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這三天的路程平平淡淡。我是說比起後麵所經曆的,這三天幾乎不值一提。我們日出上路,日落宿營。兩個戰士很單純,總是心無禁忌地守護著我。我也盡可能像個大人似地照顧他們。我比他們大。雖然大不了多少。

他們叫我白同誌。

從拉達出發,我們就要翻越恰巴山了。

拉達兵站的同誌告訴我,翻越恰巴山可得有思想準備,它比一般的雪山都難走,就是爬上了山也得在山上跋涉很久,而且山上氣候變化無常。據說連當地的藏族人都怕它幾分。

恰巴在藏語裏的意思,就是冰。這是座冰山。

我聽了仍沒往心裏去。因為在進軍西藏的途中,也就是從川西到甘孜,從甘孜到昌都的千裏路途上,我們已經翻越了無數的雪山,我覺得自己能行。我從小就喜歡爬山,我在山裏有回家的感覺。那一路上我不僅自己翻過了一座座雪山,還經常幫助別的體弱的同誌。所以無論拉達兵站的同誌怎麼講恰巴山的艱難,我都沒當回事。我隻是笑笑。我在心裏想,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直到後來,直到那個雪夜之後,我才知道,我真不該輕視那座山。

不該輕視任何一座山。

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了,向恰巴山進發。

上路的時候天氣很晴朗,這使我們的心情為之一振。隻要一翻過山,我們就到底目的地了。從直線距離說,剩下的隻是小部分路程。

很快我們就上了山。山不是突然出現的,它緩緩地,將它的手臂伸到我們麵前,讓我們在不知覺中攀援而上。起初樹木不少,而且樹上還有猴子,活潑調皮的猴子見我們走近,一個個呲牙咧嘴地衝我們亂叫,還蹦來蹦去地打鬧,好像排練了許久,終於來了看客。小馮和小周立即暴露出他們男孩子的天性,跳下馬去逗猴子。小馮攆著一隻猴子跑得沒了影,我叫了半天才把他叫回來。小馮興奮地說,他要是能抓到一隻猴子就好了,可以養來做伴。小周說他才不呢,他要是抓到猴子就燒來吃。他好久沒吃到肉了。我說猴王準會來找你算賬的。

我們三個人說說笑笑,繼續往山上行進。

那天是4月19日。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是16日從昌都出發的。

如果在內地,4月已是花紅柳綠的季節,已是南風徐徐的季節,已是踏春的季節。但在西藏,在恰巴山,4月卻是一個危險的季節。氣候欲暖未暖,雪山欲化未化。一切都處在動靜之間,隱含著巨大的危機。

不過當時我對它還一無所知,由於無知而輕鬆。我一邊走一邊想,恰巴山並不像人們說得那麼可怕嘛,和我們進藏途中遇到的那些雪山差不多嘛。

我毫無防備地朝山上走,我已經看見山口了。其實那山口隻是眾多山口中的一個,我卻以為它是最高處。一路上沒見到一個行人,也沒再見到動物,很靜。除了馬蹄踩在雪地裏的聲音,就是雪團偶爾從樹上跌落下來的噗噗聲。路麵的雪不算深,馬走得比較輕快。我坐在馬上開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我想我到團裏後該怎麼開展工作呢?就我一個女同誌會不會有不方便?還有,該怎麼和你們的父親相處?如果他提出馬上結婚該我怎麼辦?

