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那是90年代初,他40歲,任某邊防營的營長。領導找他談話,婉轉地提出讓他轉業。他毫無思想準備。他原以為隻要自己能吃苦,願意吃苦,就可以在部隊呆下去。沒想到部隊嫌他文化低了年齡大了,竟要他轉業。領導說,以他的軍齡和年齡,當一個營長實在是委屈了。起初他不明白,他說我不嫌職務低,我這個水平當營長正合適。領導上隻好直說了,部隊要搞高科技,需要年輕的文化高的軍官。他一時有些發呆。當時父親剛剛休息離開西藏。木軍想,會不會是因為這個?一急之下他給父親打了電話,他實在不想離開部隊,他想讓父親幫他說說情。

父親也和他一樣感到意外,父親也和他一樣難以接受。父親說你等著,我打電話找他們。從來不過問他事情的父親,為這件事出麵找了人。但結果卻令人沮喪。一些日子後,父親打電話給他,語氣沉重但十分冷靜地說,你就服從組織安排,轉業吧。

就這樣,木軍離開了部隊,離開了西藏。

回到成都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適應,好像一隻鳥突然被捆上了翅膀,改用雙腳走路了。他找不到平衡點,要麼歪歪扭扭地摔跤,要麼就一動不動地縮著頭。在家裏他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一整天不展現一絲笑容。妻子說他,他就說,這成天沒個太陽的,我不習慣。頭幾天早上,他還一骨碌爬起來,摸黑穿上軍裝就出門。等出門之後發現外麵是高樓,是壓低的雲,而不是晴朗的天空和大山時,他就會突然清醒過來,沮喪地返回家中。

妻子怕他老這麼壓抑著身體出毛病,就強行帶他上街去轉,要他熟悉這個城市,熱愛這個城市。有一回轉到百貨公司,妻子在那兒試衣服,他等得無聊,就一個人轉到了玩具櫃台。在那兒,他突然發現了一把與他曾經擁有過的54式手槍非常相近的玩具仿真槍,立即興奮地買了下來。妻子還以為他是給兒子小峰買的,挺高興,想他總算有了點兒做父親的感覺。可回家後才發現,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玩兒起那槍來,自製了個靶子掛在門後,打得啪啪作響。等小峰放學回來時,他竟把槍藏了起來。

打那以後,木軍就迷上了這件事,四處購買搜羅仿真手槍。隻要買到一把好的仿真手槍,他就能開心上一天半晌的。半年時間裏他就擁有了幾十支仿真手槍,全是世界名牌。這讓他的生活裏稍微有了些亮色。

後來他被安排到輕工局任黨委副書記,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他也每天去上班,但人坐在那兒,心卻不知漂在哪兒。晚上回到家,看完新聞聯播,他就把他那摞槍抱出來。一支支地撫摸著欣賞著。隻有在這個時候,他的心是寧靜的。

他最喜歡的是那支意大利造的貝雷塔92式自動手槍。意大利是手槍王國,貝雷塔又是手槍王國中的得意之作。這種槍口徑9毫米,可裝15發子彈,拿在手上,真有一種主宰感。難怪美軍要把它選為作戰部隊軍官用的製式用槍。

那支小巧的黑科PM270,因采用了兩次擊發的保險裝置,反應快速又安全可靠;而那支沃爾特P5式自動手槍,最大的優點是保險裝置先進可靠,而且威力巨大;這兩支手槍都是德國造的。德國的槍和它的民族一樣,顯得十分理性和冷靜。

美國造的手槍他也有兩支,一支是史密斯韋森M29,一支是貝雷塔M84。都很漂亮。另外還有一支瑞士的西格,如同瑞士表一樣精確。

他一支支看著,還用一塊絲綢細細地擦著,跟對待真槍似的,隻差沒上油了。當他做這些事時,不允許妻子和孩子任何人打攪,就像在進行重要的工作。

有一天他正沉迷在那些仿真手槍裏時,突然有人敲門。他不高興地說,幹什麼,不知道我有事嗎?

結果推門進來的竟是父親。

父親站在門口盯著他,好一會兒沒說話,這令他這個也做了父親的人感到有些緊張。他訕訕地說,爸您怎麼來了?

