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多山下那驚人的一幕又出現在了我眼前。我心裏不由地一緊。
蘇隊長嚴肅地說,同誌們,我們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將前線部隊的作戰物資及時地送上去。要完成這一艱巨繁重的任務,我們必須與犛牛成為好夥伴。
吳菲衝我伸伸舌頭,說了聲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小聲說,隻要別人能趕,咱們就能趕。
現在,那個讓我們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犛牛,終於來到我們麵前了。整整200頭,黑壓壓的一大片。它們一個個武士一般披著鎧甲似的長毛,昂著泛著金屬光澤的巨大犄角,瞪著大眼睛看著我們,好像在拭目以待。我們鼓足了勇氣,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想親近它們,但它們冷冷地站在那兒,麵無表情。不過它們至少沒有發瘋,沒有狂奔不已,這讓我們的膽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們。
蘇隊長告訴我們,犛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稱作“高原之舟”。在高海拔地區,在氣候寒冷地區,它們是惟一能夠運送物資的牲口了。為了保證下一步進軍路上部隊的補給能夠跟上,師裏在四川藏區采購了一萬多頭犛牛,這一萬多頭犛牛將組成一支龐大的運輸隊。我們這一支,不過是浩浩蕩蕩運輸大軍中的一小部分。
一想到那麼多人和我們一樣趕犛牛,我們的膽量壯了一些。
需要運送的物資也分配來了,有糧食,有彈藥,還有銀元。分成無數個馱子。我們就是把這些馱子送到前線去。
我們要學習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馱子擱到犛牛的身上。
沒想到這就很難。我和吳菲搬起一個馱子,圍著犛牛轉了十多圈也沒能把它放上去,急得出了一頭的汗。後來還是在男兵的幫助下,才勉強把馱子放到犛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難:上好馱子的犛牛不往前走。它們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任我們怎麼趕怎麼推怎麼吆喝,它們就是不動。
小小的趙月寧急了,上去用兩手推犛牛的屁股,犛牛還是紋絲不動。她生氣了,捏起拳頭使勁兒地擂,犛牛慢慢地轉過碩大的腦袋看了她一眼,還是不動。大概她那個小拳頭擂上去在犛牛的感覺中就是撓癢。
我們一邊笑一邊擔心:怎麼辦呢?犛牛不聽我們的話。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怎麼辦?
蘇隊長比我們更急,最後想出個笨辦法,讓我們在牛頭上栓根繩子,像牽馬那樣牽著犛牛。於是我們就分成兩人一組,一個在前麵牽,一個在後麵趕。
我和吳菲一組,吳菲在前麵牽,我在後麵趕。但任我們怎麼用力,犛牛就是不動,好象生了根。大概它們祖祖輩輩都沒被人這麼牽過,很不樂意。吳菲就用力拉,犛牛被拉火了,用頭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個跟頭。吳菲也火了,從地上爬起來說,你還敢頂我?就給了犛牛一拳。犛牛又蹭她一下,她又還它一拳。
我看見那犛牛的眼睛裏有紅色漫上來,膽戰心驚地說,吳菲你別惹它!
吳菲根本不聽,又連續給它兩拳。這下犛牛不耐煩了,一撩蹄子,把吳菲踢倒了。踢得吳菲滾出了一丈遠,立即就捂著小腿爬不起來了。我嚇得死死拽住犛牛,生怕它再踏上去一隻腳。
一旁的趙月寧嚇得臉色都變了,拔腿就去找蘇隊長,邊跑邊喊,蘇隊長,不好了,吳菲和犛牛打起來了!蘇隊長忙不迭地跑過來,先扶起吳菲,撩開她的褲腿看,那裏已經烏青了一大塊,搬著腳腕試了試,還好,沒讓犛牛踢斷。這才籲了口氣說,小吳,你也是,和誰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讓讓它吧,它是牛啊!
這後來成了一個笑話。一路上大家經常問,怎麼樣,今天誰和犛牛打起來了?
