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問問蘇隊長,可是我不敢問。蘇隊長知道了,一定會批評我的。
吳菲拿手在我的眼前晃,她說哎哎哎,想什麼呢?心不在焉的。我們正討論你的婚姻大事呢。我不好意思地打岔說,蘇隊長,說說你吧,你怎麼會嫁給王政委的?也是組織上介紹的嗎?你覺得你們幸福嗎?蘇隊長說,是組織上介紹的。我覺得我們挺好。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真的有一種十分滿足的表情。吳菲好奇地說,你當時怎麼想通的?怎麼願意的?蘇隊長說,我沒什麼需要想通的,能嫁給他是我的福分。
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她說了。但我仍有些不信,真的嗎?我問。
蘇隊長點點頭。你們知道,我是為了逃婚才參軍的。為了逃婚,我砍斷了自己的手指。我這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苦命丫頭,能到部隊上工作,能嫁給老王這樣的好人,怎麼不是福分?我真的很知足。
蘇隊長一邊說,一邊給趙月寧蓋上被子,小小的趙月寧已經睡著了。
那天夜裏我一直睡不著。我一會兒想蘇隊長,一會兒想你們的父親。我覺得他們身上有某種地方非常相像。我說不出是什麼。
沒想到我們第二次見麵時,就發生了衝突。
那天我上夜班收錄國內新聞時,偶然聽到了家鄉發大水的消息,消息報道說嘉陵江已到達曆史最高水位。盡管我們家住的位置比較高,在一個小山坡上,但這條消息卻勾起了我的思鄉之情,我的心情頓時有些暗淡,我想母親了。離開母親後,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到達昌都後我曾寫信給她,也不知她收到沒有。因為心情不好,值了夜班回來後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就把母親給我的那本《聖經》拿出來,捧在手上撫摸著,忍不住想落淚。
正在這個時候,你們父親來了。他一眼就看見了我手上的書,他對書很敏感。他馬上問,你看什麼書呢?
我知道這樣的書拿到部隊上來是很不合適的,一路上我從沒拿出來過。我連忙掩飾著想把它藏起來。可他手很快,已經從我手上拿了過去。一看書名,他的臉色就變了。不容我解釋他就厲聲地說,你怎麼看這種書?
我說我沒看,我隻是拿出來看看。我一著急,反而說不清楚了。
你們父親生氣地說,你是個軍人,怎麼能讀這種書?
我說這是我媽媽給我的。
他說,不管是誰給你的,你也不該讀。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嚴厲。本來我的心情就不好,聽他這麼不分青紅皂白的批評,我也生氣了。我一把搶過書說,這種書怎麼了?它又不反革命。而且它寫得很美。
他愣了,大概沒想到我會頂嘴。他氣呼呼地站起來說,我不管它寫的美不美,我隻知道它是一本宗教書,它關係到信仰。你的信仰是什麼?難道不是共產主義嗎?如果你信仰共產主義,為什麼要讀這樣的書呢?
我沒話說了。我肯定不是為了信仰讀它,可是……我怎麼才能說清楚呢?
你們父親見我不吭聲,語重心長地說,白雪梅同誌,你已經不是女學生了,你是一個軍人,是一個革命者,我希望你好好想想這個問題。那書上說的是什麼?它說這個世界是上帝創造的,它還說上帝主宰著人類曆史的發展。這些觀點你能相信嗎?你不去分析它的錯誤觀念,反倒說它寫得美。它寫得美就是為了迷惑你這樣的人。我看,你還得努力克服頭腦中的小資產階級情緒才行。
本來他講那些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可這最後一句話讓我急了,我朝他嚷嚷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憑什麼說我有小資產階級情緒?你又不了解情況,我看你才是官僚主義!
你們父親被我這麼一嚷嚷,臉都氣紅了。他說,什麼,我官僚主義?我們團上上下下從沒人這麼說過我,你倒說起我來了。白雪梅同誌,這件事明明是你錯了,你還不虛心接受批評。不行,我得去找你們蘇隊長談。
我大聲說,找就找,你去找吧,我不怕!