我想我要告訴他,我來是為了工作的。

當然,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這些考慮完全是多餘的。

好不容易走近那個山口時,我看到前麵閃出一個更高的山口。小馮說,那是這條路上最高的一個山峰,過了那個山峰就好辦了。我一眼望去,看見那個山口的上空發黑,聚集著烏雲,心裏略略有些擔心。但我沒表現出來。我想,照現在這個速度,應該能在天黑之前走過去。山上的樹木已經沒有了,隻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叢。再往上走,灌木叢也沒有了。我估計海拔已經到了5千多米。四周聳立的小山全是冰山,白皚皚冷森森的一片。

我們在路邊停下來,就著雪吃了一點代食粉,接著趕路。

沒料到,就在快要到接近那個最高的山口時,氣候忽然變了,變化之快讓我來不及反應。我連一句“糟糕”都來不及說,就被漫天攪起的風雪堵住了嘴。四周霧氣彌漫,幾步之外就看不清路了。大雪如同神兵天降,一瞬間包圍了我們。

我張不開嘴,也睜不開眼,隻好伏在馬背上。

更糟糕的是,馬被這突如其來的風雪驚呆了,原地轉著不肯往前走,怎麼打也不走。我隻好跳下來穩住它。小馮急了,他在風雪中大聲叫道,白同誌,我看咱們不能再往前了!先回去吧,退回到拉達兵站等一等,天氣好了再走!小周也說,我上過兩次恰巴山,從沒遇見過這麼糟的天氣。恐怕會有危險!

我知道他們是擔心我。如果沒有我,他們肯定不會倒回去的。可是我也不願意倒回去。且不說倒回去還要走大半天,關鍵是倒回去這樣的字眼讓我不能接受。我不想成為拖累。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想和恰巴山叫勁兒。

我大聲喊,不!不倒回去!我能行。說完我把馬交給小周,自己頂著風走到前麵去開路。我想我是大姐,盡管他們沒這麼叫我,可我是,我要做他們的主心骨。隻要我往前走,他們就會跟上來。

雪已經很深很深了,一直埋到膝蓋。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麼一下就變得那麼深的。好像它們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眨眼之間路麵增高了好幾尺。我的腳一踏進去就拔不出來了,被雪死死地焊在裏麵。我隻好借助雙手,扒開雪,把腳拔出來,然後再插進下一個雪窩。

小馮見攔不住我,也趕上來和我一起開路。小周牽著馬跟在後麵。

就這樣,我們一步步地往前走,準確地說,是往前爬。我們爬出一條路來,馬就踏著我們的路往前走。馬在這個時候顯得很嬌氣。馬的嬌氣讓我感到驕傲,說明它已經承認它不如我了。我們一點點地爬著,也不知爬了多久。我們沒有表。

我往前爬。山本來就應該是爬的。

我把目標定在近處的某塊石頭或是某叢灌木上,等到了這個目標,再找下一個近距離的目標。就這樣一點點地向前移動。寂靜中,隻聽見我們三個人響亮的喘氣聲。

我感覺自己的腰痛得像斷了似的,而後背卻被汗水濕透了。在那樣一個寒冷無比的天氣裏,我們卻大汗淋漓。我聽見小馮在旁邊不停地喊:白同誌你沒事吧?白同誌你能行嗎?你歇一會兒吧!我真想對他說你別喊了。可是我張不開嘴,我沒有這份力氣了。我隻是朝他點頭,用眼神告訴他我能行。我希望我的眼神能夠穿透風雪。

狂風卷著雪片,在天空中亂舞,好像要吞噬掉我們。雪花落在我們的帽沿上,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為體溫而變成了冰淩子。鼻子和麵頰都凍得發麻。被汗水濕透的衣服很快結成了冰,像牛皮一樣發硬,一挪動就喀嚓作響。雪越下越大,風越吹越猛,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得得得地響。天那,我在心裏想,原來恰巴山是這個德性,喜歡搞突然襲擊,喜歡表現它的冷酷。

但即使如此,我也無法仇恨它。我知道雪山不是故意要跟我們作對的。實在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需要它的溫情,它隻好以冷酷來保持它的威嚴。

我想每個人對山的認識都是不同的。每座山和每座山又是不同的。你認識了一座山,並不等於你認識了所有的山。在我看來,有的山是崛起的平原,平原有多遼闊它就有多遼闊。有的山是站起來的大海,大海有多深邃它就有多深邃。有的山是千年生成的冰雪,冰雪有多堅硬它就有多堅硬。