眼看著要出發了,我們仍沒能治服犛牛。
師裏了解到這一情況後,給我們雇來兩個藏族牧民。讓他們協助我們趕。蘇隊長覺得心裏不安,她覺得是她沒能很好的完成任務,給組織添了麻煩。那兩個牧民趕犛牛時,她就在一旁觀察。她發現藏牧民趕犛牛時,個個都“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們笑嘻嘻地和牛說話,好像牛是他們的兄弟一樣。然後輕輕一舉,就把馱子放上了牛背,然後拍拍它們的屁股,像是在表揚它們。帶犛牛隊走的時候,他們並不趕牛,自己走在前麵,輕輕地撮起嘴唇,噓──地一聲,那龐大的犛牛群就啟動了,乖乖的像一群聽話的孩子,一點兒脾氣也沒有,跟著他們走了。回想起在路途上見到犛牛發瘋的那次,也是靠著一聲口哨才鎮住了它們。
蘇隊長有些明白了,她學著牧民撮起嘴唇,噓──地一聲,犛牛真的就往前走了。她當時就像個孩子似的高興地拍掌大笑起來,迫不及待地把我們全都叫了去,讓我們也試試。可是有的靈,有的不靈。蘇隊長又讓牧民來給我們上課,牧民耐心地教我們,“喲”“喲”的發聲,慢慢掌握要領。
於是出發前,我們一個個全都撮起嘴唇來,學者牧民的聲音喲喲的叫,或者噓噓的吹口哨,練得嘴唇都幹裂了,但漸漸的,終於能發出和牧民相近的聲音了。當我們再靠近犛牛時,犛牛終於顯得溫順了。
後來我發現,犛牛不僅溫順,還很通人性。尤其是我們唱歌的時候,它們總是抬起那巨大的頭顱看著我們,眼裏水汪汪的,好像聽懂了那些歌聲。漸漸的,它們成了我們的好夥伴。
有一次,我們在灌木林裏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頭,非常饑餓的樣子,肆無忌憚地朝我們嚎叫。我們緊張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犛牛也叫起來,它們的叫聲像威武的號角,一聲聲的,把樹葉紛紛震落下來。有一頭犛牛一邊吼叫著一邊朝狼走去,另一些犛牛也朝狼走去。那群狼終於膽怯了,夾著尾巴逃離。
就這樣,我們和200頭黑黑的犛牛一起,爬冰山過雪峰,相依為命度過了50多天,終於在11月裏到達了昌都。
那些日子,蘇隊長天天和我們呆在一起,和犛牛呆在一起,我們幾乎要忘記她是一個母親了。晚上回到住處聽到虎子的哭聲時,我們才想起她還有個可愛的兒子,並且,還有個心愛的丈夫。
說實話,自從見到蘇隊長的丈夫王政委後,我心裏對他很有些失望。沒想到他長得這麼其貌不揚,我以為他高高大大,英俊瀟灑。因為我們蘇隊長就英姿勃勃的,很帥氣。但看得出蘇隊長很愛他。盡管他很少來,但隻要來了,蘇隊長的眼裏就會閃爍出一種光芒,臉上就會有紅暈,人更漂亮了。
我心裏想,蘇隊長真的愛這個看上去比她大許多的男人嗎?
我的這個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就在這時,在快要離開甘孜時,我們隊裏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們隊的徐雅蘭被查出有嚴重的心髒病,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往前走了。當時為了保證下一步進軍任務的順利完成,上級要求所有進藏人員一律進行體檢,凡心髒有問題者必須留下來。
說實話,我當時也險些被留下來。後來總算幸運過關。但有兩個人卻沒能和我一樣幸運一個是趙月寧,一個是徐雅蘭。趙月寧是因為年齡太小,人又那麼瘦。醫生覺得她還完全是個孩子,讓她負重行軍,實在是於心不忍。徐雅蘭則是被檢查出有嚴重的心髒病,在甘孜症狀就明顯了,再往高處走肯定會出問題的。
趙月寧一聽要她留下,馬上哭鬧起來。她左右不離地纏著蘇隊長,說她瘦是瘦,可沒有生過什麼病,身體非常好。我們說我們會幫她的,就讓她去吧。我們一定把她好好地帶到拉薩。現在想來我們是多麼得單純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薩尚且不知,就想著去保駕別人了。蘇隊長和師裏的其他領導拗不過她和我們,終於同意讓她一起走了。她高興得摟著我們跳起來,那張臉就跟高原的天氣一樣,刹那間風吹雲散,出了太陽。
可是徐雅蘭就不行了,明擺著的危險讓我們誰也不敢為她說話,一起勸她留下來,留在甘孜。領導說,甘孜也有許多革命工作要做,後麵還不斷地要上來部隊,需要接應。可她還是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惹得我們也都陪著她一起掉淚。
徐雅蘭終於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後,由於身體越來越差,被調回到了成都,在軍部保育院當一名老師。許多年後我又見到了她。這是後話了。
當時我們都非常同情徐雅蘭,覺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關鍵是她將孤獨一人離開我們這個集體。
但我們不知道,還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著我們的蘇隊長。
這就是我說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當我歡天喜地跑回到住處,想告訴蘇隊長我通過了體檢時,我看見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兒,眼睛紅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著她破碎的心。
我從沒見蘇隊長哭過。我為這個沒見過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邊的同誌小聲告訴我,說王政委剛走。王政委來告訴蘇隊長,不能帶虎子上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驚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種憤怒。我想這是一個丈夫和父親應該說的話嗎?!