他扭頭摔上門就走了。
他一走,我撲到床上就哭起來。我想這個人太討厭了,我們還沒怎麼樣呢,他就那麼凶以後要是跟他過日子,還不被他氣死?我馬上就想到了辛醫生。還在往昌都走的路上,有一天辛醫生偶然看見了我的這本書,很吃驚,他悄悄問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書。我就告訴他是母親臨行前送的,母親是個基督徒。辛醫生表示了理解,他隻是說,如果你要看的話,就把它當做一本文學書籍來看,它寫得挺美。他還說他的父親也信基督,所以小時候他也看過。
相比之下,辛醫生顯然通情達理多了。
我心裏對你們的父親更有了一種拒絕。
我不知道那天你們父親是怎麼和蘇隊長談的。因為他再也沒有回來找我,就直接回團裏去了。但他顯然是找了蘇隊長的,因為蘇隊長一見到我就說,怎麼,和歐團長吵架了?
我一下覺得很委屈。我說他太武斷了,不了解情況就訓人。本來我就想家……
蘇隊長說,他是為你好。
我說,難道我還不知道怎麼該對待那本書嗎?我又不是孩子。
蘇隊長說,歐團長是個直性子,快人快語,你就別和他計較了。
我還是生氣,不說話。
不久後,你們父親給我寫了一封信,讓小馮送文件時捎給了我。同時捎來的還有一大摞書,什麼《共產黨宣言》,《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蘇聯共產黨(布)曆史簡明教程》,《西藏社會發展簡史》等等。另外還有一小塊磚茶。
小馮在交給我時說,我們1號說你晚上要工作學習,這塊茶給你提神。
我心想,他是要我喝著茶讀他帶來的那些書嗎?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信上寫些什麼,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會不會為上次那件事向我表示歉意。可當著那麼多的人我不好意思看。這時吳菲悄悄走過來,一把搶走了那封信,嘻笑著要先打開看。我無所謂地說,你看吧,看吧。你還可以大聲念。
吳菲將信將疑地打開信,草草看了一遍就叫起來:他怎麼盡寫這些呀?這完全當文件在全師傳閱嘛。
我笑笑,心裏有些失望。我猜想吳菲說的“這些”,肯定是希望我加強學習,加強鍛煉,和同誌們搞好團結,要求進步之類。我拿過來匆忙掃了一眼,果然如此。他隻字沒提上次和我吵架的事,隻說希望我多讀讀他帶來的那些書。
小馮看出我有些失望,就說,我們1號太忙了。下次我讓他寫長一點兒好不好?
小馮叫他1號,我也就跟著叫。我說,叫你們1號下次不要帶東西給我了,我們這兒都有。我說這話不完全是拒絕他,我想他是一團之長,肩上的擔子很重,口糧並不比別人富裕,我不忍心享用他的東西。
小馮說,你自己跟他說嘛,你給他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現在想來,小馮似乎已經明白我和你們的父親是怎麼回事了,並且很想促進這回事。
我說我現在不想寫,你先回去吧。
小馮不想走。我說,你很喜歡你們1號?
小馮說當然,沒有人不喜歡。
我說是嗎?不知怎麼,我倒很想聽他說說你們父親。但小馮隻是反複說,我最佩服他了。我們團的人都佩服他。他有好多傳奇故事呢。
小馮走後,我自己把信看了一遍,畢竟這是第一個給我寫信的男人。果然就是那些話。惟一一句有些意味的話是:我們之間還需要更多的了解。從這句話我判斷,他大概從蘇隊長哪裏知道了了什麼。但我仍覺得索然無味,把它丟在了一邊。
丟開信我走出門外,望著遠處的雪山。我想,辛醫生到底上哪兒去了呢?他怎麼不給我來封信呢?難道真的要到了拉薩才見?
奇怪的是,那天夜裏我竟夢見了他,我說的不是辛醫生,而是你們父親。這讓我非常不好意思,雖然夢很短,隻是一個畫麵,但卻非常清晰,我們一起爬山,爬到一半他忽然不見了,我怎麼找也沒找到他,因為著急我就醒了。
我想我怎麼會夢見他呢?
