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木蘭,你曾問我,為什麼會嫁給你父親?你還問我,既然當時並不情願,為什麼沒有拒絕?為什麼在此之後的幾十年歲月裏,從沒聽我抱怨?
對這些問題,我總是笑而不答。不是我有意不答,是我不知從何答起。要知道,很多問題的答案是藏在長長的歲月裏的,你不走到那一天,答案不會顯現出來。
如今我老了,徹底老了。內心比麵容還要蒼老,一雙年邁的腳已經走過了許多的答案。這些答案有些在我的預料之中,有些讓我意外。但無論怎樣,它們一一讓我明白,我這一生不是蒼白的一生,它所經曆的幸福那麼多,多得就像它所承受的苦難。作為一個女人,能擁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難,是多麼幸運的事。
我為什麼會嫁給你們的父親?
為什麼不情願,卻沒有拒絕?
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後一個答案。我願意就此作一次回答。
我說過,我的這一生,自己隻安排過自己一次,惟一的一次,那就是參軍。我不顧一切地從家裏跑出來,離開了孤身一人的母親,參加了解放軍。在此之後,我是說在到了部隊之後,我就再沒安排過自己了。我把自己交給了組織,徹底地交。組織上又把我交給了你們的父親,也是徹底地交。
直到今天。
今天你們父親他突然離開了我,自己先走了。結婚時他說好要陪我一輩子的,可是現在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先走了。是,你說他是腦溢血,你說腦溢血都是這樣突然。可我還是不能接受,不管怎麼說,他沒有信守諾言。
他說陪我一輩子的,但他隻陪了48年。
48年前,我們共同的日子開始的時候,我20歲。在昌都。
1950年底,我們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了昌都。盡管犧牲了那麼多同誌,盡管倒下了那麼多犛牛,可我們終於還是把所有的物資,都送到了前線部隊的手中,並且終於和大部隊一起,走到了昌都。
昌都是西藏的大門。盡管這隻是進藏路程的三分之一,並且不是最艱難的三分之一,我們仍十分喜悅。特別是我們因為圓滿完成上級交給的運輸任務而受到表揚時,心裏的那份兒自豪和開心更是無以形容的。這是我參軍後第一次完成任務啊!
在我們到達昌都之前,我軍已取得了昌都戰役的決定性勝利。之後,西藏地方政府終於在北京坐下來,與中央政府舉行和談了。
為了表示和平的誠意,我們進藏大軍在昌都駐紮下來。一呆就是大半年。
部隊作了短暫的休整後,就投入到了康臧公路的修建中。我們女兵運輸隊因為完成了從甘孜到昌都的運輸任務,就解散了。女兵們有的分到醫院,有的分到文工隊,有的分到宣傳科。我和蘇隊長、吳菲和趙月寧分到了一起,我們有7個人分到了師文工隊。
我的命運就是從那時起,有了新的轉折。那時的我比起剛從川西出發時,已有了很大的變化,管理員和劉毓蓉的死,成為我心中一團揮不去的陰影。
好在年輕,生命中依然有陽光和快樂。
我在師文工隊宣傳組當收音員,每天夜裏守著一部老式收音機,收錄國內外重大新聞,然後整理刊登在我們師辦的《戰地報》上。我很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每當我收聽到國內外新聞時,就感覺和內地離得很近了。
除了夜裏收錄新聞,白天我也和其他同誌一起上山割馬草,打柴禾,為下一步的行動作準備。那時候年輕,夜裏睡得再晚,白天也照樣有勁兒工作。上級對這一任務為我們作了硬性規定,每人必須在一周之內儲備300斤馬草,500斤柴禾。現在想來,即使是在川西平原,這個任務完成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何況是在西藏?但那時候,好像什麼困難也不算困難,接到任務隻知道努力去完成,從來不會叫苦,更不會討價還價。
每天一大早我們就上山去打柴。等打好柴下山的時候,總是餓得前胸貼到後背,怎麼也背不動那捆柴火,隻好拖著走。有時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就抓一把雪,吃一把炒青稞。但青稞吃多了解不出大便,也很難過。
