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把火腿腸切成片端上來,說,真抱歉,就這麼兩根腸子,還是小胖的,湊合吧。
木鑫說沒關係,我從來不用下酒菜。
木鑫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了,有一回他回家,父親不知怎麼了,一定要他陪著喝酒。母親不願意,就說找不到下酒菜。
父親說,當兵的喝酒要什麼下酒菜?我們那時候在西藏,從來沒有下酒菜。有一回你鄭伯伯非鬧著要下酒菜,我就讓小鬼洗了一盤鵝卵石拌上醬油,給他端上來。他老兄還真的喝一口酒添一口鵝卵石。後來喝醉了他就去嚼石頭,活生生咯碎了他一顆狗牙。
父親說完哈哈大笑,流露出孩子似的得意。父親隻要一說到在西藏的日子,就快樂得像個孩子。木鑫對此永遠也不理解。
當然,父親也永遠不理解他。
那天父子倆喝酒,又以不愉快而告終。父親推心置腹地和他談,要他放棄經商。原因是他最近又從報上看到一則公司經理被抓的報道。他實在是擔心木鑫。他不能想象家裏出現這樣的人。他說木鑫你又不是沒文化,你可以去當老師嘛。
木鑫當然不會答應。他幹得好好的,幹嗎放棄?
木鑫知道,父親最初是希望他也當兵的。據母親說,木鑫出生時,正是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的時候,也就是1962年11月。父親是在前線的指揮所裏聽到孩子降生的消息的,消息說是個兒子,母子平安。父親當即就對著話筒喊起來,他說好小子,你來得正是時候,趕快長大給我當兵!母親說,父親對他出生的喜悅超出了任何一次,這讓木鑫有些不明白。要說兒子,他不是已經有兩個了嗎?後來木鑫考了地方大學,並明確表示不想當兵,父親很失望,他雖然沒有勉強他,卻一直耿耿於懷。
木鑫說,老爸,我保證不做違法的事,保證不偷漏稅,你就別為難我了。再說,咱們家全是機關幹部和工人,將來體製改革了全都下崗了,總得有個人能墊底吧。
父親說,我就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還能讓工人吃不上飯?還非得要你這樣的人墊底?
木鑫不說話,他覺得父親幼稚得像個孩子。
父子倆談不好,就喝悶酒。後來兩個人都醉了。木鑫借著酒勁兒指著客廳說,老爸,我真不明白你,革命了一輩子,好歹也算個高官了,就過這樣的日子。你怎麼想的?
的確,在木鑫眼裏,父母親家實在是太清貧了,客廳裏最值錢的那套真皮沙發,還是軍區配發的。惟一的電器就是那個14寸的彩電,看了十多年了。幾個子女幾次提出給他們換一台大的,都被父親止住了,他說他就是喜歡小的。父親還說,難道你們那個大的就能比我這個小的多現幾個人?最讓木鑫受不了的是,家裏來個客人,倒出的茶竟然是陳茶,除了怪味兒一點兒茶味兒都沒有。後來木鑫專門買了一聽上好的新龍井,親自泡好端給父親,想讓父親知道新茶和陳茶的區別。父親喝了一口之後卻沒良心地說,和原來的差不多嘛。
木鑫的確不明白,父親是怎麼想的?
父親聽見木鑫的話說,我怎麼想?我就這樣想。你以為我當初參加革命是為了自己享福?那你就太小瞧你父親了。我自豪的就是這個,革命一輩子,清清白白,兩袖清風。
木鑫說,你以為你這樣好?你這是不正常,你已經被革命異化了,連自我都沒有了。連人的七情六欲都沒有了。
父親聽不懂什麼異化不異化,隻聽懂了“不正常”三個字。他說,我不正常?如果人人都像我這樣不正常,國家早建設好了。
木鑫沒辦法和他談,就直截了當對父親說,爸,你和媽能不能上哪兒去旅遊一趟,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把你們這個家裝修一下?那麼好個小樓,讓你們住得像貧民窟一樣。
父親拍著桌子說,你要敢把我的樓弄成你那個樣子,我就敢把你的公司給拆了!父親說完後大概覺得自己太凶了,又緩和下語氣說,木鑫,你要真是錢多得不得了,你就往老家寄,給吃不上飯的鄉親們發點救濟款。
木鑫也賭氣說,我永遠也不會給誰發救濟款。如果他們有項目,我可以投資,但我討厭發什麼救濟款。我看就是救濟款把這些人給養懶了。
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頓頓腳,自己又連喝了3杯酒,然後倒在了沙發上。木鑫一看知道不好,今天可是把話說到父親痛處了,父親一旦清醒過來,準有他好受的。於是趁著父親酒還沒醒,趕緊溜了。
木鑫終於明白,他和父親永遠無法溝通。
曹青先舉起杯子,說,來,木鑫,為了我們的緣分。
木鑫仍不甘心陷入她營造的氛圍,說,也為了我們的愉快合作。
曹青說,說過不談工作的。
木鑫說,那就什麼也不為,幹杯。
兩人碰了杯。曹青一口把小半杯酒全喝下去了。木鑫想了想,也喝了下去。曹青說,木鑫,咱們倆認識有一年了吧?我發現你這個人還是和別的生意人不太一樣。木鑫說怎麼不一樣?