真是奇怪。
不久之後,你們的父親又給我寫來一封信,內容差不多。我還是沒有回。我在心裏拒絕他,等著另外一個人。
我喜歡等。
但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等不來的。
有一天組織科長來找我,直截了當地問,你為什麼不給歐團長回信?我不吭聲,心裏有些不滿。我想說好了組織上隻是建議,不幹涉的,我又沒有答應這個建議,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回不回信是我個人的事,難道這種事情也要向組織反應嗎?但組織科長接下來說的一句話讓我心動了,他說,歐團長以為你病了,很擔心,要我專門過來看看你。
我正想解釋一下,組織科長又說:今天師裏有人要過去,你趕緊給歐團長寫封信,就算是組織上交給你的任務吧。
我隻好坐下來。我想即便是出於對關心的回報,我也該給他回一封信。
我把信紙墊在腿上,心裏別扭著,折騰了半天,總算劃拉出半頁紙。當然,和他一樣,寫的全是些可以讓大家傳閱的話,努力學習,要求進步,鍛煉身體,靠攏組織,就是這些。當然,我在這兒全是說的自己,他是首長,是老革命,要說得留給組織上去說,輪不到我。
事隔一個多月,你們的父親又來了。仍是到師裏開會。
這次他沒再到我們小屋子裏來,大概他覺得坐在那裏麵很憋悶。他讓小馮來叫我,說出去走走。小馮去遛馬,我們兩個就往山上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每次你們的父親來或者小馮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從他們團的駐地嘎瑪到我們師部所在地,要走5天,中間還要翻越一架大雪山。他來看我一次,來回得艱難地走上10天。可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以為他們想來就來了。
我們一前一後地上了山。他走得很快,我小跑著才能跟上他。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拿定主意,如果他要問我想好沒有,我就說沒想好。他要再逼我,我就豁出來了,告訴他我不願意。反正組織科長說了,不能勉強。
可是他沒問。他什麼也不問,好像我們之間的事已成定局,不需要再征求我意見了。這讓我氣惱。更生氣的是,他上來就批評我,他說我那封信字寫的不好,還有錯。我想我連張桌子都找不到,我用膝蓋當的桌子,心情也不好,怎麼可能寫好字嘛。我挺生氣,我把生氣寫在臉上,他就像沒看見似的,也不哄哄我。我決定不理他,一句話也不說,看他怎麼辦。
他不知道是真的沒察覺,還是故意不察覺,自顧自地往前走,看到部隊在訓練,就開始給我講他打仗的事。我跟在身後不吭聲,但我也不敢離開。
他上來就說,我的兵太好了。以前從來沒有進行過高原作戰,也從來沒有在高原上負重行軍過,可是一旦拉上去,全都堅持下來了。真是了不起。
他說打昌都的時候,為了追擊逃敵,全團官兵背著槍支彈藥和背包不分晝夜地翻山越嶺,每天除了吃飯前後能作短暫的休息外,全都在路上奔跑,十幾天內從沒脫過鞋襪,等戰鬥結束時,很多人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腿腳腫得像發麵饅頭。戰士們還開玩笑說,嗨,這回咱們都長胖了!
他說他的團翻越一座5千多米的雪山時,突然遇上了暴風雪,天色一片昏暗,幾步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風雪又急,抽得人站不穩,稍有不慎就會滑下無底深淵。但為了及時切斷敵軍退路,我們繼續前進,終於在淩晨5點突然出現在了敵軍營地前。敵軍做夢也沒想到解放軍能通過那樣險惡的地形,都在呼呼大睡,我們僅僅用了10分鍾就解決了戰鬥。戰鬥結束後有的兵都還在搖晃,手扶著石頭,說是翻山時的那股子勁兒還沒過去,還有隨時要掉下深淵的感覺。
他說,那場仗打完後,敵軍為首的那個代本渾身哆嗦地直喊饒命。我叫他坐下,給他講了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他還是驚魂不定,說你們離這裏那麼遠,怎麼來得那麼快?我說我們是飛來的,我們是神兵天將。那個代本真的信了。後來我把騾馬行李還給他,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頭,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煙抽上,他這才放心地走了。我沒騙他,我們確實是飛來的。你想想,那麼大的風雪,衣襟若沒紮好,風都能撕碎它。我們一溜小跑著,那不是飛是什麼?
他說。
他不停地說。
我發現隻要一說到打仗他就特別會說,眸子閃閃發光,神采飛揚,表達很流暢。也許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還發現他一說起他的兵時就像換了一個人,語氣充滿溫情。好像那些兵,他們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我想這個人還是很重情的,隻是不善於表達。
那天我們在山上走了很久,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說打仗的事。應該說,我們在一起也是愉快的,而且他的經曆讓我感到新奇和尊敬,有著很濃的傳奇色彩。就像看“三國”、“水滸”那樣的小人書。但沒有那種讓人心跳的感覺。他像個兄長,像個大哥,惟獨不像他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不過,分手的時候,卻出現了一點意外。
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也許人的感情在很多時候是遊離在自己身體之外的,不受控製的。我怎麼會告訴他那句話呢?