即使如此,我也覺得日子好過多了,畢竟不用天天爬雪山過冰河了,也不用天天搭帳篷趕犛牛了。
那天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在艱苦的日子裏,人是很難想到自己的。
早上起來,我們仍是喝的四眼兒糊糊。所謂四眼兒糊糊,是我們給代食粉糊糊取得綽號。到昌都後,部隊仍麵臨糧荒,我們每人每天的定量就是4兩代食粉。一頓隻有1兩多一點兒,每次熬出來的糊糊都清亮如水,往鍋裏一看,上麵兩隻眼,鍋裏兩隻眼。於是大家就把它叫做四眼兒糊糊。有的男兵說得更風趣,他們管那叫“對象”。
喝完糊糊蘇隊長說,今天我們的任務是刷標語。我們一聽高興極了。刷標語是我們最喜歡的工作。為什麼喜歡?這個等會兒再說。
剛要出門,師裏的通訊員跑來通知蘇隊長,說王政委今天要來開會,叫她等著。蘇隊長一聽臉就紅了。自從我們到達昌都後,她還一直沒見到王政委呢。或者說,自從我們離開甘孜後,她就沒見過王政委。她嘴上從來不說,但我們知道她心裏很惦記。
蘇隊長臉紅紅的說,雪梅那你就負責一下吧。
我說沒問題,你放心吧。我們衝她作了鬼臉,拿上東西就跑了。
那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湛藍的,如水洗一般。我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鮮活地裸露在陽光下。吳菲,趙月寧,還有年輕的小毛,也都非常開心。自從進入藏區後,大部分日子天空都是這樣湛藍無比,但那天我還是特別感覺到了這一點,我抬起頭來望著天,忍不住唱了一句:冰河在春天裏解凍,萬物在春天裏複生……
剛唱兩句,就有個過路的男兵喊了一嗓子,唱得好!再唱一個!這一喊,我反而不好意思唱了。我不唱,那幾個男兵反而唱起來,他們衝著我們幾個女兵唱道: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希望上級一人發一個……
這歌我們不是第一次聽見了,但我還是覺得又氣又惱。我決定用自己的歌聲把他們壓下去,我就大聲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我一起頭,吳菲和趙月寧她們全都跟著我唱起來。我們唱得理直氣壯,那幾個男兵見狀,不好意思再唱了,笑了一陣跑掉。
我們根據上級的布置去張貼宣傳標語,我們輕車熟路,幹得很快。但不知是早上的代食粉糊糊太清,還是天氣太冷,總之剛10點來鍾我就餓了。
肚子嘰嘰咕咕在響,我不好意思吭聲。結果小毛先說了。小毛是我們文工隊年齡最小的之一,跟小趙差不多大,像個孩子。他大聲說,我肚子好餓啊,誰有錢買個餅吃?他說這話時看著我們幾個女同誌,因為他知道隻有我們女同誌身上有錢,那是上級發給我們的衛生費,每月3個銀元。他曾為這個向蘇隊長提意見,他說為什麼女同誌有衛生費我們男同誌沒有?難道我們男同誌就不需要講衛生了嗎?蘇隊長當時不知該怎麼向他解釋,就隻好拿衛生費買餅請他吃。昌都城裏沒什麼可買的,隻有餅,一個銀元5個。平時我們寧可用些亂七八糟的替代物來解決每月的婦女問題,也要把錢省下來填肚子。
可是那天,我是說我生日那天,我們身上已經不名一文了,所以小毛說了以後我們都沒吭聲。小毛索性衝著我說,雪梅姐,買個餅吃吧。小毛管我們女兵都叫姐。我不好意思地搖頭,然後安慰小毛說,別急,今天調漿糊我剩了一把麵粉,咱們晚上熬糊糊喝。
我剛才說我們喜歡刷標語,這就是原因。我們刷標語時,能從後勤部門領到一小盆麵粉,我們總是盡可能地把漿糊調得稀稀的,從中省下一些麵粉來熬糊糊吃。小毛嘟囔說,我現在就餓了,咱們現在就回去熬吧。要不你們就讓我先喝幾口漿糊。
正在我們饑餓得有些難堪時,小趙忽然一驚一咋地叫了起來:快來看快來看!
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趕緊跑過去看。在牆壁的一個角落下,我們看到一行用黑碳寫的字:白雪梅我愛你。
我的臉霎時通紅,不顧一切地拿手去擦。可哪裏擦得掉?在我們那時看來,這樣的字眼不是美好,而是丟人,是不光彩,是被人捉弄。
吳菲見我急成那樣,就在上麵刷了一層漿糊,然後潑上些土,笑,說不知是哪個冒失鬼幹的。趙月寧說,瞧瞧那臭字兒,我們雪梅怎麼看得上?
