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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木槿從家裏出來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或者說在街上遊蕩。她還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在街上遊蕩過──淩晨四、五點。盡管她做過幾年記者,從事過那種整天在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流中打發日子的工作,過過黑白顛倒的日子,但淩晨這個時間往往是她加了夜班後睡覺的時間。

但是此刻她不想睡覺,甚至不想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小屋裏呆著。從父母家裏走出來時,她並沒想好去哪兒,她隻是覺得需要離開那個家,需要逃離家人的目光,需要一個人靜靜的呆著。像人們通常說的那樣,需要理清自己。但走出來後她才發現,自己的大腦已不再工作,失去了清理能力。她隻好聽任自己的潛意識指揮,在街上慢慢地走。

從父親的幹休所所在地健康橋出發,她向著市區裏走。往常她回父母那兒,總是打出租車的,有10多裏路呢。可是今天她隻希望路更長一些,否則她不知道走進市區後她該做什麼。她的家,丈夫的家,還有她現在臨時居住的小屋,都不是她的想去的地方。

街上仍有行人,隻是極少極少。木槿猜想不出他們都是因為一些什麼原因在街上逗留。偶爾有匆匆過往的自行車,一駛而過,沒有人回頭看她一眼。木槿覺得整個世界都站在一旁冷眼觀望,連她最初擔心的城市痞子都沒有出現。

用懊悔,用自責,用內疚,用不安,都不能表達木槿眼下的心情。她在痛哭過之後,忽然感到了一種失去知覺的麻木。是不是心在被淚水浸泡之後都會這樣?即使是撕心裂肺,也沒有了痛的感覺?

兩個星期前,當木槿向丈夫提出離婚時,無論如何沒想到今天的結局,否則她就是把自己憋屈死,也不會提出離婚的。在木槿已經過去的40多年的歲月裏,父親一直像太陽一樣溫暖著她,這種溫暖已讓她的兄弟姊妹們感到了不平,他們雖然沒有明說,但木槿能看懂他們的眼神。偶爾家裏聚會時,他們會流露出來。木槿對此懷著不安,也懷著快樂,她喜歡被父親寵愛,喜歡在父親麵前撒嬌。

父親總是叫她三兩丫頭。據母親說,這是因為她生下來的時候,體重隻有三斤三兩,像隻瘦弱的小貓。父親對別的孩子喜歡歸喜歡,很少有親昵的動作。對她卻不同,常常刮她的鼻子,搖她的腦袋,把她當玩具一樣的逗。

但自從結婚後,父親的寵愛開始減弱。大概他覺得有丈夫寵她了,有丈夫愛她了,他這個做父親的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女兒了。可是木槿多麼希望父親永遠關心她呀。尤其是在她和丈夫之間出現了問題之後,她更渴望得到父親的關心,哪怕父親不過問她的精神生活,隻停留在疼愛她、給她留下好吃的這個層麵也行。但父親反而和她生分起來,她打電話回家時,接電話的總是母親,偶爾碰上父親接電話,父親也會馬上把母親叫來,好像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太多的話說。而且他開始一本正經地叫她木槿,很少叫三兩丫頭了。

但她依然愛父親。

盡管她和丈夫之間出了問題,她也不怪父親。

木槿和丈夫的婚姻,純粹是父親作的主,準確地說是兩個父親一起作的主。僅僅因為這兩個父親是生死之交的戰友,僅僅因為這兩個生死之交的戰友的這兩個孩子年齡相當,他們就在說說笑笑之中定下了兩個孩子的終生大事。

起初木槿沒在意。那時她還小,剛剛高中畢業。父親不讓她當兵,也不讓她下鄉,她就成了一個待業青年。她聽見兩個父親在一起說她和鄭義,說這兩孩子挺合適。她以為不過說說而已。她想等以後自己工作了,離開家了,這件事自然就會改變的。她很小就認識鄭義了,鄭家就兄妹兩個,她和鄭義的妹妹鄭蕊是小學同學。她常去他們家,她對鄭義沒有特別好的印象,也沒有特別不好的印象。後來鄭義和二哥木凱一起進藏當兵去了,她在待業一年後趕上中國恢複高考製度,也考上大學走了。

但這件事──兩個父親商議的兩家聯姻的事,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先後離家而擱淺。

木槿寒假回來,父親也正好休假。父親非常慈祥地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說她剛進大學,才不會談這些事呢。父親高興地說,很好。不過在交男朋友這個問題上,爸還是想先給你提三點要求。木槿以為他已經忘了鄭義的事,連忙問什麼要求呀?父親說:第一,他最好是我們的山東人;第二,他最好比你大2歲;第三,他最好在咱們隊伍上。

木槿一聽就明白過來了,這三點要求不是比著鄭義提的嗎?木槿就開玩笑說,是不是還有第四點呀,他的父親最好是你的老戰友。父親見木槿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隱瞞,就笑著說,對呀,你太了解你爸了,如果你能和鄭義在一起,你爸這輩子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事了。