曹青說,反正不一樣,我不太能說清。
木鑫自嘲的說,是不是還有點兒人情味兒?
曹青卻很認真,說,可能吧。反正我從來沒有和別的客戶在生意之外接觸過。你說要幫小胖補習數學,我也沒拒絕,好像挺自然的。
木鑫認真地說,我也把你當朋友看。
曹青有些感動,端起酒杯說,來,為了朋友。說完她又一口喝了下去。曹青是屬於那種喝了酒就上臉的女人,兩小杯酒下去,她的臉頰已經泛紅了,顯出幾分嫵媚來。
木鑫擔心地說,你沒事兒吧?
曹青說沒事兒,再說在家裏怕什麼。來,這杯我敬你。為了你的事業有更大發展。
木鑫笑道,怎麼,隻祝我事業有發展,不祝我改正歸斜,根除人情味兒的毛病?
曹青看他一眼,說,木鑫,你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
木鑫愣了愣,說,哪兒的話,我是想起我老爸了,他總是祝我做個有人情味兒的人。
說完他一口把酒喝了,然後又倒了一杯,舉向曹青:這杯我敬你,曹青,我衷心地祝你今後的生活能幸福。像你這麼好的女人,是應該生活幸福的。
曹青的眼睛一下亮了,說,你真的這麼想?
木鑫說,怎麼,我說得不對?
曹青笑笑,仰頭喝了下去。然後拿起酒瓶又倒。木鑫忽然覺得不對,不能讓她這樣喝,這樣喝她很快會醉的。一旦醉了事情就麻煩了。於是他搶過酒瓶說,今晚我做酒司令,你說倒多少我就倒多少。
但曹青抓住瓶子不放,說我自己會倒的,你讓我自己倒。我今天要喝個痛快。
木鑫一聽這話心知不好,她已經喝多了。顯然曹青是沒有酒量的,她這麼主動喝是帶著情緒的。女人要是帶著情緒喝酒,那非醉不可。木鑫可不希望她醉,他一點兒也沒有思想準備。尤其是今晚。他還想早些撤離回家呢。於是他不由分說地去搶瓶子。曹青就是死抓著不放,同時端起已經倒進杯子裏的半杯酒說,來,我敬你,謝謝你對我的祝福。
木鑫說,這杯酒我不喝。你也別喝。
曹青說,為什麼不喝?多好的祝福!
木鑫突然火了,說,你是不是真的要喝?那就讓我喝給你看!
在曹青發愣的一瞬間,木鑫一把抓過酒瓶,直接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下灌,轉眼間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進了肚子裏。
曹青看他把酒喝完,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木鑫在那兒大喘著氣。他覺得頭一下子暈眩起來,本來他是有點酒量的,可是今晚他沒有吃飯,他一直空著肚子。
曹青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說,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你是有求於我才對我好的。我不需要這樣的關心。我要真正的關心……我是女人,我不是行長……這麼多年了,所有的男人都不把我當女人看待,好不容易遇到你,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我真的就那麼不讓人喜歡嗎?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呀……
曹青的哭泣越來越厲害了,她整個兒人癱在桌子上,好像已經化成了一攤水。
一種陌生的情緒漸漸湧上了木鑫的心裏,這情緒讓他體內潮水湧動。但他一次次地作著深呼吸,努力克製自己。別動感情,千萬別動感情,他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今天晚上來不是來動感情的。有一瞬間他的手都伸出去了,想安撫一下那個劇烈抽動的肩膀,但他又把它收了回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夠。他拿出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在吐出那口煙的時候,木鑫忽然覺得自己太冷漠了,麵對一個如此慟哭的女人,竟然還無動於衷。他把煙滅了,伸手去撫摸曹青的雙肩,曹青立即像個孩子似的撲進了他懷裏。一種克製不住的情緒控製了木鑫,他開始吻她。曹青幾乎是顫栗地回吻著……整整一瓶五粱液開始在兩個人身上發作,兩人漸漸地都有些衝動……
忽然,木鑫一把推開曹青,抱著頭叫喊道,不!不!
曹青愣了,又羞又惱地說,你不是覺得我不配?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個女人?
木鑫痛苦地搖著頭,淚水洶湧而出:不,不是。曹青,你知道今天我們家發生了什麼事嗎?我的父親去世了,我老爸死了,可是我還跑來和你談什麼貸款!是我不配,我不是人啊!
曹青目瞪口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木鑫會這樣。
木鑫捶打著自己的頭,話語如決堤般地湧出:我老爸是被我氣死的呀,到他死我都沒能讓他滿意啊,我不是個好兒子,我混蛋,我隻知道掙錢……本來我是想掙了錢就做讓他高興的事,可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以後我做什麼都沒有意思了,他看不見了,他不會生氣也不會高興了……我本來是想和他比一比,像個男人那樣比一比,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夠,我也能輝輝煌煌地幹一番事業,可他連看也不看,他就這麼走了……我為什麼要惹他生氣啊,我是愛他的!
曹青走過去,製止住他的兩隻揮舞的手,把他攬進自己懷裏,輕輕擁抱著,並像母親一樣拍著他的背。她以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說:哭吧,哭出來會好一些。
木鑫終於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