我想恰巴山,它是兼而有之。

我對山的真正認識,是從恰巴山開始的。

我還想說,一個人對一座山的認識,如同一個人對一個人的認識一樣,不是靠時間的堆積來加深的,而是靠交手,靠遭遇。而這樣的交手和遭遇,是不可選擇的。

我們遭遇了恰巴山。我們並不想和它交手,但別無選擇。

我們繼續前行,試圖想加快速度。但由於手腳並用,走得很慢很慢,大半天也沒走出多遠。眼看著天黑了,下山的路還沒影兒。我這才領教了什麼叫“綿亙”。恰巴山不僅綿亙120公裏,還起伏著洶湧的波浪。我已經判斷不出我們此刻被山湧起在第幾個浪頭上了,或者被山掀進第幾個浪穀裏了。我隻知道我們還沒有走出它的懷抱,我們還得在它懷裏繼續掙紮。

風雪終於停了,可是天也黑了。沒有月亮,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經驗告訴我們,走這樣的夜路是很危險的。迷路還在其次,最怕的是滑入懸崖。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在山上過夜,等天亮再走。

我們找了一個能擋一些風雪的溝壑,鋪上雨布,作為宿營地。然後揀了幾塊石頭壘了一個簡易的爐灶,用帶來的固體燃料煮代食粉糊糊。糊糊還沒煮好,我已經餓得胃一陣陣疼痛了。三匹馬似乎比我還要餓,用蹄子暴躁地刨著雪地找草吃,可這積雪成冰的山上,哪裏會有草呢?我們趕緊把飼料拿出來喂它們。小馮擔憂地說,飼料帶得不多,如果不能按時到達團部的話,馬也會餓死的。

為了節省糧食,我們隻吃了個半飽。然後穿上所有的衣服,再用被子蓋在腿上和腳上,打算就這麼熬過一夜。我感到渾身酸疼不已,腰好像要斷了似的。我想怎麼搞的,難道幾個月不爬山,我真的不行了嗎?

忽然小周叫了一聲,你們看,那是什麼?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不遠處有兩個亮點,好像是一雙眼睛。

我緊張地說,會不會是狼?也許是我們煮糊糊的香味兒把它引過來的。

小馮說,我們點上一堆火,如果是狼,它就不敢靠近了。

可哪裏有柴呢?除了隨身帶的一點點固體燃料,什麼燒的也沒有。好在那雙眼睛十分警惕,沒有往前靠近。過了一會兒,它消失了。

我們三個人背靠背地坐著,雖然很累,卻不敢睡著。

望著漆黑的夜空,我開始想他。我是說,我開始想你的父親。我想你們的父親要是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景,一定會著急的。一想到有個人在為自己著急,我心裏暖和了一些。

其實以前我也想過你們的父親。但以前想是一種考慮問題式的想,並且帶著抵觸情緒,現在想,坐在方圓幾百裏闐無人煙雪的地上想,已帶了一些想念的成分。

我這麼想念的時候,對自己一直抗拒的婚姻忽然有了一些向往。是不是恰巴山的雪夜讓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們三個年輕人背靠背地坐在雪地上,坐在恰巴山的懷裏。

忽然小馮叫我。他說白同誌,我想跟你說件事。

我說你說吧。

可是他又不說了。我感覺到我的背後的一側沉了起來,小周睡著了。小馮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小周倒到他那邊。我說我沒事,擠著才暖和呢。你有什麼就說吧,反正也睡不著。

小馮猶豫了一下說,我說了你可別告訴1號。

我說好,我不告訴。

小馮說是這樣的,上次我到師裏送信,1號叫我給你帶一塊牛肉幹給你。我知道那塊牛肉幹是團裏分給他的,他一直沒舍得吃。第一次我去時他就切了一塊給你。我第二次去他又切了一塊給你。我說首長你自己也吃點兒吧,他說他身體壯,沒事兒。還是讓帶給你。我當然沒話說了,我知道1號對你特好,真的。