王新田政委來向他的妻子蘇玉英告別。
他們團完成了先遣任務後,馬上又領受了新的任務,要出發了。
蘇隊長正坐在拉姆的房間裏給虎子喂奶,看見丈夫她笑笑說,你看,我喝了幾天酥油,奶水比原來多一點兒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看瘦弱的兒子,看看更為瘦弱的妻子,心裏很難過。他但現實容不得他兒女情長,他抬起手來,為妻子捋了捋頭發,想說的話卻始終開不了口。
蘇玉英說,你好像有什麼事要說?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說,我馬上要帶部隊出發了。
蘇玉英說,我知道。我們也會很快跟上來的。
王新田說,就是因為這個。我來……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蘇玉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孩子怎麼啦?
王新田硬著頭皮說,你知道,接下來的進軍路途更加艱苦了,全靠徒步,海拔高,氣候寒冷,荒無人煙,供給困難。你們還有那麼重的運輸任務,尤其你是隊長,擔著全隊的擔子,閃失不得。所以……再帶著孩子,會非常困難。對你,對孩子,可能都難以承受……
眼淚一下從蘇玉英的眼眶中湧出,滴在了孩子的臉上。她知道他說的句句都是實情。還有更多的實情他還沒說出來:保姆張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顯然不能再往前走了;虎子一路上總是挨餓,她已經沒有一點奶水了;還有,他已經摔傷過一次了,萬一再出什麼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隊的擔子在她的肩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麼辦?
這都是實情。
但實情也一樣刺痛人心。
她說,那……怎麼辦?
她說這話時眼淚洶湧而出,拍打著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裏發疼,他知道這對一個母親意味著什麼。別說是母親,就是他心裏也感到疼痛。他站起來,在她和孩子麵前走了幾個來回,然後站下來試探性地說: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別再往前走了?
蘇玉英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頭,她溫柔的卻是堅決的看著她的丈夫。她知道他隻是說說而已,那做不到。要她留下來?且不說這意味著和丈夫的分離,更重要的是,她怎麼能在進軍的道路上半途而廢呢?她怎麼能丟下運輸隊裏的女兵們呢?就是組織同意了她也不同意。這在她是不可想象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來,攬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說,組織上讓我們先暫時把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裏,你也知道,拉姆是個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們的基本群眾。等大部隊到達拉薩安頓好後,或者等進藏公路修通後,我們就回來接他進去。
隻能是這樣了。她擦了眼淚,異常堅定地點點頭。她別無選擇。
想透了,也就坦然了。
蘇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蓋好。然後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麵前。丈夫是那麼魁梧,令她顯得越發弱……
她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風紀扣,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丈夫的胸前。透過軍棉衣,她聞到了丈夫身體的氣息,那種熟悉的好聞的氣息。丈夫緊緊地抱著他,抱得她身上發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續這擁抱,她願意選擇疼痛。她輕聲說,來吧。丈夫搖頭,但手上用的勁兒更大了。她忍不住發出了呻吟。丈夫卻忽然鬆開手,站到了一邊。
王新田說,我得走了。她怨尤地問,幹嗎那麼急?王新田說,團長還等著我呢。出發前還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說,難道就在乎這半天的時間嗎?或者,我們隻需要一會兒,你……你的擔子那麼重,也該鬆弛一下……王新田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擁住她,下巴在她的頭發上輕輕地蹭著。他以少有的溫存耳語道,馬上要上路了,前麵的路很苦,我不想讓你……背上包袱……