為了不違背父親的意願,木槿答應先和鄭義通通信再說。

通了大半年的信後,木槿還是沒找到感覺,就好象在和兄弟通信,平平淡淡的。鄭義似乎比她好一些,偶爾還會說一些想念她的話。就在這時候,木槿在學校裏愛上了一個外文係的男生,雖然她一直不能確定對方心跡如何,但卻使她忽然明白了一點:有愛和沒有愛是不一樣的。她的心裏總是惦記著那個男生,總為見到他而高興,總為見不到他而失眠。而對鄭義呢,本來就覺得遠,現在就覺得更遠了。兩個人中間如果隔了一個人,那比隔多少座山多少條河都要遠。

暑假臨近,鄭義寫信說他要回來探親,約木槿一起去爬泰山。木槿想,她得跟他攤牌了,告訴他這樣下去不行,她對他沒有那種感情。她不能為了父親而敷衍婚姻大事。

但那個暑假木槿沒等到鄭義。因為邊境局勢緊張,鄭義的休假取消了。當木槿接到鄭義的信,說他不能回來,並且有可能打仗,今後不再和她聯係時,她心裏忽然升起一種陌生的情感,有擔憂,有掛念,還有敬重。這時候她才感覺到,鄭義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是個和父親一樣勇於為國家獻身的軍人。與此同時,木槿心裏的那段初戀,也因對方心裏早已有了人而告終,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痛。

這兩件事情的同時發生,令木槿開始掛念鄭義。

一年後鄭義平安回來了,木槿沒有向他攤什麼牌,而是跟他一起去了泰山。

但是,當他們比較多的在一起後,木槿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她不愛鄭義。她和他在一起,僅僅是不忍心拒絕他,不忍心違背父親。她就像人們現在唱的,心太軟。她對他依然沒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沒有那種夜不能寐,茶飯不香的感覺。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家人和鄭義的家人,卻把他們二人的關係看成是既定事實了。春節時,鄭家團聚總會叫上木槿,鄭義探親時,也總會去看望歐伯伯和白阿姨。

兩年後,大學畢業生歐木槿和在西藏某邊團任參謀的鄭義結婚了。

父親沒讓木槿參軍,卻讓她成了軍人家屬。

回想起來,她和丈夫之間有過恩愛嗎?

也許在新婚的第一年裏有過。

結婚後木槿就跟著鄭義進藏了,去他所在的部隊住了一個月。他們家幾個子女除了最小的木鑫和她,都在西藏當過兵,因此她對那個地方一直很向往。盡管父親很寵她,但當她初次到達拉薩時,在軍區當首長的父親並沒有派車去接她。她是跟著鄭義搭交通車到軍區的。

有一點讓木槿一直疑惑。他們到軍區後,忙得一塌糊塗的父親專門抽了半天的空,帶她和鄭義去為一個叫尼瑪的人掃墓。她不明白這個尼瑪怎麼那麼重要,讓日理萬機的父親念念不忘?再說又不是清明節,為什麼掃墓?父親的解釋是,尼瑪曾在他們家當過保姆,小時候撫養過她,很喜歡她。

站在墓前,父親說了一段話。他說尼瑪,三兩丫頭已經長大了,結婚了,丈夫是個解放軍,你就盡管放心吧。

鄭義有些不解地看看木槿。他頭一次聽說木槿還有這麼個小名。

木槿也覺得父親的神情顯得有些怪。她想,這個尼瑪不過就是帶過她一段時間嗎?何必那麼鄭重其事?

後來鄭義在和她親熱的時候,也常常學著父親,叫她三兩丫頭。

木槿跟著鄭義,搭便車去了他所在的邊防團。

一個月後,木槿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讓她進藏當兵了,那實在是個苦地方。最初進去的半個月,她一直處於高原反應,天天頭痛,天天吃不下飯。那還是夏天,冬天更不知會怎麼樣呢。後來總算適應一些了,假期也就差不多到了。

臨走前發生了一件事,讓木槿再也不願去部隊探親了。

那是個星期天,團裏作訓股的股長興致勃勃地帶了兩個人到鄭義這兒來玩兒牌,股長和鄭義平時關係就很好,愛在一起聊天。休息日愛在一起打牌。那天幾個人玩兒得很起勁兒,把木槿丟在了一邊。木槿有些不快,她想自己就要走了呀。鄭義怎麼不陪陪她?她呆在一邊悶著看書。傍晚7點了,木槿問,還吃不吃飯啊?鄭義像沒聽見一樣,耳朵上鼻子上貼滿了紙條,嘴上還叼著煙。股長也一樣,像個白胡子老頭兒似的,快樂得完全忘了屋裏還有別人。木槿正想問第二遍,鄭義忽然抬起頭來對她說,去,給我們弄點兒吃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