我想象著他,他那麼大個個子,肩上的擔子千鈞重,那塊牛肉,他能一口氣幹掉它。但他不,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然後全部帶給幾百裏地之外的我。也許他在切過那塊牛肉之後,用手沾著散落的星星肉屑,美滋滋地倒進嘴裏,聲音響亮地叭噠幾下,然後束緊腰帶,大步走出去,高聲喊道:吹號!全團集合!

我一想到這裏,心裏就酸酸的。我說,你們的糧食也很緊吧?

小馮說當然。我們每天的定量也是4兩。現在有野菜挖了,稍微好一些。我每次出發到師裏,就是領上我自己的5天口糧。可是那次翻恰巴山時,我也遇上大雪了,就在山上多停了一天。口糧沒帶夠,到最後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一步也走不動了,渾身發軟,我就……

我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了,我說,那你為什麼不把那塊牛肉幹吃了呢?

他慚愧地說,是,我就是……把那塊牛肉幹……給偷吃了。

我說別說偷吃,正該吃。牛肉幹算什麼,就是一百頭牛也沒你的性命重要。你要是不吃,萬一過不了雪山怎麼辦?

小馮的聲音是難過的,他已經不是慚愧了,他差不多快哭出來了。他說,可是我一想到那是首長從嘴裏省下來給你的,心裏就特別後悔。我……我當時該再忍一忍。

我連忙安慰他說,別說了小馮,這事你一點兒沒錯。就是告訴了首長,他也不會說你的。相反,你要是不吃,餓出了毛病,首長才會批評你呢。

小馮說,真的嗎?我說真的。你們1號特別愛兵。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剮下來給他的兵吃呢。我一說完這話,自己被自己逗得撲哧一樂。

他鬆了口氣,恢複了往日的語氣說,有些得意地說,不過你不知道,我還是完成任務的。我采了一把野花給你……

這回我吃驚地叫出聲來:怎麼,野花是你采的?

小馮說是,腦子一轉就想出這個主意了。我知道你們女孩子都喜歡花,我就漫山遍野地去找,好不容易采到那麼一小把。說真的,你當時一看見花,眼睛都亮了,比看見牛肉幹還高興呢。

我的心裏湧起一股暖流,真的,是一股暖流。它是那個雪夜裏的奇跡。

我說,小馮,謝謝你。

在以後無數次的回憶中,惟有我們之間的這段對話,能讓我感到些許的安慰。我想小馮他一定是坦然的去的,沒有懊悔,沒有歉疚,沒有忐忑不安。

雪夜尚未過去。

我問小馮,你們1號脾氣好嗎?

小馮說,怎麼說呢,一般來說挺好,但有時候發起脾氣來也嚇人。

我說是嗎?說給我聽聽。我忽然想多一些地了解你們的父親,小馮跟了他一年多,一定會了解的。

小馮說,我們1號當營長的時候,有一回遭遇了敵人一個加強團,對方清一色的美式裝備,氣焰很囂張。我們不占優勢,本來想要撤的,可對方不讓,想包我們的餃子。我們1號被激怒了,端起一挺機槍,親自率領一個連衝到了最前麵,一邊射擊一邊吼叫,那種氣勢簡直把敵人給嚇傻了,一瞬間就倒下去了許多。1號哈哈大笑著,繼續指揮著大家往前衝。這時,一顆子彈飛來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猛地晃了一下,又穩穩地站住了,沒有倒下。衛生員上去要給他包紮,他一把推開衛生員,繼續奔跑著在那兒指揮戰鬥,一直到完全打退了敵人的進攻,他才倒下,倒下時腸子已經流出來了,衛生員一邊包紮一邊嚎啕大哭。