當時他有些含混地說,那個……上次那件事,你還在生我氣嗎?
我明知故問地說,哪件事?
他說,就是書的事。後來我聽你們蘇隊長說了一下你家裏的情況……你母親她,現在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我的心裏已經原諒他了,我想看來他還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
我說,我也不對,我不該和你吵。
他說,我當時可能太急了,有些話沒說明白。你太年輕,我怕你受一些不好的影響,去相信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天堂?有天堂嗎?如果有,那就是我們為之奮鬥的事業,共產主義就是我們的天堂。不說大道理,有一點起碼可以肯定,一切美好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創造,不是自己奮鬥得來的,再好也靠不……
他的這番話打動了我。我不由地深深點頭。我想,他的確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們說著這些話時,正在一起爬山,我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此情此景在哪裏見過,也是這樣的大山,也是這樣的氛圍,也是我們兩個人。我仔細一想,哦,是那個夢。我做過的那個夢。我就脫口說,我夢見過和你一起爬山呢。他很意外,說真的嗎?我說是,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咧嘴笑笑,好像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來表情豐富,是那種滿臉開花的笑,那種笑讓人想起不諳人世的孩子。
他笑過之後沒再說什麼,我也轉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時候,他在囑咐了我這個那個之後,突然盯牢了我,臉上飛速掠過一絲溫暖,說,下次做夢別再把我弄丟了。
他說得很隨意,我卻愣住了,愣在那裏一直看他走遠。
就是這樣。就是這句話,讓我終於不再把他看成個團長,而是個男人。
其實在後來漫長的婚姻生活中,你們的父親再也沒說過這樣溫情的話了。而且後來我再提起這事時,他也完全忘了。那句話對他來說也是突如其來的,好像某個精靈鑽進了他的體內。他畢竟是個不善於表達兒女情長的人,骨子裏那一點點柔情,也被戎馬生涯所需要的堅定、剛強、決絕、毅力壓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層,若沒有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是不可能為外人所知曉的。
但對我來說,卻永遠無法忘記。就像一塊幹裂的土地,它會把落在上麵的點點滴滴的水份都深深地吸進去。一旦水分充沛,它便成了一塊活過來的大地,即便沒有種子,也能長出新芽來。
而且,我有理由知足地對自己說,我遭遇了他情感深處惟一的那一次地震。
即使如此,我們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或者說形式大於內容。有時候我在工作之餘也會想起他,但我想起他的時候,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還有他的那些傳奇經曆。它們是我經曆中所沒有的。
我們一起工作的幾個女兵,包括我們師機關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和你們的父親已經有了那樣一層不是我自覺自願的關係。他們甚至拿它來開玩笑了。但我自己,卻遠不如人們想的那樣。我的心裏完全沒有進入戀愛的感覺,一點也沒有。有的隻是一種無奈,一種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還離得很遠。
再說從地理位置上講,我們也相距很遠。在我們駐地和他們團部中間,也就是說,在昌都和嘎瑪之間,隔著一架大雪山。我隻有一點感覺,就是在雪山的那一邊,有個人與我有某種聯係。那是一種你不得不去承擔但卻惱人的聯係。
直到幾個月後,那個雪夜的出現。
那個雪夜讓我走向了你們的父親,那個雪夜讓我放棄了所有的猶豫和彷徨。
我終於要講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我必須翻越。如果說40多年前我翻越它時經曆了巨大的痛苦,現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僅有著極高的海拔,還有著龐大的身軀,整架大山綿延120公裏,其間有7座峰。
這座大山將我們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並在山上經曆了那樣一個雪夜之後,這種阻隔,我是說心的阻隔,才被夷為平地。
轉眼到了3月。即使是在昌都這樣的地方,春天的氣息也日漸濃了起來。
有一天我學了藏語回來,見小馮正在房間裏等我。他說1號有東西給我。我吃驚地發現,那東西不再是牛肉幹茶磚之類,而是一束野花。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可以說那束新鮮水淋的野花擊中了我。畢竟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花比食物更可愛。尤其在那個時候,我們的生活非常清苦,沒有一絲色彩。所以一看到花,我不禁怦然心動。
我甚至一下子覺得他有些可愛了。
小馮見我那麼高興,很興奮,馬上跑出去找了個空罐頭盒,裝上水。我把野花小心地插進去,放在床頭,沒事兒的時候我就盯著它看。
其實那花一點兒也不漂亮。花朵非常小,顏色也不鮮豔。但卻很生動。陽光從窗外湧進,簇擁著野花,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就像不願麵對現實的我。
蘇隊長見了嘖嘖地說,怎麼樣,我說歐團長不錯吧?我們老王就從來沒幹過這種事。吳非則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地說,他在哪兒采的?我們那位說想給我采一束花,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一點兒花的影子都沒有。我說,那當然,這是從雪山那邊采過來的。吳菲說,是嗎,這花還翻過了大雪山?