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下攪亂了我的心思,肚子也不叫了。我想這是誰幹的,多丟人哪!
當然,對這樣的事,我們並不意外。那時候在進藏大軍中,不要說戰士,就是營以上領導,也百分之九十是光棍,所以我們這些少數女兵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雖然唱“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這種歌是開玩笑,但傳出的信息卻是明白無誤的。可是我們女兵大多是女學生,對婚姻大事仍抱著浪漫的想法,因此對這樣的事一律采取回避的態度。
其實到昌都後,上級就提出了“支援邊疆,長期建藏”的口號。開始我並沒有理解這個口號對我有什麼實質意義,我隻是想,好啊,長期就長期吧。反正在哪兒都是鬧革命。
最初進藏時,我以為(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這麼以為)等解放了西藏,我們就會回內地去。但現在上級提出不光要進軍西藏,還要建設西藏,保衛西藏,就是說,我們得留下來,留在西藏。我們也很快接受了。對我們來說,凡是黨的號召革命的需要,我們都會痛快的接受,不用轉什麼彎。
但自從提出這個號召後,組織上就開始著手為一些老幹部的成家作打算了。而當時能和他們成家的,僅有我們女兵。於是我們女兵中有不少人被找去談話。除了像趙月寧這樣年齡特別小的,幾乎每個女同誌都沒有拉下。我們終於明白,長期建藏之於我們,就意味著在西藏成家,或者更直接地說,嫁給一個西藏軍人。
這讓我心裏害怕。我不是怕在西藏安家,而是害怕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安家。那時我對辛醫生已經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從甘孜到昌都,辛醫生一直與我們朝夕相處,雖然我很注意和他之間的距離。但這種物理上的距離卻沒能影響我在心裏對他越來越親近。我不能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但我總覺得,在我和他之間,應該有點兒什麼。
可我同時又很現實的知道,要和辛醫生談戀愛,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跟隨部隊進軍西藏的女同誌太少,組織上已作出明確規定,在進藏公路修通之前,凡是未滿30歲的,團以下的,參加革命不到10年的男同誌一律不能在部隊找對象。也就是說,要優先解決年齡較大的、資曆較長的老同誌婚姻問題。
我知道我不能和他談戀愛,可我想等他。等到他可以的時候。
而且我答應過等他。
辛醫生來向我告別時,我正在河邊洗衣服。他叫我,我抬頭一眼看見他,臉就紅了。那是一種克製不住的羞澀所泛起的潮紅。
我站起來說,你怎麼來啦?你上哪兒去了?我怎麼好幾天都沒看見你?我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這一連串的問帶出了我的心思。
他微笑地看著我,像看著孩子那樣說,你看看你的臉。
我不知道我的臉怎麼了,我沒鏡子。我趴在河麵上照了照,還是沒看清。他就從腰間扯下毛巾給我擦了一下,是下巴。大概是早上燒飯的時候我趴在地下吹火,下巴蹭上灰了。
他替我擦了下巴,把毛巾塞回到腰間──他總是那麼利利索索精精幹幹的,好像從來沒有翻過雪山趟過冰河──然後對我說,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心裏一下子難過起來。
在此之前我已經聽說他要調走了。當時像他那樣一個從正規醫學院出來的醫生,是軍隊裏的財富,是哪兒都想要的。我們運輸隊一完成使命,他也就完成了使命,因此組織上已決定調他到一個遠離師部的野戰團去。盡管我知道他要走,要離開我們,可聽他親口這麼一說,心裏依然很難過,我不想他走。我想天天能看見他。
但我沒有表現出來。那時的我們,是不習慣表現個人感情的。真的,不需要克製我就能做到。我擰著手上的衣服平靜的說,我知道了。你馬上就走嗎?
他說是,現在就走。所以來和你告別。
我沒有說話,又去擰衣服。我想他是專門來和我告別的,說明他心裏有我。這讓我得到一些安慰。可我還是說不出話。許多心情是無法化作語言的。
他說,你的身體我不太放心,從昌都到拉薩還有一段非常艱苦的路,你能行嗎?