小馮又說,剛到昌都的時候,部隊帶來的糧食吃完了,空投又一直不成功,補給中斷,戰士們常常餓著肚子在修路。1號急得不行,就想各種辦法找能替代糧食的東西,挖野菜,捕魚,打老鼠。後來不知是野菜中毒還是魚中毒,總之他病倒了,又吐又拉,一整天吃不下東西。我看著著急,好不容易找到點麵粉,讓夥房給他攤了兩張餅,燒了一碗野菜湯。我把東西端進屋去,還來不及說什麼,他一見那些東西突然就發起脾氣來,一把打掉了我手裏的東西,衝著我大吼大叫,他說你給我吃白麵餅,你給我的兵吃什麼?我的兵都要餓死了,你想讓我當光杆司令嗎?你有本事給咱們全團都弄大餅吃!當時把我給嚇的,簡直嚇壞了,我跟了他那麼久,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小馮一邊說,一邊仍心有餘悸似的。

我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後來呢?我問小馮。

小馮說,後來?後來嘛,我還是想著法子讓他把餅給吃了。我有辦法。我把王政委叫進來了。王政委對他說,吃餅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全團的事,全團士兵都惦記著團長的身體,團長身體不好,全團的士氣都受影響。這樣一來,工作搞不好誰負責?團長沒了脾氣,乖乖地把餅吃了。

小馮笑起來,很得意的樣子。

小馮說,白同誌,你不知道,我們1號是個一點兒不顧及自己身體的人,整天不睡覺不吃飯的,隻知道工作。我說他他根本不聽,他朝我吹胡子瞪眼地說,是你管我還是我管你?要不我叫你首長?你去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管管他了。你管他正合適。

小馮的講述讓我感動。但聽到這樣的話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我怎麼管他?我又不是他的領導。

小馮說等結了婚你們就是一家人了呀。我敢肯定他聽你的。每次我從你那兒回去他都要問我,她說了什麼沒有?她還說了什麼沒有?──你看他多重視你呀。

我的臉一下紅了。幸好是夜裏。

我和小馮說了半宿的話,也不知幾點了。忽然,我發現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了,把白雪皚皚的路照得清清楚楚的。

天晴了!我叫了一聲。我在叫的同時,又看到了剛才那兩個亮點,我確定它是一雙眼睛,緊接著,又是一雙。月光穿過雲層移過來,我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兩頭豹子!它們竟然一直蹲伏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與別的豹子不同的是,它們的身體是乳白色的,間雜一些青灰色,蹲伏在那裏和雪堆區別不大。難怪我們沒看到它們。它們的身上有著不規則的圈紋,正是這些圈紋讓我斷定它們是豹子。

後來我才知道,它們是西藏特有的雪豹,非常耐寒,喜歡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上。

兩頭豹子盯著我們,大概在判斷我們是否屬於它們的獵食範圍,是否容易獵食。我們三個人一動不動,瞪大眼睛與它對峙。小馮甚至拿出了槍,作好準備萬不得已時開槍。我們彼此恐懼著,彼此都害怕被對方傷害。

月光下,兩頭雪豹顯得非常漂亮,又長又粗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它們一動不動地並肩站著。我猜想它們是一對夫妻或者是一對兄妹。我心裏暗暗地祈求它們:趕快離開吧,不要靠前,否則你們會受到傷害的。

終於,小一些的那頭甩了甩尾巴,先轉身了。似乎對我們失去了興趣。接著大一點的那頭也轉身了,它們不緊不慢地走著,漸漸消失在了雪夜裏。

我不知道是它們接收到了我祈求它們離開的信息,還是看到眼前的三雙眼睛比它們的更明亮?

雪豹離去了,我們決定抓緊時間趕路。以防天氣再變化。

突然,我聽見小馮又叫起來,聲音有些變調,我還以為又出現了什麼野獸。但是我聽清他叫的是,白同誌你受傷了!