父親說,你不請我,我就不能來嗎?

他心想,是不是妻子告了狀?

父親指著攤了一桌子的槍說,這些就是你天天擺弄的寶貝?木軍連忙拿起那支他最喜歡的貝雷塔遞給父親,說,你看這槍……木軍把槍握在手上,指頭一轉,作了個漂亮的掄槍動作:由衷地感歎道:多漂亮!然後他又拿起一支:你再看這支,精致無比!還有這支……

木軍把槍一支支遞到父親麵前,他看出父親臉色不好,想通過這些槍來調節氣氛。他相信父親也會和他一樣喜歡這些槍的。一個真正的軍人,怎麼能不喜歡這些尤物呢?

但父親一眼也不看他的槍,坐下來,摸出煙點上,說,怎麼沒去上班?

木軍掄著槍不以為然地說,反正去了也是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

父親說,你好像長胖了。

木軍說,是嗎?可能是日子太清閑了,我不習慣。

父親說,你準備這麼一直胖下去嗎?

木軍說,那有什麼辦法?我想受累也沒機會。

父親說,你實在不像你父親。

木軍愣了一下,沒再說話。他有點兒沮喪,他想父親和他生疏了。他不說你實在不像我,而說你實在不像你父親。

父親也不再說話了,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抽得極為認真,好像是在細品。木軍把玩著手上的槍,等著。他想父親無非是對他轉業回來後的表現不滿。不滿就不滿吧,他也沒辦法。他就是打不起精神來。他等著父親批評,等著父親教育。好久沒人批評教育他了,這也讓他不習慣。

但父親仍是一句話不說。直到把那支煙抽完,木軍也沒再聽到他一個字。

木軍心裏有些不安了。這不像父親。父親終於站起來,走到桌前,拿起那把瑞士造的西格,在手掌中掂了掂,抬起手臂眯縫起左眼,作了一個很標準的瞄準動作,之後扔下槍說:槍是好槍,可惜打不響。

他扔下這句話,拉開門走了。木軍怔在那兒,聽見妻子在門外說,爸您再坐會兒吧?但傳來的是關門聲。

夜裏木軍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仿真槍一古腦地全部裝進了箱子,踢進床下。第二件事就是恢複了出操。當然是自己一個人出。他從家裏跑出去,繞著高樓群跑了半小時,然後在陽台上拿起兒子的啞鈴練了一陣。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上班後找到局黨委書記,要求調離機關,隨便去一個企業。黨委書記問他為什麼要提這個要求?他說不為什麼,他不想再繼續長胖了。

後來他就到了現在的星光電子廠,先是當黨委副書記,三年後終於成為黨委書記。他並不在乎升這一職半銜,他在乎的是自己終於被企業的行家們接受和認可了。他從一個完全不懂經濟的人,終於成為一個能夠參與意見,能夠分憂解難的當家人了。他對自己說,我是一支好槍,我又打響了。

但他始終沒有再問父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父親說,你實在不像你父親。他為什麼不說你真不像我兒子?

也許它們是一個意思?

但此刻,木軍忽然明白,這兩句話不是一個意思。

木軍的心裏像一團亂麻。過去無論是在部隊上,還是後來轉業到了企業,再難的事再累的事再委屈的事,他的心裏都沒這麼煩亂過。一個從小在西藏長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呢?可是這一次卻不同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漫過心頭。

他往自己發苦的嘴裏又塞了一支煙。

木蘭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昨天夜裏她把母親弄上床後沒敢離開,就坐在客廳裏,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她看看四周,靜悄悄的,一時有些不知身在何處。她想起來了,是自己做了個夢,在夢中她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她生活過8年的那個高山上的醫院裏。醫院裏靜悄悄的,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四周的大山吸走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作這樣的夢了,剛離開的時候,她時常夢見那個醫院,夢見病房,夢見山下那個鎮子。但這些年,她已經越來越少地做這樣的夢了。

身上蓋了床毛毯,不知是誰給她蓋的。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坐的位置,正是父親去世前最後坐的那個位置。父親就是坐在這裏進入昏迷狀態的。

