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上門來的主要目的,是為曹行長的兒子補習數學。
當然,也順便說說貸款的事。
明天上午,那個關係到他們公司性命的銀行審貸會就要召開了。1千萬到底能不能拿到他的手上,就看今天晚上了。不然的話,他又何至於在這樣的時刻,上門來補習什麼勞什子數學?他一層層往樓上爬的時候,心裏突然升起一種悲涼。父親的遺骨還躺在醫院裏,他就跑到這兒來了。而且父親的去世和他在家庭會上那番激烈的話有關。他實在不是個好兒子,難怪父親生前總是罵他。
但既然來了,木鑫想,他一定要達到目的。他已經付出代價了。他不能白白地付出代價。
木鑫的公司在城西蓋了一棟高達16層的大樓,他對這棟大樓傾注了許多心血和希望。隻要大樓順利建成並且售出,他的整個公司就可以鬆口氣了,他就用不著每天在還貸款的壓力下過日子了。因為大樓的地段好,價格合理,所以從開始打地基的時候就進入了銷售,眼下大樓的主體工程已經完了,樓花也售出一半了。隻要內裝修一完成,他就以徹底脫手活過來了。
可他卻拿不出裝修的錢。
年初的時候,他看到樓房走勢不錯,就雄心勃勃的,想把已經銷售出樓花的那筆錢再投進一個新項目。他不喜歡讓錢擺在賬上。正好有人來找他,說一家服裝廠瀕臨倒閉,問他是否願意收購。他去看了那個廠,廠裏的機器廠房都不值什麼錢,但他看中了那塊地皮,它位於商業區。現在上哪兒去找那麼好的地皮呢?他的公司成立這麼多年了,始終呆在租來的寫字間裏。如果他能在那兒建一個大樓,不僅能賣一個好價錢,還能讓自己的公司有個固定的場所,並且修一個職工宿舍樓。於是他一口答應,頂下了那個廠。
當時廠裏有百十個工人,木鑫知道,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一人發上2萬塊錢讓他們自謀生路。他的公司用不了那麼多人,留著都是麻煩。但當木鑫在廠裏轉,看見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們,滿懷希望地望著他這個新老板時,他心裏那種很難被人察覺的善良湧了出來,所以在公司的討論會上,他以比較強硬的口氣說,我看還是把工人都留下來,也許我們能為他們找一個比較好的出路。
可工廠就是工廠,它和公司大不一樣。突然之間多了百十口吃飯的嘴,還有醫療保險退休福利子女上學等等一切的一切。木鑫不僅賠進去不少錢,還被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弄暈了頭。
更讓他預料不到的是,春節後房地產市場開始不景氣,剩下的樓花竟賣不動了。他一下沒了資金來源。這且不說,關鍵是,他的16層大樓如果不按時完成裝修交付使用的話,已經賣出的樓花也會給他帶來巨大的麻煩。所以他急於再貸一筆款,完成大樓的裝修。
經過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其中就包括無數次上門為曹行長的兒子補習數學),他們的老合作夥伴,新興支行的曹行長總算同意貸款了。
可是昨天,木鑫突然聽人說,另一家在市裏頗有名氣的房地產公司也在爭這筆貸款,他還聽說那家公司的老板和這家支行的副行長有親戚關係,並且出手大方。木鑫一下急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這筆貸款落空,不能讓大樓停下來,不能前功盡棄。否則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據曹行長今天在電話裏透露,明天的會,就是最後決定貸款究竟落誰家的問題。曹行長意味深長地說,她有些為難。因為那個副行長和上麵的關係非同一般。
木鑫就怕聽見這句話。
但他已經不是初下海那會兒了,他的沉著和老道常常令他自己都吃驚。他幾乎沒有停頓就說,曹行長,你知道我對你的信任。如果你感到為難,肯定有你的原因,沒關係的。我不會怪你。咱們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今天是星期六吧?我還是按計劃來給小胖補習數學。
曹行長的聲音馬上充滿了喜悅,說,真的嗎?
木鑫一邊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一邊在心裏感歎:女人哪!
木鑫第一次找曹行長貸款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位行長是個女人。後來見了麵發現是個女行長,並且年紀不算大──39歲,比他大2歲。他就適當地恭維了她一番。再以後他才得知她是單身,離異後自己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憑良心說,木鑫並沒有打算利用這一點,他不想那樣。他隻是有些同情她。他們談完公事之後,他請她吃飯。她沒有拒絕。後來她又回請了他,他也沒有拒絕。這樣一來二去,兩個人的關係漸漸地有了些私人色彩。為此周茜還吃了幾回醋。
但木鑫始終把握一個原則,不在兩個人之間摻雜感情。再說,這位曹行長在商場這麼多年,又單身這麼多年,已經有些男人的性格了,也不是木鑫所喜歡的女人。所以他才會想出這麼個為她兒子補習數學既討好又安全的事。
打開門,木鑫有些意外。
出現在木鑫麵前的曹行長和往日不太一樣。是什麼不一樣,他還一下說不上來。他對女人缺乏觀察。但他就是感覺和往常不一樣。
他努力擺脫掉腦子裏的悲傷,朝她笑笑說,有點兒事我來晚了。
曹行長微笑著搖搖頭,說,來了就好。我怕你不來呢。
她的聲音也和以往不一樣了。
木鑫覺得不對勁兒,他想是不是自己今天有情緒造成的啊?他連忙問:小胖呢?