我回頭一看,在我坐過的雪地上,被月光照出絲絲縷縷的血痕。我嚇了一跳,我想我怎麼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呢?再細細一看那血痕的顏色,我明白了,不是什麼受傷,是我來月經了。怪不得我腰痛得那麼厲害,肚子也痛得往下墜。一算日子,整整提前了一星期。

我沉住氣對他們說,沒事兒。我沒受傷。你們先到前麵去一下,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兩個小夥子不明不白的,但還是聽話地到前麵去了。

我一個人背靠著馬,脫下棉衣,從棉衣的袖子裏扯出棉花。在進藏路上,我們女同誌每次來了月經,從來就沒用過像樣的衛生品,如果遇到急用,隻能扯被子裏的棉花用。被子扯空了就扯棉衣棉褲。我的棉衣的兩隻袖子和棉褲的兩條腿,都已經空空蕩蕩了。

費了很大的勁兒,我才從胳膊上扯出很少一點棉花。那裏麵實在已經沒有棉花可扯了。我又撕了一截褲腿,胡亂地做了個墊子。草草處理之後,就站起來找他們。我想我們得趕緊上路,趁著雪還沒下往前趕。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在雪山上過夜了。

但我不知道,就在我去處理自己的時候,兩個小夥子作出一個決定。

等我回到他們身邊時,小馮告訴我說,他們決定放棄兩匹馬,以便節省飼料。留下小馮那匹較為強壯的馬讓我騎。他們堅持認為我受了傷,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再走路了。

我和他們爭執起來。

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怎麼能騎馬呢?就是我想騎,馬也不肯去。藏民有句俗語:上山人不騎馬不是好馬,下山人若騎馬不是好人。但兩個小夥子固執地要我坐到馬上。他們說馬不走他們就拉著馬走。如果我堅持不騎馬的話,他們就背著我走。

我火了。我說小馮,現在三個人中我年齡最大,你們必須聽我的。他說不行,你得聽我們的。我們是多數。我說你是不是怕1號批評你?你不要怕,我會告訴他怎麼回事的。他說不是,我不是怕首長批評我。我問那是為什麼?他看著我,突然大聲說:因為你是女的,我們要保護你!

我軟下來,我甚至為自己剛才的大聲武氣感到不好意思。我是女的呀,我怎麼忘了?我該斯斯文文的說話才對。我馬上換了一種非常柔和的語氣說,謝謝你們的一片好意。但我真的不能騎馬。我……

我決定撒謊。

我說我的傷就在腿裏麵,沒法騎馬。

他們終於信了。

最後我們雙方“妥協”達成一項協議:他們兩個人在前麵開路,牽著馬,我拉著馬尾巴跟在後麵。這樣我可以省很多力氣。

我們準備走了。可那兩匹馬,那兩匹我們打算放棄的馬,卻站在雪地上看著我們。它們的眼神是那麼憂傷,那麼無助。它們知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我難過得真想大聲喊,別丟下它們!把它們帶上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可是我想我沒有權力這麼喊,我已經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了。

但沒想到小周叫了起來,他突然叫道:不,我要帶它走,我不能把它留在這兒。它留在這兒我會難過死的!

小馮像個兄長一樣,說:好吧,我們不留下它們,我們一起走。

下山的路全是冰,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拉著馬尾巴也照樣摔跤。小馮和小周焦急萬分,我隻有不停地安慰他們,沒事兒,沒事兒。

但我感覺到,三匹馬漸漸的不行了,一點精神也沒有。我知道它們不僅僅是餓,還有疲勞,還有寒冷,還有憂傷。它們常常站下不走。我得反過來拉它們了。

當我們越過一個全是冰的溝壑時,小周那匹棗紅馬站在那兒再也不動了,任小周怎麼拉也不動。小周連忙把最後一點飼料拿出來喂它,它還是不動,好像它的嘴已無法張開。它隻是站在那兒,看著小周。

我拿出身上最後一根蠟腸,送到它的嘴邊,它還是不動。

小周一遍遍撫摸著它的兩個耳朵,像問兄弟那樣問它:你怎麼啦?你吃呀?你別這樣看著我好不好?

