姑娘告別。
她們唱道:
百樣鮮花采齊了,把蓮芝姑娘丟下了。
明年百花開放了,我們屆時又來了。
碧綠的草坡留給你,鮮豔的花兒陪伴你。
含著眼淚離開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那歌兒真是好聽極了,我很快就跟著藏族姑娘們學會唱了。
最後是我們女兵小合唱,我領唱。我還是頭一回在這麼多人麵前唱歌呢,非常興奮。眼睛亮亮的,臉龐紅撲撲的──蘇隊長這麼形容我來著。這和我在學校裏參加合唱團的感覺大不一樣嗬。我們唱了《南泥灣》,唱了《繡金匾》,唱了《康定情歌》,還唱了那首《先有綠葉後有花》。戰士們掌聲如潮,吼叫著不讓我們下去。我看見師長幾次站起來讓大家安靜,可戰士們實在是太高興了,就是安靜不下來。我們最後唱了我們的《十八軍軍歌》,全場官兵和我們一起唱起來,把慶祝會推向了高潮。
跨黃河,渡長江
我們生長在冀魯平原太行山上
鍛煉壯大在中原
威名遠震東海長江
祖國處處歡呼解放
毛澤東的旗幟迎風飄揚
更偉大崇高的任務號召我們勇敢前進
解放大西南
毛澤東的光芒照耀祖國邊疆
進雲貴,入川康
保衛西南邊防
鞏固祖國後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
雅魯藏布江
我站在台上,挺著胸脯大聲唱著。我看見台下好多官兵一邊唱,一邊流下了熱淚。那是他們的歌,讓他們為之驕傲的軍歌。
你們的父親說那天他很開心。幾個月了,他都沒這麼放鬆過。他跟身邊的王政委說,那個領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眯眯地說,要不要我幫你去問問她叫什麼名字?
你們父親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說,你這政治工作就這麼做?一點兒也不深入。光問名字有什麼用?你得把情況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說,你別性急,西藏咱們也得一步一步走進去嘛。
你們的父親一點也不馬虎地說:當然。不過走進之前我就有了主張,我是堅定地朝著主張一步步走進來的。
師長政委和一些領導走上台,和我們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師長笑嗬嗬地說,你們辛苦了!進軍西藏,你們也是功臣啊!等將來西藏解放了,我帶你們到全國各地去觀光!
我們開心地歡呼起來。
我絲毫也沒注意到你們的父親站在台下看著我們。
或者說,他是在看我。
後來王政委真的來找我們蘇隊長,打聽我的名字。
王政委說,那天我和歐團長來你們這兒時,出來接我們的那個女兵叫什麼?
蘇隊長想了想說,是不是那個白白淨淨的喜歡笑的?
王政委說我記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蘇隊長說,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麼了?
王政委笑笑說,我們歐團長對她的印象很好。你幫著注意點兒。
蘇隊長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還是故意問,注意什麼?
王政委說,你別給我繞圈子。你看我們歐團長為了革命,到現在也沒成家。但他是個非常出色的軍事幹部,戰鬥英雄,人又長得威猛。我看小白聽合適他。
蘇隊長看丈夫對自己搭檔那麼關心,心裏很讚賞。但她板著臉說,不行。現在我不允許她們想這些事,我需要她們順利到達目的地。別的什麼也不能考慮。尤其是小白。
王政委說,為什麼尤其是小白。
蘇隊長說,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歡她。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充滿幻想。等她大一些成熟一些再說吧。
王政委說,我也不是說現在。我隻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蘇隊長又說了一會兒體己話,王政委馬上就要回團裏了。臨走時蘇隊長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臉嚴肅地說,喂,我告訴你,你們那些人別老打我們女兵隊的主意,恨不能把我們女兵隊瓜分了,連建製都撤了,變成個家屬營。要是那樣,我可得找上級去告你們!
王政委笑著揮揮手,說,沒那麼嚴重,好好當你的女兵隊隊長吧。說著就走了。
蘇隊長真的沒有把這事告訴我。
一直到昌都後,蘇隊長才把這些話告訴我。但她仍是說,雪梅,我不是作為領導和你談的,我隻是作為一個大姐。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願意。
而你們的父親卻從那時起就裝上了心事。他是堅定的,心裏有了目標就不會輕易放棄,那是他的性格。當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這件大事了,為了這件大事他可以舍去一切。所以他也隻能是在抽煙的時候,半夜醒來的時候,端上碗開始吃飯的時候,也就是空閑的時候,才會在腦子裏閃過一下。他想,那個會唱歌的女兵現在在哪兒呢?
我們這兩條河還在各自流淌著。
出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漸漸的,我們適應了高山反應,頭不再那麼劇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麼悶得慌了。我們已經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夾生飯了,我們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我們還能老練地轉著碗,把糌粑搓成一條條地扔進嘴裏,嚼出一片樹枝兒搖曳的響聲來。
也許是強體力的訓練,加速了我們對吃飯這一新課題的適應。
我們還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藏語:尼瑪──太陽;達娃──月亮;葛瑪──星星;梅朵──花;卓瑪──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瑪米──解放軍;亞姆──好;稀拉──壞;嘉沙巴──新漢人……那時候許多藏族群眾都叫我們新漢人,表示對我們的驚異和喜愛。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事情是需要我們學習的。比如做飯,揀柴,揀牛糞,搭帳篷……等等,這些看似簡單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變得難起來。我們就虛心地向拉姆請教。拉姆對我們特別好,她親自帶著我們上山去揀柴,到草灘上去揀牛糞。她告訴我們哪裏才能揀到柴禾,還告訴我們怎麼燒牛糞才燒得旺。在她的指導下我們都進步很快。我們分了工,有做飯組,揀柴組,搭帳篷組。我分在做飯組。那並不是我情願的,可是蘇隊長說我個子小,不讓我去幹體力活。劉毓蓉分在揀柴組,那是比較累的,但她說自己身體好,年齡大,主動要求去了那兒。吳菲在搭帳篷組,她聲稱自己四肢比較靈活,能把帳篷搭得跟磚房一樣結實。
拉姆教我們做這樣那樣,但有些事情她也沒辦法。比如做飯,她做出來的也夾生。這是因為高原沸點低造成的,你燒再旺的火也沒用。我們不可能讓高原適應我們,隻有我們適應高原,適應夾生飯。再說了,虎子都吃夾生飯,我們有什麼不能吃的。可以說我從到達甘孜那天起就開始吃夾生飯,一直吃到轉業離開部隊,離開西藏。
當然,最難的不是做飯,不是揀柴,也不是搭帳篷。
最難的是麵對我們的新夥伴。
這天早上蘇隊長開會回來,笑著對我們說,同誌們,去看看咱們的新夥伴吧。
我們麵麵相覷:什麼新夥伴?又調來新同誌了嗎?
蘇隊長仍微笑著說,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們就跟著蘇隊長走。應該說還沒走近我們就看見它們了,看見我們的新夥伴了,它們黑壓壓的一大片,以一種氣勢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裏。但我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們一邊躲避著它們一邊東張西望地問: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蘇隊長用手一指我們躲避著的東西,說,那不是嗎?
我們呆住了。
犛牛?就是這些黑色的長毛的大眼睛的家夥?就是曾經把我們嚇得臉色蒼白的家夥?我們真的要和它們成為夥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