曹行長說,小胖他們同學今天晚上有個聚會,出去了。
木鑫愣了一下,脫口說,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想說,你要早告訴我我能來嗎?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家今天晚上出了什麼事?但他在一瞬間控製住了自己。
曹行長也愣了一下,說:你今天晚上來,真的隻是為了給小胖補習數學嗎?
這一問,把木鑫問清醒了。是啊,難道他真的隻是來為小胖補習數學的嗎?當然不是。他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沒說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曹行長拿了一雙拖鞋放到他跟前。他開始下意識地換鞋,曹行長又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皮鞋放到鞋架上。他不是第一次來了,這個家他已經比較熟悉了,甚至有幾分親切。但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實在是不對勁兒。
木鑫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否則顯得自己很失態。他就說,我喜歡進門換鞋,那樣才有放鬆的感覺。但是我老爸最煩這個。他第一次上我那兒去,我女朋友拿鞋給他換,他氣壞了,扭頭就走。我趕緊把他拉住,然後我對周茜說,你也太沒道理了,你就是叫美國總統換鞋你也不能叫咱爸換鞋呀。
曹行長聽了笑。
他又說,我爸那個人,像個老小孩兒。倔得要命。就那樣他還是生氣了,從此再也不去我那兒了,他說我那個家裝修得不像個家,像個公司,他沒法呆。
曹行長仍是笑笑,坐在一側看著他。
這時木鑫才意識到,曹行長今天晚上讓他感到不習慣的,正是她的眼神,她的那種果斷的洞察秋毫的眼神沒有了,隻有一種溫情和迷茫。往日高高挽在腦後的頭發,今晚也柔柔順順地披了下來,披得她沒了平日的幹練,多了許多嫵媚。他在心裏說,不對,這樣不對。他要調整過來,他要把氣氛調整到以往那種味道,親切隨意,但有距離。
於是他開口說,曹行長,你知道我這個人,最不會繞彎子了。明天那個會我們……
曹行長打斷他說,我有個提議,今天晚上咱們能不能別叫曹行長和歐總,互相叫名字好不好?你那個家像個公司,我這個家可不像銀行。所以你在我這兒可以換鞋也可以不換鞋,用不著那麼公事公辦。
木鑫心裏一怔,知道事情來了。他遲疑了一下說,行啊,那我叫你……
曹行長笑說,你不至於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木鑫說我當然知道你叫曹青。隻是不太習慣,好像這麼叫對你不夠尊重似的。不論職務,你也比我大嘛。要不我叫你曹姐?
曹青笑盈盈地說,看來你一點兒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態,哪個女人想當姐呀。一當姐我又有一種要照顧別人的感覺,我老是在這種感覺裏,很累。你還是叫我名字吧。
木鑫頓了一下,說,好,那我就叫你曹青。
他忽然想,幸好是單名。
曹青說,你不會覺得我唐突吧?我一天到晚陷在工作裏,晚上總想放鬆一些,和你比較熟了,所以才敢這麼說。
曹青說得極為自然,木鑫就不好表現出不自然了。但他心裏不太對勁兒,對付著說,是是,八小時之外,應當輕鬆一些。如果不是要給小胖補習功課,我都想約你出去喝茶的。
話一出口木鑫就後悔了,因為曹青的眼睛馬上就亮了,說好啊,咱們現在就去喝茶。這胖這會兒不是不在嗎?我聽人說西延線新開了一家新新綠茶坊,很有情調,還供應夜宵呢。
木鑫看看表,猶豫著。今晚如果掃了曹青的興,明天的事情就玄了,但如果要讓她盡興,自己又有些力不從心。全家都在那兒守著屍骨未寒的父親,他卻陪一個女人悠閑地喝茶,不,這怎麼說都說不過去。
曹青敏感地察覺了,說算了,咱們就在家裏喝吧,我有好茶。
木鑫覺得有些歉意,就說,那還不如喝酒呢,你的酒量怎麼樣?
曹青說,還行。喝什麼酒?
木鑫說當然是葡萄酒,女人最適合喝了,我陪你。
曹青說,我有王朝幹紅,長城幹紅,張裕幹紅,還有波爾頓,你喝哪種?
木鑫說,我老爸說,能消費國貨就不要消費洋貨。說完他心裏格噔一下,他想他今晚怎麼了,老是提父親?
曹青沒有察覺,說,那就喝長城。萬裏長城永不倒。她說這話時,樣子有些調皮。可是長城幹紅拿出來之後她才發現,家裏沒有開酒的工具。顯然她還沒自己在家喝過葡萄酒。盡管她什麼酒都有。木鑫連忙說,那就喝白酒吧,少喝點兒。曹青說,行啊,反正我這兒酒有的是,好像所有人都認定我會喝酒似的,總是送酒。
曹青很快拿來一瓶五粱液。然後打開矮櫃找出兩隻酒杯去洗,之後又打開冰箱想找點兒下酒菜。可是除了兩根火腿腸,什麼吃的也沒有。木鑫心裏湧起幾分同情。他接過酒瓶,幫她打開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