棗紅馬仍那樣站著,固執地看著小周。我想它一定是有話要對他說,它的眼角濕潤了。小周很害怕,孩子似地緊緊抱著馬頭。片刻之後,棗紅馬轟然倒下。小周沒了知覺一樣,也隨之倒下,趴在了馬的身上。

我把他扶起來,感到一陣揪心的痛。原來生離死別,不僅僅在人與人之間。

小馮和小周牽著馬走在前麵,我跟在他們身後。雖然沒有再下雪了,但路上的積雪依然很深,我們的跋涉依然很艱難。幸好有月亮,我抬頭看了一下天,月亮跟著我們。我說明天可能會出大太陽。我抬頭的時候身子晃了一下,小馮跑上來想攙扶住我,他太急,突然身子一晃,滑倒了,小馮一倒,馬也倒了,他一下子失去依傍,滑出了路麵,他是走在靠懸崖一邊的。

小周丟開馬就撲過去抓他,但也摔倒了。

小馮繼續下滑著,他大喊:快拉我一下!我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可是我怎麼也抓不緊那隻胳膊。我的手凍僵了,手指頭就好象不是我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身子也開始下滑。小周爬起來,向前一撲,從後麵一把拽住我的腿,死死地拽……

我的人穩住了,但我的心卻開始一點點絕望,因為我手裏的衣服正一點點地掉出去,盡管我身體的每一寸都匍匐在雪地上,包括我的臉頰。它被堅硬的冰淩擦得生痛。我毫無道理地叫道,小馮你要堅持住呀!我明明知道應該堅持住的是我,可是我的手已經不是我的手了。我指揮不了它,命令不了它。

小馮懸掛在崖邊,他揚著臉,忽然露出一點笑容,他說白同誌你鬆手吧,不然你也會掉下去的。我說不,我不鬆手!但是我的手正做著和我相反的事,它在一點點地放棄小馮。我說不,小馮,你不能下去!小馮說,白同誌,替我照顧好首長……本來我想……你們結婚的時候,再采一把花……

他的手突然掙脫了我的手,就像我們斷裂開了似的,他仍保持著那個姿勢,揚著臉,手長長地伸向我,朝懸崖下墜去,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他最後的那句話還粘在崖壁上,被風一吹,顫了顫,才墜落下去。

……花……

這就是那個雪夜。

這就是我不願觸動的那段記憶。

這就是我刻骨銘心、沒齒難忘的生命曆程。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這個雪夜,我會怎樣麵對你們的父親?怎樣麵對嘎瑪的生活?

我恨自己,恨自己沒有拉住小馮,恨自己沒有退回到拉達兵站,恨自己拖延了幾天才上路。我把一切都歸結到自己身上,我讓自己的心受盡煎熬。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替小馮照顧你的父親。我相信那是小馮的願望。

在你們的父親留下的影集中,有幾張照片是非常珍貴的。甚至用珍貴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說說其中一張。

這張照片隻有半寸大,已經發黃了。照片上,我和你們的父親並排站立著,他整整高出我一個頭。我們都穿著軍裝,我們都麵容嚴肅。在我們身後,是你們的父親當時在嘎瑪住的房子,也是我結婚後住的房子,那是一間向藏民借用的放馬料的房子。

在我們前麵,是一座隻能看到一點輪廓的雪山,那就是恰巴山。

在我們右邊,有一條小河,一到春天,你就能聽見流水的聲音。

在我們左側,有一小片樹林。也許它不能叫做樹林,隻有非常稀疏的幾株紅柳。在紅柳中間,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墳塚。那是小馮的衣冠塚。小馮自己,永遠住在了恰巴山上。

這就是我們的結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