她明白了,釋然一笑,仰起臉來看著丈夫,就像妹妹看著兄長。她想,他多好啊!然後她用兩隻手環住了丈夫的腰。她知道她又要很長時間才能見到丈夫了。
但丈夫掰開她的手,他看著她,目光深深的,好像要在那一眼裏把她看得足足的,整個兒看進心裏去。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拉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他甚至沒有親一下他的兒子,他的那個叫做虎子的瘦弱的兒子。
我們幾個女兵得知蘇隊長要把虎子留在甘孜時,全都哭了起來。
我哭著說,蘇隊長,你可不能把虎子留在甘孜呀。我說的時候,眼前又浮現出了在甘孜城裏看到的那一幕,浮現出了那個拖著兩腿的小乞丐,那些被挖了眼、抽了筋的奴隸,還有那個騎在馬上的奴隸主。
我祈求蘇隊長說,你不能把虎子留在這兒呀,我們帶他走,我背,我背得動的。這一次我一定會小心,再不會摔著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到拉薩……
見我一臉的淚水,心如刀絞的蘇隊長隻能反過來安慰我了。她說別難過小白,不會有事的。拉姆很可靠,張媽對虎子也很好。再說最多一年,我們就會走到拉薩的。到那時候,路也修通了,我就回來接他。說不定他在這裏養著,還能胖一些呢。
我把虎子抱在懷裏,看著他那瘦弱的樣子,終於接受了蘇隊長的說法,如果虎子留在這兒真的能養胖一些,蘇隊長就不會老是含著眼淚看他了。再說,蘇隊長都無法選擇的事,我又能怎樣呢?我有什麼權利來決定虎子的命運呢?
我是說在那個時候,虎子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於是我們努力工作著,努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想以此來減輕蘇隊長心裏的痛苦。
那些日子,蘇隊長看著我們時,眼裏是心疼,看著虎子時,眼裏是心痛。我就是從那個時候明白,疼和痛是不一樣的。
出發那天,拉姆要抱著虎子送我們,蘇隊長不讓。她有些煩躁地說,就在這兒分手。她指的是拉姆的家門口。我們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裝,大部隊在等我們,犛牛在等我們。而我們在等蘇隊長。蘇隊長背上東西往外走。她不想耽擱。
拉姆跟在她身後反複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帶好他的,有我在就有他在。
蘇隊長也反複說,你快回去吧,我們走了。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隻有虎子什麼也不知道,在拉姆的懷裏安靜地睡著。
蘇隊長最後看了他一眼,就大步地走到我們前麵去了,再也沒有回頭。我不知道她流淚沒有。我沒有看見。我隻知道她這一去,就永遠告別了兒子。
不不,我不知道。我當時以為,最多一年,蘇隊長就可以接回虎子。我真是這麼相信著。
我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半年後虎子竟然下落不明;我更沒想到的是,一年後,虎子的父親和母親,都先後離開了人世。
我永遠也忘不了王政委的死。
那時我們已進藏兩年了。我已有了大女兒木蘭。王政委很喜歡木蘭,因為虎子的失蹤,蘇隊長的犧牲,讓王政委變得沉默寡言。你們的父親和我,都覺得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才好。但木蘭的出生,讓他臉上有了些笑容。那種笑容有些急迫,有些悵然,怪怪的。
可就在這時候,他病倒了。
王政委得的是一種怪病,先是腳腫,後是腿腫,然後是上身腫,就這樣一點點絕望地腫上來,一直腫到胸口,然後人開始喘不上氣,最終被活活憋死。兩個月之內,已連續死了3個戰士。王政委親眼看見自己的戰士一點點走向死亡,他咬這牙,鐵著臉,有時候忍不住舉起拳頭狠狠地擂自己的頭。
沒想到王政委也得了這種……
你們的父親為此急得嗓子嘶啞,辛醫生也焦慮不安,兩眼通紅。辛醫生是最忙的,遇到這種事,全團他的壓力最大。他翻遍了所有的書,都沒有見到這樣的病例。辛醫生那段時間很難過,他不去看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那些疾病是他帶來的,他絕望得要命,連替那些不幸者去死的念頭都有了。
後來團裏向軍區彙報後,軍區專門派來一個老醫生,這個老醫生曾是國民黨的軍醫,比較有經驗,但他看了病情後也感到茫然。軍區隻好把病情電告給內地大醫院,請專家們會診分析。專家們會診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種長期缺少維生素而引發的特殊腳氣……惟一的治療辦法就是大量補給維生素。上級於是迅速從內地調撥維生素藥品到西藏,但再迅速也得十天半月的。所以要求部隊緊急采取措施,讓官兵盡快攝入含有維生素的東西。
可上哪兒去找含有維生素的東西呢?何況還要大量?如果有,又何至於得這樣的病?