吳菲說這話時我腦子裏閃過一念,是啊,這花在路上這麼多天,居然還這麼鮮活。但我沒來得及往下細想,人就被吳菲拉出去了,她說要和我聊天。那時候她正處於興奮狀態,組織科長給她介紹的對象是政治部副主任,我們師出了名的大才子。她心裏早就對他有好感了,組織上一介紹她就欣然同意了。兩個人一拍即合,非常恩愛,讓我很羨慕。她常常給我講他們在一起的事。我想人家那才叫浪漫呢。吳菲告訴我,他們已經準備結婚了。吳菲說你呢,你到底怎麼想?我搖搖頭,說,我能怎麼想?一點念頭也沒有。反正我不想結婚。
盡管如此,為了那束花,我還是主動給你們的父親寫了封信。我用剛剛學來的一點藏語寫到:你帶給我的“梅朵”(花)收到了,吐其其(謝謝)!祝你紮西德勒(吉祥如意)!
他沒有回信。
野花一天天枯萎了,我心裏感情卻依然鮮活。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件東西不在世上了,但卻在你的心裏活起來。
到了4月初,事情終於被向前推了一步。對我來說,似乎來得早了些,但對你們的父親來說,也許已經等得太久。這個時候距我們的認識,或者說距組織的介紹,已過去3個月了。
4月初組織科長找我談話,說打算把我調到團裏去工作,就是你們的父親那個團,組織科長說那邊開展群眾工作,需要一個女同誌,問我是否願意。
我當然明白組織上這樣調動的意思。本來我用不著考慮,服從組織安排就是了。可是因為有你們的父親的事,我對這個做法就產生了抵觸情緒。我覺得他們有些勉強我。我對科長說,為什麼不把蘇隊長調過去?她可以和王政委團聚。科長說這個你放心,組織上會考慮的。我沒話說了,但我還在下意識地抵抗著,我說我想考慮一下。
組織科長居然沒生氣,他說那你就考慮考慮吧。
我怎麼考慮?我沒法考慮。我隻能服從組織安排。可是我心裏別扭。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阻止我向你們的父親走近的已不是遠去辛醫生了,而是一種情緒。我知道即使沒有辛醫生的存在,沒有我心裏對他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也不願意自己這樣被迫地和誰結婚。
我推說自己的收音工作還沒交接,打馬草的任務還沒完成,一天天地把調動的事情拖著。組織科長說,你交接完工作後馬上告訴我,我好讓團裏來接你。
一星期後,小馮又來了。這回他送了文件後沒有馬上走,他說如果我辦好調動了,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催他先走,我說我的工作還沒安排好呢。可是他就是不走,他說他等我。也不知是你們的父親有過交待,還是他自己鬼心眼多,總之他就在我們文工隊住下來了。
那時候我們的糧食極度匱乏,每個人的口食都限得死死的,每人每天4兩,多一兩都沒有。現在突然多了一個吃飯的小夥子,大家都感覺到壓力很大。小毛忍不住問我,雪梅姐你什麼時候到團裏去呀?我感到抱歉。我不能為了個人的事,讓大家為難。
我終於說,馬上走,明天就走。
說出這話的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和難過在我心間彌漫開來。
這種委屈和難過伴著我上了路,上了恰巴山。
走的頭天夜裏,蘇隊長,吳菲,還有小小的趙月寧,聚在一起為我送行。我把省下來的牛肉幹和酥油全都拿了出來。說全部,也隻有很少一點點。我們用那一小塊酥油燒了一點酥油茶,以茶代酒,一起碰了杯。
蘇隊長說,雪梅,我知道你心裏不太痛快。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歐團長會對你很好的,他是個好人。
我想,難道找個丈夫隻要是好人就行了嗎?但我沒有說。我不想讓蘇隊長為我操心。她夠難的了,留在甘孜的孩子下落不明,丈夫又不在身邊,還要為我們這些姐妹操心。
吳菲說,你過去以後先工作一段時間,一邊工作一邊了解他,如果確實和不來,再跟組織上說,我相信組織上不會勉強你的。
這話說到我心上了。我正是這樣想的。