我點點頭。我說還能苦到哪兒去?我肯定能行。
他又說,你如果覺得不對勁兒,就注意休息,不要硬撐。我發現你這個人挺好強,小小年紀,就喜歡硬撐。
我笑了。我喜歡他這麼說我。我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
他說那我走了。但說完後他並沒有走,還是站在那兒。
我突然說,你不是想聽我唱歌嗎?我給你唱個歌吧?話一出口我的臉就紅了,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可那時候,我隻想讓他和我多呆一會兒。他說過好多次,想聽我唱歌,我一直不好意思給他唱。
他高興地說好啊,但馬上又為難地說,不行,沒時間了,他們在等我。我遺憾地點點頭。也就是在這時候,我說出了那句話。
我說,好吧,再見了。我在拉薩等你。
他的眼睛一亮,說,真的,你在拉薩等我?
我從他那期盼的眼神裏,明白了自己說出去那句話的分量。我看著他,慎重地點了點頭。我為什麼不等他呢?我願意等他呀。
我把衣服丟進盆裏,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和他握手告別。他卻一下把手背到身後,孩子氣地微微一笑,說,現在不握,等咱們到了拉薩,勝利會師的時候再握。
我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麼想握住他的手……
他走了,背著背包,消失在山穀裏。我突然想,像他這樣一個青年,有著那樣的家庭出身,有著那樣的才華和抱負,還有著許多別人腦子裏沒有的念頭和想法,他走進西藏,不光是憑著簡單的熱情和理想,他還懷著更大的抱負和更堅定的信念,他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的年輕人……
我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種牽掛,對一個剛剛離去的人的深深牽掛。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曾無數次的回憶這一情形,無數次地確定,自己是否向他許下了諾言?回答是肯定的。
可我卻沒能遵守諾言。
我們刷完標語回到駐地,王政委已經走了,蘇隊長一邊洗衣服一邊哼著歌兒,臉上現出了難得的紅暈。我們就圍上去問,怎麼樣,王政委好嗎?蘇隊長笑眯眯地說,還那樣兒。我們說還那樣兒是什麼樣啊?她說就是完好無損唄!
看她那麼高興,我正想再說句什麼,她卻忽然轉頭說,唉,雪梅,歐團長也來了。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說,誰是歐團長?
她說你忘了,在甘孜的時候,他和我們老王一起來拉姆家看我們?
我隱約想起,是有這麼個人。我說他來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蘇隊長意味深長地說,歐團長問起你呢。他對你印象挺深的。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時通訊員跑來叫我,說組織科長要找我談話。
吳菲馬上衝我作了個怪相。組織科長找女同誌談話意味著什麼,我們都明白。我腦子裏想著剛才在牆上看到的那句話,想著蘇隊長說的事,想著辛醫生,心裏一時煩亂起來。
我磨磨蹭蹭地去了。
組織科長並不知道我的心思,一上來就說,白雪梅同誌,你20歲了吧?
我說,還沒有。
他說,已經滿了吧?我記得你就是這個月滿20歲嘛。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今天恰是我的生日。看來組織上比我還記得清楚。
組織科長和藹地說,考慮過個人問題沒有?
我一下臉紅了,我臉紅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被觸到了心事。
科長以為我是不好意思,連忙解釋說,我說的這個個人問題不是馬上結婚,而是先找上個對象,處一段時間再說。上級已經提出長期建藏了,咱們不但在思想上要接受,行動上也要有表現。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考慮的?
我有些心虛,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但又一想,我隻是個朦朧的想法而已,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看我不吭聲,科長以為我接受了,就進一步說,你們蘇隊長的愛人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不就是先遣團的王政委嗎?
他說對。他的搭檔歐團長你見過沒有?