辛醫生想來想去,向你們的父親建議說,恐怕最方便最好找的,就是青稞苗了。
你們的父親一聽,立即下令拔幾畝已經長得鬱鬱蔥蔥的青稞苗,讓官兵們當菜吃。那青稞苗吃起來像草一樣,無法嚼得很爛。但你們的父親下令要每個人都把它們生吞下去。他相信隻要能進入腸胃,總會有效的。一周後,這個方法果然初見成效了,一些剛發現浮腫的官兵開始得到控製,逐漸消腫。
但對王政委來說,已經遲了,浮腫已從他的下半身腫到了腰部。但他的臉卻一天天地瘦削,原來腮幫上鼓著的那兩塊肉也不見了,下巴尖尖的,長滿了黑黑的胡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你們父親端著煮好的青稞苗到他的床邊,要他吃,他總是搖頭。他說別浪費了,反正我已經不行了。你們父親吼叫著說,誰說你不行了?!你行!你必須行!
為了不讓你們父親難過,王政委勉強吃了一些青稞苗。他一邊吃一邊大口喘著氣,他已經不能坐了,隻能半靠在通訊員的懷裏。嚼幾棵青稞苗,喘一陣氣,再嚼幾口,再喘一陣。一張瘦削的臉因為憋氣而顯得蠟黃。看到這張臉我就想起了蘇隊長犧牲前的樣子。我有一種預感,王政委他要去找蘇隊長了,他丟不下她。可是虎子怎麼辦呢?他已經沒有母親了,不能再失去父親。我說王政委,你一定要挺住,蘇隊長還要你去找虎子呢。等路修好了,我就和你一起去找。王政委張大了嘴喘氣,斷斷續續地說,小白,虎子的事,就拜托你和老歐了……我可能不行了……
你們父親又吼起來,他說誰說你不行了?!我不許你再說這個話!
但隻要一走出王政委的小屋,你們父親就像個孩子似的掉眼淚。我從來沒見過他那個不知所措的樣子。除了每頓強迫王政委吃一些青稞苗外,他就是反複拽住辛醫生問,他會好的,是嗎?他沒事兒的,對不對?
辛醫生隻能點頭。如果搖頭的話,我估計你們父親會暴跳如雷。
可是,還是太晚了,還是無法挽回了。
王政委是一個淩晨突然走的。他選擇了一個你們父親不在的時間,我相信他是有意這樣選擇的。因為他不想讓你們父親看見他死去的那種痛苦。你們父親每天都守著他,但恰好那天夜裏部隊駐地竄入一股土匪,你們的父親帶領騎兵小分隊追擊去了。
我代替他守在王政委的身邊,也就代替他受盡上蒼的折磨。
王政委死得非常痛苦,因為呼吸困難,他不停地用手抓扯自己的胸膛,以至於胸口上全是道道血印和塊塊青紫。他的那個樣子讓我難過至極,有一刹那我恨不能幫他把胸口撕裂,讓空氣進入他的肺部。那時候我多麼希望我是神啊,我多麼希望我能解除他的痛苦。但我所能做的,隻是拚命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抓傷自己。他掙紮著,喘氣聲如山搖地動般震人耳鼓。但突然,他的手癱軟下去,聲音在一瞬間止息了。
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而去。
我惟一感到慶幸的是,你們的父親沒有親眼目睹。但他仍像沒了魂似的,幾天不說一句話。從進軍大西南開始,他就和王政委共事,情投意合,非常默契,已經整整5年了。可王政委從6月3日發現病情到6月10日死去,僅僅一星期。我想就是一個月、一年、一個世紀,你們父親也無法有思想準備,何況一星期?
那是6月。6月從此成為你們父親心裏的傷痛,成為一觸就會流血的疤痕,並且永遠無法愈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實現王政委的遺願,找到虎子,把他撫養成人。
可我不知該上哪兒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