小小的趙月寧天真地說,我覺得歐團長特別好,把酥油和牛肉省下來給我們吃。我笑道,你就知道吃,現在誰要是拿一袋米來娶你,保證娶走。趙月寧孩子氣地說,才不會有這種事呢。現在誰會有一袋米呀,有銀元都買不到。蘇隊長說,雪梅,沒準兒你到了團裏,比在我們這兒要吃得飽些。吳菲笑說,我們那位如果能讓我每天都吃的飽飽的,我今晚就嫁他。
大家笑。我也笑。心裏卻酸酸的。
我不能不承認,蘇隊長的話對我是有效的。我自私地想,說不定他真的會讓我吃的飽飽的。他是1號呀。我一想到這兒肚子就咕咕叫起來,心裏在那一刻竟然好受一些了。
我心裏好受一些還因為我想到了那束花。我想說不定在雪山那邊,真的有許多的花開放著,等著我去看它們。
回想起來,我下決心出發,竟是為了一口糧食──為了在多出一張嘴的時候大家不勻出少得可憐的糧食,為了可能在未知的將來多吃到一點糧食,這事拿到今天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同時,在那樣饑餓、艱苦、嚴峻的日子裏,我還在渴望浪漫,真的很奢侈,很不實際。可是這是事實。盡管我把自己弄得像個假小子,可是在那套寬大的軍裝裏,在皮帶緊緊紮著的懷裏,在空得隻剩下兩層皮,常常因為缺食而疼得發慌的年輕的胃之上,依然有一顆少女的心。
這顆心懷著委屈,懷著戒備,也懷著期待,踏上了路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馮,還有師部通訊員小周一起上路了。
分手的時候,很少哭的吳菲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頭撲在我的肩上,鹹鹹的淚水蹭得我一臉都是。我除了緊緊地抱住她,說不出話來。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一定又想起玉蓉了。我也想她,我的身上一直帶著她那5封沒有寄出去的信。我要讓把它們帶到拉薩去,找到郵局,寄出去。一想到我們從重慶一起出來的四個好朋友,都一一地分開了,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我不願意離開她們,舍不得離開她們,她們是我患難與共的姐妹。自從踏上高原,踏上這通往天堂的漫漫旅程,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的險山惡水,走過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我們已經有共同的生命經曆,有了共同的擔憂和牽掛。
蘇隊長安慰吳菲說,現在分手是暫時的,等以後進軍到了拉薩,我們還會在一起的。吳菲孩子似的問,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蘇隊長點點頭,她微笑著,有些神往地說,我們要在拉薩長期住下來,用我們的雙手建設一個新西藏。那時我就把虎子接進來,讓他在拉薩上學念書。你們也成了家,我們就是鄰居。
吳菲終於破啼為笑。
我上了馬,揮手向蘇隊長告別,向吳菲滿臉是淚的笑容告別。
我們一行3人,我,團裏的通訊員小馮,還有師部的通訊員小周,一起上了路。小周是去送文件。本來那些文件是可以叫小馮帶到團裏的,但組織科長不放心我們兩個人,特意叫小周和我們一起走。
我們騎著馬,馬上馱著我們的口糧,還有睡覺用的雨布和被子。在甘孜時我學會了騎馬,為了學騎馬,我把兩個大腿根都磨破了,現在總算是派上了用場。我身上背著挎包,裏麵除了一個本子,還有一雙我用自己撚的羊毛給他織的襪子。自從到了藏區,組織上就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學會撚毛線織襪子。我想他送了我牛肉幹和茶葉,特別是那束野花,我也沒有什麼好送他的,我就送他一雙襪子吧。
最初的路還比較輕鬆。我們不緊不慢地走了三天後,到達了中途站拉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