我愣了一下,怎麼又是他?但我還是搖搖頭。我想表現得疏遠一些。
組織科長說,歐團長見過你,對你的印象很好。
我不吭聲,我想就見過一麵,他怎麼會對我印象很好呢?肯定是科長瞎說的。
很久以後我才聽你們的父親說,他是說過這個話,不是組織科長瞎說。在甘孜時,他曾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在河灘上,我們去參觀他們的營區,忍不住唱歌嘻鬧,被他吼了一嗓子,一次是他和王政委到我們住處來看蘇隊長母子,是我把他們帶到我們拉姆家樓上去的。可我當時的注意力都在王政委身上,我想看看我們蘇隊長的愛人到底長什麼樣。
當時我很開心很活潑的樣子,給你們的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個清貧艱苦的環境裏,每個年輕姑娘的笑容都會像陽光一樣明亮。
你們的父親說,我是唱著歌兒離開的。這句話讓我相信他說得是真的,因為那時候我的確很愛唱歌。
但他卻不知道,在經曆了從甘孜到昌都的路程後,我已經改變了許多。我的笑聲越來越少了,歌聲也越來越少了。
組織科長開始向我介紹你們的父親。我聽得心不在焉,隻一個勁兒搖頭。組織科長見我老搖頭,不滿地說,你還沒見過人呢,怎麼就搖頭?我說科長,我才20歲,太早了吧?科長說20歲還早?20歲在農村早就是老姑娘了。我還是搖頭。科長說,你們可以先認識認識,互相有個了解再說。實話告訴你,歐團長可是個非常優秀的軍官,不但會打仗,還喜歡看書,能文能武,在我們軍是出了名的。
我還是搖頭。
科長有些急了,說我這可不是代表個人和你談話,我是代表一級組織。你相不相信組織?我賭氣說我怎麼能不相信組織呢?我已經把一切都交給組織了,把命運前途理想,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了組織。不相信我能交嗎?科長說這就對了,組織上絕對不會隨便給你介紹對象的。那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他突然加了一句:除非你心裏已經有人了。
這下我的頭搖得更厲害了。可能臉也紅得更厲害了。我馬上想到了辛醫生。他算是我心裏的人嗎?那麼我呢,我是他心裏的人嗎?我們連手都沒有握過,一切都隻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我在心裏搖了頭,我不想牽連他。
於是我說,科長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怎麼會呢?
我決定暫時拋開辛醫生的因素,自己獨立來思考這件事。
說實話,我對這事的確有自己的看法。
我對科長說,科長,既然你是代表組織來和我談話,我就想說說我內心的真實想法。當初我主動報名參加進藏部隊時,一心一意想的是解放西藏,解放祖國大陸的最後一塊土地,完成祖國的統一大業。所以當時雖然聽到了一些難聽的議論,我也沒有在乎。
科長說,什麼難聽的議論?
我說,你不知道嗎?有人議論說,我們這些女兵是專門為領導幹部招收的,是為了解決領導幹部的婚姻問題才進藏的。我覺得這是對我們女同誌的汙蔑。我們雖然是女同誌,可我們也有遠大的理想,我們絕不是為了嫁人才到部隊上來的。可是現在這樣做,不正是應了這些難聽的議論嗎?這不是對我們的不尊重嗎?
科長吃驚地看著我,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微微張著嘴,眼睛睜大了。
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想到,如此尖銳的問題會從我的嘴裏說出來。
但科長到底是科長,他馬上鎮靜下來。他說,我相信你是為了革命才到部隊上來的。我也是為了革命到部隊上來的,我想我們所有人都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來參加革命、進軍西藏的,對不對?可是,一個人要學會全麵地看問題。你是為了革命,領導幹部就不是嗎?他們吃的苦更多,付出的犧牲更多。他們是為了什麼沒有成家?就是為了革命嘛。你希望得到尊重得到幸福,領導幹部不希望嗎?他們也是人,也希望過上正常生活。他們出生入死地幹革命,組織上難道不該替他們著想嗎?不該幫他們解決困難嗎?
科長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是啊,我真沒這麼想過。我以為領導幹部就是領導幹部,我沒說他們不是人,但我沒把他們當一般的人看,準確地說,沒把他們當普通男人看。
但我心裏還是存著別扭。我不說話。
組織科長緩和了口氣說,再說,我們軍的領導幹部都是非常出色的同誌,他們勇敢、正直,吃苦耐勞,有能力,不然他們也不會走到領導崗位上。你們不應該對領導幹部抱有成見。聽說你們女同誌中流傳著一句話,說領導幹部“可敬可佩不可愛”?