木蘭的心裏又開始隱隱作痛。父親走了,這件可怕的事不是夢,它切切實實的發生了。它讓木蘭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無常。雖然身為醫生,她早就明白這一點,但隻有這樣的事發生在親人身上,這種感受才是真切的。

木蘭和大哥一樣,很早就進藏當兵了。和大哥不同的是,她在當兵之前也幾乎沒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過。她差不多是在保育院和八一校長大的。由於從小不在母親身邊,木蘭的性格一直比較內向,也很獨立,凡事自己作主,極少依賴父母親。但此刻,木蘭卻感覺到了一種無助的孤獨,渴望有人幫她分擔這種孤獨。

丈夫已經走了。

木蘭想,他昨晚能陪她過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她對他沒有更多的要求。他們這半年多來差不多已形同路人。木蘭是那年到內地醫院進修時,認識丈夫陳郡和的。當時她還在西藏林芝的陸軍醫院當護士,陳郡和已是醫院裏年輕有為的主治醫生了。從來都話少的木蘭,跟年輕的陳醫生卻很談得來。而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陳醫生,也一下被眼前出現的這個清純的氣質淡雅的女兵吸引了。於是兩人戀愛了,之後就結婚。她的這樁婚事母親很滿意。母親說她喜歡醫生。小時候她的母親就希望她成為一名醫生的,現在木蘭總算替她了了願。夫妻倆都是醫生,多好,用母親的話說,從事的是一個聖潔的職業。

但從事聖潔職業的人也是凡人。結婚後木蘭仍在西藏工作,夫妻倆長期分居,有了孩子之後,一直是陳郡和撫養的。那時西藏軍人一年半才有一次假期,木蘭探親一次傷心一次,孩子不認她,丈夫有怨言。木蘭也知道讓丈夫在家養孩子是不現實的,丈夫的業務很好,是他們醫院有名的一把刀。於是他們請了一個保姆。有了保姆之後,丈夫的怨言漸漸少了。木蘭到現在也不清楚,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是在有了保姆之後越來越糟了,還是得到緩解了?或者說,丈夫對她的冷淡,究竟與那個有幾分氣質的保姆有沒有關係?

後來,父親似乎察覺了什麼,終於把她調回了內地。但已經晚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經越來越淡漠了。盡管木蘭一調回來就辭掉了保姆,自己親自打理這個家,親自撫養孩子。但這一年多來,丈夫和她之間幾乎沒有話說了,他們已處於分居狀態。

木蘭沒有勇氣提出離婚。沒有勇氣提出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怕父親生氣母親傷心。大弟木凱的離婚就對父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木蘭不忍心再讓父親受到這樣的打擊。

可是沒想到她忍住了木槿卻沒有忍……

鼻子有點兒塞住了。受了涼。

木蘭上樓去看母親。

母親還在睡。臉朝裏,一動不動。木蘭還記得,她5歲那年,母親到保育院來看她。那時她對母親沒有記憶,她覺得最親的人是徐老師。母親來之前,徐老師交給她一張父母親的照片,告訴她,你媽媽要來看你了,你要先認識她,等見了麵你就要喊媽媽。她就每天拿著照片看,晚上睡覺時就把照片放在枕頭下麵。照片上,爸爸和媽媽都穿著軍裝帶著軍帽,媽媽的頭發從軍帽裏流出來,一直流到肩膀上。

終於有一天,徐老師把她叫到了辦公室,她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那兒。女人看見她就驚訝地說,這就是木蘭嗎?徐老師點點頭。女人就想過來抱她。她往後躲,躲到了徐老師身後,然後從口袋裏悄悄拿出照片看。她覺得這個女人不像照片上的人,這個女人人頭發很短很亂,臉色憔悴。沒有照片上的媽媽好看。徐老師著急地說,木蘭,快叫媽媽呀!她指著照片說,她不是我媽媽,我的媽媽是長頭發。

女人愣了,她勉強笑了笑,笑得很難看。她跟徐老師說,你看這孩子,認死理。我這頭發是出來之前剛剛剪掉的。早知這樣,我就不剪了……女人背過臉去,好像是掉眼淚了。