我撲哧一下笑了。
科長說,這是片麵的,誰說領導幹部不可愛?你見了歐團長就明白了……其實他們也沒多老嘛,最多也就30多歲。歐團長剛30。小白我想告訴你,你可以不同意組織上的介紹,但你也不要覺得嫁給領導幹部就是受了多大委屈。要我看,你還得加強學習。
我沒話說了。
組織科長最後說,當然,這是人生大事,組織上不勉強你,最後的主意你自己拿。
我一聽這話,心裏踏實了。
沒過多久,我見到了你們的父親。
既然組織上已經作了介紹,他認為他來看我是理所應當的。他就來了。我不心甘不情願的,臉上沒有陽光,多雲,還有霧。這讓你們的父親意外,他說我好像忽然之間老成了,沒有了第一次見麵時的快樂,也沒有了歌聲。
我想我的確老成了,比起出發的時候,我已經長了許多歲。
他到師裏來開會,說是王政委有東西帶給我們蘇隊長,就上我們文工隊來了。我正要出門,他就走了進來。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高,擋在門口屋裏一下就黑了──當然我們那間屋子本來就黑,幾個平米的小屋擠了4個人。
他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戰士,大概是他的通訊員。小戰士探頭看了我一眼,就站到門外去了。蘇隊長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也拉著吳菲和趙月寧走了。
不管我心裏怎麼有情緒,我也知道起碼的禮貌,在部隊上他是首長我是兵。所以我還是恭敬地叫了他一聲歐團長,之後就低著臉看地,不說話。我低頭不看他,還有個原因是我不太不好意思,畢竟我是頭一次以這樣的緣故見一個男人。
他倒是一點兒不慌亂,坐下來,像上級對下級那樣問了我一些問題。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我太不像個女孩子了,沒法讓他慌亂。這樣說吧,當時若把我混在男兵裏,除了個子瘦小之外,其他都差不多。我的頭發短得和男兵一樣,還成天扣著一頂帽子,我的身上總是穿著軍棉衣並且紮著腰帶。隻要不開口,我和他那個小通訊員沒有兩樣。
我們就那麼拘謹地坐著談話。他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可是當他說,看上去你的身體比較弱時,我就生氣了,那時候我最不願意人家說我身體弱,身體弱就相當於嬌氣。我賭氣說,就是,我弱不經風,三天兩頭生病。這次是在賭氣,很嚴肅地說,那你一定要注意鍛煉。下一步我們還要進軍拉薩,路途會非常艱苦,身體不好根本不可能走到。
我心裏笑,覺得這個人太直率。他又說,你對我有意見嗎?我說我又不了解你,會有什麼意見?他說那你的臉上為什麼盡是不滿意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來了。他沒笑,依然很嚴肅地說,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坦誠相處,有什麼意見就提出來。我說沒意見,真的沒意見。心裏卻說,我還沒答應和你相處呢,哪裏談得上坦誠?
坐了不到10分鍾,他就走了,說以後有機會再來看我。我鬆了口氣。臨走時,他從挎包裏拿出一小塊牛肉幹和一小塊酥油,說你要多吃藏民的食品,這樣才能適應高原生活。看見這兩樣東西,我心裏一下高興起來,這可是當時的寶貝。但我努力不去看,把他送出了門。在屋外的光亮處,我抬頭來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長得非常端正,而且……的確不算老。
小通訊員因為冷,正站在那兒跺腳。見我們出來,趕緊跑去牽馬。你們父親介紹說,這是小馮,團裏的通訊員。又對小馮說,這是白雪梅同誌。小馮看看我,又看看你們父親,咧嘴笑起來。他的笑容讓我覺得很親切。你們父親拍拍他的肩,溫和地說,走,咱們回去。
晚上吳菲和蘇隊長問我感覺如何?我馬上撇撇嘴說,組織科長說他文武雙全,可是我既沒看出他的文,也沒看出他的武。蘇隊長說,才那麼一會兒功夫,你能看出什麼?
說這話時,我們同屋的4個人正分享著他拿來的酥油和牛肉幹。吳菲說,你可別沒良心,吃著人家東西說人家不好。我說又不是我要的,是他自己拿來的。小小的趙月寧邊吃邊說,雪梅姐,以後你讓他經常來看你嘛,這樣我們就能經常吃上牛肉幹了。我說虧你想得出來,用我的婚姻大事填你的肚子?我才不幹呢。大家全都樂了。趙月寧不明白地看著我們。她剛剛才滿15歲。她是組織科長惟一沒找談話的女同誌。
蘇隊長笑過後說,雪梅,我倒覺得歐團長真是不錯。人也長得比我們老王精神呢。我說蘇隊長你幹嗎?也成組織科長了?蘇隊長說好好,我不說。但她又說起來,她說別看歐團長是個軍事幹部,可是很喜歡讀書。聽我們老王說,隻要一有空他就抱起書來看。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麼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這話讓我的心裏動了一下。我喜歡愛讀書的人。我沒想到一個團長會有這樣的理想。但我馬上想到了辛醫生,我相信他也一定很愛讀書。我又想起了臨別時他的眼神,充滿了關切和溫情。他到底調到哪兒去了?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